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分鍾,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門,沒等總捕說話,就自己推門進來。一張略圓的年輕的臉,臉上帶著十分討喜的笑容,手長腳長,仿佛抽條的柳枝。剛剛經過運動的樣子,呼吸稍稍急促了點,額頭上有一層薄汗。
「回來了?」總捕對年輕人很是和氣,方才面對眾捕快時,仿佛一只暴躁的餓熊,恨不得抓上兩個人吧唧吧唧的就生剝了下酒,而現在的總捕就像是吃飽了一樣,有些懶洋洋的,多了幾分和善,「怎么回事,雞飛狗跳。」
年輕人抓了抓頭,扯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剛抓了個人犯回來,怕他進牢里不老實,就先給幾下殺威棒。」
總捕先嘆了口氣,「殺威棒也不是輪到你來打,你這脾氣什么時候改改。」老熊呼呼的搖著頭,問,「是西城滅門案的人犯?」
「就是他。」不知因為什么,年輕人的臉上笑容有些扭曲,「借錢不成,殺了姑婆一家。」
「我說嘛。」總捕嘆氣,拿著慈和的眼神望著年輕人,「難怪你打得那么狠。」
年輕人扭了扭頭,不接茬。徑直說道,「這案子挺簡單的,看著就知道是生手,還是熟人做的,問了周邊的鄰居幾句,就知道是誰了。本來就想回來安排海捕文書,沒成想,一回頭就發現人群里面有人鬼鬼祟祟的,帽子戴得老低,縮著脖子弓著腰,一看就不對勁。抓出來一問,就是那個人犯。」
他拿過桌上的涼湯,也不管是不是總捕喝過的,咕嘟咕嘟就是兩口,得意的笑著,「俺在快班里辦差這么多年,就壓根見過這般體貼的人犯。這個叫做什么的,那個成語,」他眯著眼,皺著眉,拼命的想,「在家里坐著,兔子就自己撞上門來的……」
年輕人想不出那個成語,眼巴巴的望著總捕。
咚,總捕一捶桌子,粗聲粗氣,「我那里知道!」
總捕齁聲罵了一句,都是只識得幾百字的半文盲,年輕人不懂的成語,他一樣不懂。
他對年輕人說,「今天這案子破了就好。不然我就得叫你放下了。」
「為什么?」年輕人先是一愣,旋即明悟過來,「是不是又發生大案子了?」
總捕反問道:「中午都堂那邊的事你知不知道?」
「怎么了?」年輕人偏了偏頭,神色正經嚴肅了一點,「是不是廣場前的那些學生?」
「你聽說了?」總捕有點驚訝,「在西城查了一天案子,還能聽說到都堂事?回來路上聽到的?」
「猜的。」年輕人又有些小得意,「我說家里沒人呢,原來全都是去跑都堂的案子了。」
總捕道,「那你再猜猜究竟是什么案子。」
「叔公你今天還真有閑心。」年輕人念了一句,仰頭皺眉,看著天花想了片刻,再低頭時,眼中漾著銳利的精芒,「如果人犯確鑿就不用查了,是不是有誰在都堂前面殺了人就跑了?」
「這件案子就交給你了,帶著你的人快去查,只有三天時間,別輸給其他人。還有,記得入夜後照規矩回來報告。」
「『什么交給你了』還不是所有人都要參合。」年輕人怏怏然的說著,仰起臉,又說道,「叔公,你還沒說俺猜得是對是錯呢。」
總捕不耐煩的一擺手,「滾!」
……………………
年輕人得意洋洋的走到外間,空盪盪的快班廳里面,就只有他的兩個跟班和三兩個書辦在門口扯淡。
一個書辦回頭看見年輕人,立刻蹦躂起身,直跑上來,「這才過多久啊,就一天不要,都已經把賊人給抓住了。」他亮出大拇指,「小乙哥,好本事。」
