第140章 梳理(十)(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5734 字 2020-08-30

「只有五天,都堂只給了本府五天。」

黃裳在一眾下屬面前緩緩踱著步子,走得很慢,說得也很慢,一個字,一句話,給他沉甸甸的壓在屬僚們的心頭。

「五天之內,查不出是誰開的槍,是誰人欲誣陷都堂,你們這軍巡、捕頭的差事就別做了。若是辦得慢了,輸給了行人司,之後成立警察局,提舉一職,我也沒臉為你們爭了。」

他回頭看著一眾下屬,「誰覺得自己能力不足,辦不好這樁案子,現在就跟我說,早點退位讓賢,可以不用擔心之後受責。」

見沒人說話,黃裳一笑,「看來都是有信心把案子辦好的。現在你們都給本府記住,這件案子,比你們性命都重要。就算腸子都快要爛掉了,也得先去查案,查完案再去醫院剖肚子。」

太醫局前天剛剛成功做了一台破肚取腸的手術,切除了患部,幫病患原本可算是絕症的腸癰,轟動了整座京城。要不是河東兵敗,學生在都堂前鬧事,這將是一條能連載上十天的大新聞。

黃裳做了個比喻,盯著下屬們,沉聲道,「誰要是怠慢了,告身我幫你還掉,印鑒我幫你拿掉,這官就別做了。」

「大府放心。下官定在五日之內將此案偵破,擒獲賊人。」

身形如同黑熊一般的總捕頭瓮聲瓮氣的向黃裳保證。

身材同樣魁偉的軍巡院使也跟著發誓,「屬下必在五日之內將賊人擒拿歸案。」

兩人說完,視線交錯,各自橫眉豎眼,一時之間,竟似乎有電閃雷鳴。

開封府轄下能夠調動的武裝力量,有快班弓手——俗稱捕快——和巡兵兩部分,一個屬於開封府下的長名衙前,說是衙前,都是按月拿俸祿了,領頭的總捕都賜了官身,是極少有的吏升官。另一個則是屬於軍巡院,聽命於開封府,但人事歸於樞密院。

都堂要改革的就是這些不合理的地方。黃裳方才說得警察局,便是都堂要改動的方向。將快班和軍巡院合兵歸一,再將行人司囊括進來,成立城市之中執法者的主體機構,同歸開封府管理。

同時這也是重新區分文武,明軍政之別。

過去州府官又名州將,實有臨機調兵之權。故而名下,現在都堂准備更加明確的文武分列,那些地方上能夠調動的武裝力量,將不再屬於軍隊的行列。一同編列入警察的行列。

可想而知,提舉開封警察總局將會有多大的權勢?多高的品級?

當然,依照過去的情況,開封府總捕和軍巡院使都不會去幻想染指如此重要的位置,那是屬於進士們的禁臠。

但都堂下文說明,專業性的職位將會交給專業性的人才。就像是鐵路總局,里面從上到下,即使是進士出身的兩任提舉,也都是鐵路方面的專才。之後又確定了級別,品級比想象中的要低——這是對進士而言,對吏職官或武官來說,卻是很有吸引力。

這樣一來,非關本職的進士便沒有興趣去圖謀此職,當然,也沒那個能力。但不論是總捕,軍巡院使,還有行人司的提舉,都對警察總局提舉的位置虎視眈眈,勢在必得。

三方的爭斗很早就開始,行人司離得稍遠還好,快班和軍巡院都是在開封府衙中,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這些日子則是日漸交惡,兩邊成員進出時相遇,互瞪著猶如烏眼雞一般。

坐在上面的官員,譬如黃裳,譬如府衙中的推官、判官,則都是坐視旁觀。競爭是正常的,只要不變成相互拆台,就是值得鼓勵的。最多也只是暗助一下自己看好的對象。

總捕和軍巡院使都趕回去安排偵辦事務了,其他屬吏也紛紛回去辦事,只有主要負責府中刑事案件偵破和審理的推官嚴寬被黃裳留下。開封城中的刑事案件,基本上就是嚴寬安排人手偵破,同時協調軍巡院和快班之間的關系。

廳中再無他人,嚴寬看著眉頭緊鎖的黃裳,笑著對他道,「大府可以放心,軍巡院的派出所和軍鋪遍及京師內外,快班又多有專才,這件案子,很快就會偵破。」

黃裳抬起眼,「專才,是那個丁兆蘭?」

嚴寬道:「不只丁兆蘭他一個,不過他的名氣最大。」

丁兆蘭是快班捕頭,快班中第一得力之人。不過讓他的名氣傳遍動京城內外的,還是因為去年的一樁案子。

去年臘月初的時候,新城城西廂的永豐坊報說有一老嫗,及其兒婦並孫子孫女,總計四人,夜中被利刃刺殺於家中,同時又有財物被盜的跡象。除卻遠赴江南行商的老嫗之子外,全家被殺,此滅門之案連都堂都驚動了。

都堂責令黃裳盡速破案,黃裳回頭又壓到了慣斷生事的推官嚴寬身上——開封府一貫以獄訟刑罰為生事,戶口租賦為熟事。

負責的推官嚴寬在刑名上,向有令名——能調任開封府的,絕不可能是普通的庸官,而嚴寬是其中尤其出色的一位。所以黃裳才會把此事的工作交給他。

嚴寬主管此案後,就從快班中調了丁兆蘭出來,負責案件的偵破工作。

嚴寬調動人馬,一邊派人去尋老嫗之子,一邊派人大搜街巷、里坊。而丁兆蘭這邊,則是親自走訪現場,尋找蛛絲馬跡。

丁兆蘭細細搜檢現場,最後在窗戶玻璃外側上,找到了幾枚不屬於受害者家庭的指紋。當天晚上,嚴寬就將所有已捕獲的嫌疑人都審了一遍,驗了指紋,然而一無所獲。

嚴寬沒有氣餒,再派丁兆蘭去查看現場,發現犯人入屋、殺人、搜刮一氣呵成,絕非初犯。故而派人去查過去所有偷盜犯人的供狀,以及過往案件的審問筆錄,拿著上面的指模,與那幾枚指紋做對比。再回頭,又遣人去京師左近軍中,調出了所有當時不在軍營的士兵的卷宗,同樣拿到了上面的指模。

整整兩天的時間,嚴寬就領著丁兆蘭為首的偵破小組對比了數千份記錄,最後將目標鎖定到了十幾人身上。

此時嚴寬並沒有將他們提審,而是立刻派兵去其家中搜查。在其中一人家里搜出來的一面鏡子上,發現了更加確鑿的證據。

那面鏡子本無特征,只是市面上尋常所售,提審時嫌犯自稱是自家所購,但嚴寬卻在鏡子上找到了被害人的指紋。犯人與被害者本無瓜葛,從無往來,卻有一面帶著被害者指紋的鏡子,遂由此而定罪。

整件案子,從頭到尾只用了四天。事後報上報道,嚴寬自隱姓名,把丁兆蘭推了上去。

由於定罪的辦法新奇,加之又是滅門血案,所以在京師之中一下就傳開了,又被各地報紙轉載,傳遍了全國去了。丁兆蘭也因此名震京師、傳遍天下。而且是越傳越玄,指紋破案都被傳成了只要在現場中留下一個手印指印,就會導致被捕的神技。

這些日子以來,軍巡院夜里巡查,發現路人身上帶著手套的就立刻抓進獄中。一抓就一個准,全都是怕留下指紋而特地隨身帶上手套的笨賊。

嚴寬笑著對黃裳說,「丁小乙他的名頭在京師里的確是響亮得緊得很,有他出馬,京師百姓都會覺得大府肯定把這件案子放在了心尖上,都堂也不會覺得大府有所怠慢。」

黃裳冷著臉,「不相干的人的想法並不重要。就算他們覺得我怠慢了,疏忽了,只要能夠把這件案子破了,那么一切好說,如果破不掉,都堂不會因為我調了丁兆蘭去偵辦,就減輕責罰了。」

「其實最多也只會是輸給行人司,不會破不了案的。」嚴寬意味深長的笑說著。

黃裳心有領會,嘆道,「這樁案子的確是有些不對勁,本府稍待還要再去找幾個人打聽一下詳情。」

黃裳暗暗嘆息,只要能進了都堂,那么就可以把責任壓在別人身上,自己只要負領導責任就可以了——也就是不負責任——就不必像如今一樣,京師里有個大小事,都賴在自己身上。

他想著,對嚴寬道,「第一要務還是要把人犯抓住,做成鐵證,我才好向相公交代。」

「當然。」嚴寬心照不宣的笑道。又說道,「京師在捕盜這件事上,府中最出色的捕快也就是丁兆蘭了。當初沒他的細心也的確難破案。有他出馬,頂得住十人。都是去查案,別人問不出來的,他就能問出來。一個名氣大,二來,證人也信他。」

嚴寬笑了笑,「就像河東河北的鎮守,若是郭老太尉出馬就任,京師士民必然高枕無憂。即使有敗陣的消息傳來,也都會覺得郭老太尉肯定能夠力挽狂瀾。那一等宵小之輩,又有誰敢胡亂動作?」

嚴寬的一番話,讓黃裳連連點頭,「信心的確很重要。」

嚴寬跟著一聲嘆,「可惜這一回,去河東的是熊參政,去河北的是李參政。」

熊本雖然是鎮壓西南夷的主帥,又主持覆滅吞並了大理,但西南夷種,在大宋軍民的眼中,跟山里的猴子也差不多了,一排槍過去,全都給打跑了。熊本的功勞,與攻略西夏、北遼和西域的將帥比起來,沒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提不上台面。

李承之就更是沒有用兵的經驗了,只不過是個撐門面的。這一回河東兵敗,而河北又因為黃河水漲,一時間斷了消息。有幾個不會去懷疑這是真的水漲,還是李承之敗得太慘,都堂不敢對外公開?