「算不上,瞎貓撞上死耗子罷了。」年輕人謙虛著,眉眼卻揚起,越發得意。
另一個書辦嘆著氣,「這幾年,京里的案子真是越來越多了。抓到作奸犯科的就送去墾荒,怎么賊人還不見少?」
年輕人說著,「也不看看京城里面有多少人,人一多,這案子能少嗎?」
「人多真的是麻煩多。」年輕人的一個跟班道:「俺家在河東,太谷縣,縣城就幾條街,千來戶人,低頭不見抬頭見,來來去去都是熟面孔,幾年都不定有一樁搶劫的案子,更別說殺人了。」
一個書辦立刻取笑他,「可惜太谷縣沒有李二姐。」
另一個書辦跟著笑,唇邊兩撇鼠須上下飛動,笑得煞是猥瑣,「李二姐一看就是能敲骨伐髓的,這幾天李三兒你精神都不好,是不是腎虛。」
「你他娘才腎虛!」李三兒跳起來,拍著襠,扯著胯,「老子天生一桿金槍,豈是你等死蛇爛鱔比得上?」
「好了,不要鬧了。」年輕人這時候沉穩起來,「去收拾一下。有大案子了。」
「小乙哥,早上的案子文書還沒做好呢。」一個跟班叫著,手里抖著一沓子空白的文案。
這些全都是結案時要填寫好的,以便集結入檔,否則把人犯送去推官那邊都不認。因為朝廷推行一切公事需經案牘,逼得不少衙前都得去學習識字。像年輕人認識的幾百字,全都是因為要填寫這些文案被逼著學出來的。不過之後就能看懂案情報告了,故而年輕人也沒怎么抱怨過。
「什么文書,小乙哥你要辦的是都堂廣場的槍擊案吧,這個才是大事!」另一個跟班從桌上跳下來,一邊叫著,「總捕還是最相信小乙哥你。叫你過去就是讓你去查辦此案吧?」
「你們都聽說了?」年輕人問。
「才聽說的。」跟班道。
年輕人點點頭,轉身問書辦,「有沒有案情報告。」
「東衙那邊剛送過來的。」方才一直沒說話的一位老成點的書辦,遞給了年輕人一份油墨未干的卷宗,嘿了一聲,沖著空盪盪的桌椅努了一下嘴,「全都沒拿,總捕一訓就都跑了。查什么都不一定知道,也不知是去哪里查了。」
「等晚上回來就知道了。」
年輕人說著笑了笑,低頭看卷宗。他看得專心致志,整個人的精神都鑽進了卷宗中的文字內。兩位跟班不敢打擾他,悄悄的退到了一邊去,而三名書辦早就到一邊辦他們自己的差事了。
半晌,年輕人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衙門里面的公文盡量使用簡潔易懂的文字,他半蒙半猜,把案子的內容了解得差不多了。不過也是因為這樁案子現在已知的部分太少,自然不會有太過復雜的文字。
「小乙哥。我們去哪里查?」
年輕人沉吟了一下,正要說話,突然耳朵一動,往外面望過去。
「丁兆蘭,丁小乙,丁小乙可回來了。」一串急促的聲音從外面傳來,一個人隨著話聲繞過照壁,隔著一座院子一眼就看見了年輕人,立刻驚喜地叫了起來,「啊,正好。小乙哥,你回來了。嚴官人命俺請你過去。」
年輕人,也就是丁兆蘭點了點頭,對兩名跟班吩咐了一聲,「在這邊等我。」就跟著來人一同往外走去。
橫穿過半座府衙,丁兆蘭走進一座前後兩進的院落,比起快班的院子更大得多,里面的胥吏、書辦,比起快班也更加忙碌。
丁兆蘭從院子旁的廊道上走過,大多數人看見他都會停下腳,向他問好。丁兆蘭也溫和的笑著向人回禮。
最後兩人走進一間屋子,沒有通報,也沒有等待,直接就走了進去。房間內光線有些昏暗,還沒到黃昏就點起了煤油燈。
嚴寬就在燈下,手中的湘妃竹制的毛筆動得飛快,邊寫還邊說,「馬上要去蘭棠院,該說什么話得先寫好。你先坐。」
丁兆蘭安靜的在邊上的杌子上坐下來,沒有謙讓,也沒有出聲打擾。