京師之中,會對河東之敗的反應如此之大,正是因為李承之的經歷無法給人以信心。熊本那么有經驗的主帥都敗了,李承之這一個又怎么可能贏得了遼國皇帝親率的御營主力?

遼國神火軍在東京城中名氣之響亮,比神機營也不遑多讓了。都說神火軍是神機營的贗品,可是與神火軍橫掃萬里草原的赫赫戰績比起來,神機營過往各種戰績加起來還是差了一籌。一想到河北禁軍獨抗遼主率領的神火軍,怎么想都很難讓人看好其結果。現在河東兵敗,河北沒了消息,開封朝野真沒有多少人還能對前方的戰局維持信心。

所以國子監的學生們才會大著膽子去都堂門口鬧事,都是已經確信前方慘敗,都堂手足無措。河北河東兵敗,都堂再要整治學生,那真是一點臉皮都不要了,過去十年治理天下的功績,在世人心中也將會盪然無存。既然都堂會束手束腳,那么鬧一鬧就無傷大雅,日後也會是一個能向人吹噓的功績。

黃裳身為議政,對這一切體會得最是深切,他疲累的哀嘆,「都是這點事給鬧的。」

嚴寬卻笑著,「大府嘆氣嘆早了,相公們說不定就是等著他們鬧起來呢。」

「孝和,慎言。」黃裳橫了他一眼。

有些事他有所感覺,但也只是有所感覺。不能確定的事,他就不會去亂猜度,更不會亂說亂傳,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能得到韓岡信任的主因之一。

嚴寬道,「大府放心,寬在外,必不會妄言語。」

黃裳點頭起身,「孝和,與蘭棠會那邊的聯系就交給你了。」見嚴寬點頭應諾,他再一嘆,抱怨著,「弄什么每日案情公開。」說著就走了出去。

嚴寬安坐著,片刻後突然一笑,也起身走了出去。

兩大快報,加上幾家名氣大的日報、周刊,都在開封府派駐了專職記者。開封府有什么消息要發布,就直接把這些記者召集起來,開一個小會,通報內情。同時也確定報道的標准。

開封府對這些記者的招待,給他們專門安排了一座偏院,因其名為蘭棠院,久而久之,開封府的常駐記者們就自己成立了一個蘭棠會。

開封府時不時的給蘭棠會成員一些好處,比如官屋租賃上行個方便,出行買票也能拿到開封府的專票,如此種種,理所當然的,這幾家報紙上的報道,全都偏向開封府。

說起來,開封府的做法是在討好這些記者。堂堂議政,都要收買一干布衣。但換個想法,記者們手中鐵筆既然能影響到開封百萬士民,那么開封府收買他們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各地親民官上任時都要問候當地耆老、大戶,也正是因為他們在當地有著莫大的影響力。

而過去地方上說話帶響的是那些巨室豪門和士林領袖——通常兩者還是二位一體。可如今,開封府也好,其余三京府也好,大一點的州郡,說話最響,聽的人最多,還是在當地發行的報紙。

自然而然的,各地州郡衙門都要對記者們和氣一點,盡管所有的記者都是屢試不第的文人,最多帶上一個秀才的功名。可既然他們手中有著相應的權力,就應該受到相應的尊重。

可惜黃裳雖緊隨在那位心中有一篇大韜略的宰相身邊,可他還是沒有習慣過來,不過嚴寬早就試著去習慣,甚至設法去操縱了。

世局動盪之時,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如今看似天下太平,實際上可是一點不太平呢。如果能早他人一步抓住機遇,就能像那位抓住了開拓熙河機會的宰相,順利走上成為人上人的旅程。

嚴寬就這么帶著慣常的微笑,輕步走出了議廳。

……………………

大步跨進快班廳,開封府總捕陰沉著臉,一腦門子官司。

剛才還吹牛聊天熱鬧喧騰的屋子里,陡然間就安靜了。里面的捕快們,就像是畫面在一瞬間被凍結,全都僵硬住了。

嘎的一聲,椅子挪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里顯得分外的響亮。造成聲響的捕快,半個屁股都抬起來了,硬是一動不敢再動,屁股懸空著,腦門上冷汗直流。

巨錘一般的眼神忽的一下在眾人的頭上掃了過去,「丁小乙呢?」

低沉的聲音在巨大的胸腔中引起共鳴,只是普通的問話,都像是猛獸看見敵人之後威脅性的低吼。

一名捕頭壯著膽子站起身,「西城那邊昨天晚上出了樁大案子,他一早就過去了。」

「什么大案子?」

總捕今天休沐,還在家里拿著剪刀給盆景松修枝,就給跑得氣急敗壞的胥吏拉回到了府衙中,並不清楚到底哪里又發生了什么案子。說起來,以開封府的人口密度,天天一樁大案子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好象是滅門。」另一名捕頭說,「死了一家五口。」

「又是滅門?!」總捕吼了一句,又嘖了一下嘴,臉色更黑。

任何時候,滅門大案都是最能驚動世人的案子,若是查辦不力,整個開封府,從上到下都要吃掛落,可現在哪里有空去管這種案子?

「不管了,叫他回來!」總捕一巴掌把桌子拍得直晃悠。

桌上的銅板、銀錢和骰子,叮叮當當的掉了一地。本來正圍著桌子在賭大小的幾個捕快,看著自家的賭資滿地亂掉,咕的干咽口唾沫,卻是一動不敢動。

總捕心里此時卻越發的煩躁。

一群尋常時都是人五人六的捕快,此刻都鵪鶉一般低著頭,在熊一樣的總捕面前,比最聽話的乖兒子還老實。

這位總捕曾經有過一巴掌把一名拿刀的盜賊打得成了癱子的記錄,也曾有拿著一鐵尺,一次過干掉了七名強賊、四死三傷的過往,更有過誇獎下屬,把對方的肩膀拍脫臼的事跡。

開封府衙中,除了知府能讓他低低頭,就是推官、判官,軍巡院使,哪個都得讓他三分。在他手底下聽命的捕快們,更是如同老鼠見了貓兒,青蛙遇見蛇一般畏懼他。

「你們都是一樣!」總捕卻不放過他手底下的一眾捕快們,唾沫星子直噴到了他們的頭上,「手上不管有什么案子,全都給我放下,給我全力偵辦今天的案子。」他視線橫掃過一地雞毛的地面,「先都給我收拾干凈。」

捕快們飛快的行動起來,排好桌椅板凳,清掃好地面,中間或許有你揣了我的賭金,他拿了你的錢包,但沒人敢多說一句話,用最快速度把房間里的一切恢復到原有狀態,然後站在了總捕的面前。

總捕在這過程中已經等得很不耐煩了,一對虎眼瞪得銅鈴一樣,恨得咬牙,若是哪個人犯出現在他面前,說不定能給他生吞活剝掉。

「今天都堂前面的事,你們應該都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費口舌了。」總捕的低沉嗓音充滿著怒意,「現在大府下了嚴令,要三天內抓到人犯。都堂前面開槍殺人,殺的還是國子監的監生,而且還想栽贓給都堂。日他娘賊的,這膽子真是包了天。相公們對此很生氣。大府現在不好過,回頭拿我和王狗兒作伐。所以我現在更不好過。身上這身青袍子,都堂賜的,轉天說不定就給扒了。但我告訴你們,我若是好過不了,你們一個個的都別想好過,上面扒我袍子之前,我先扒了你們的皮!」

兩個快班,三十多捕快,一個個縮著脖子,聽著總捕的訓話。看見自己說完了,他們都沒個反應,總捕銅鈴一般的大眼中,如網血絲都泛了起來,鮮紅一片。望之如鬼神。

醋缽大的拳頭捶在牆上,咚的一聲猶如重錘,酥松的牆皮撲簌簌的往下直落,承塵上的浮灰落了滿屋捕快一頭一臉,只聽總捕一聲虎吼,「還不都去給我查案!」

一群捕快立刻爭先恐後,亂哄哄的沖出門去,不管查不查案,至少現在不能在總捕面前亂晃,誰知道會不會被當成出氣筒。一個巴掌上來,半條命就沒了。

幾個捕快出門時跌跌撞撞,差點就摔了,可剛剛站穩腳,更是勢如脫兔,一溜煙就轉過照壁去了。

總捕深呼吸了幾下,年紀大了,一番怒吼之後,就有些氣短。回頭釘住縮在牆角的書辦,「丁小乙回來,就讓他來見我。」

總捕坐在自己的公廳里不知過了幾刻鍾,外面傳來一陣喧鬧聲。

一個熟悉的嗓音在外面詬罵著誰,還有一記記皮鞭著體的啪啪聲,還以一陣陣悶哼。這種聲音,做捕快的很熟悉,是人犯堵住嘴後被抽打時所發出的特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