「案情都知道了?」嚴寬問著話,手里的筆依然不停,分心二用,看起來卻是游刃有余。
丁兆蘭點了點頭,「知道了。」
「怎么想?」嚴寬繼續問。
「似乎有些不對。」丁兆蘭沒什么把握的說,「但俺又說不出是哪里不對。」
「覺得不對就對了。」嚴寬寫字中飛快的抬起眼,瞥了丁兆蘭一眼,「但後面的事,是大府,甚至是更上面的要考慮的。你我都不必想那么多。你只要查出究竟是誰開的槍,槍支的下落在何處就可以了。」
「這個並不容易。」丁兆蘭皺眉說道,「關鍵那是御街,御街兩側沒有商鋪店家,想找個目擊者都找不到。俺不覺得廣場上有人看見了凶手開槍,就是被殺的朱子……」
「昂。」嚴寬代丁兆蘭念出了那個他不認識的生字。
丁兆蘭立刻跟上,「朱子昂身邊的同學,他當也沒有看清楚。」
嚴寬低頭在紙上,邊寫邊說,「他的確沒有看清楚。」
「也就是沒有目擊者。除了子彈,也沒有留下凶器。」丁兆蘭苦笑了一下,「那還有什么是能知道的,又是俺拿到的卷宗上沒有寫的?」
「子彈確認了。」嚴寬飛快的回道,跟他手里的筆一樣飛快,「是軍器監最新式的火槍的專用子彈。軍器監的人不肯說是什么型號,但他們說了,到現在為止,制造出來的同型號槍支只有五百余支,分配出去的每一支槍,他們都有記錄分配的衙司和地點。」
「新式火槍啊。」丁兆蘭咂了一下嘴,「這倒是簡單了一點了。」
「你當真這么覺得?」嚴寬又一次抬起眼,黑框眼鏡下面的一對眸子像冰刀一樣毫無感情。
丁兆蘭哈哈兩聲,「說笑呢,既然敢拿出來用,肯定有抹走一切線索的自信。」
嚴寬重又低下頭,「那你打算怎么查?」
聲音稍稍冷了一些,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心情稍稍往壞方向移動了那么一點。
丁兆蘭當然知道,他肅容問道,「那群學生,最早是誰領頭的?」
「領頭成員有洛陽文太師的曾孫,去年得河南府推薦入學的文煌仕。還有……」嚴寬忽然搖頭不說了,筆也稍稍停了一下,緊跟著又動了起來,「全都是死老虎了。虎死不倒威,不過終究還是死老虎。」
丁兆蘭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才好。文彥博那個等級的死老虎距離他太遠了,就算是死的也不是他能議論的。
「但朝堂中還是有大老虎的。讓都堂都坐卧不安的大老虎。你明不明白?」嚴寬輕聲說著。
丁兆蘭十分干脆的搖著頭,「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俺只要按查清是誰開的槍,槍支的下落又在哪里就足夠。」他抬眼沖嚴寬笑了笑,「對不對?」
嚴寬點頭,「很好。」又問,「你還有什么要求?」
丁兆蘭道,「請軍器監自查,槍支是否是監中遺失。並開具關文,也好一家家去問去。至於軍營里面……」
他有些猶豫了,軍中與軍器監又不一樣,神機營那樣的上位軍額,開封府的捕快可沒本事進去,即使是拿著開封府和軍器監的關文,該拒之門外就拒之門外。
嚴寬理解了他的猶豫,對他說,「放心,相公們比我們都急。」
「這樣就好了。」丁兆蘭仰天嘆了一口氣,「希望三天時間足夠。」
「三天?」嚴寬第三次抬起眼。
丁兆蘭眨了眨眼睛,立刻強調道,「總捕就給了我們三天。」
「那就三天吧。」嚴寬說道,「三天之內必須查出前面說的兩件事。」
丁兆蘭步履沉穩的從嚴寬那邊走了出來,走出推官廳,一位熟人正好走過來,看見他就湊過來,「小乙哥,可是要辦大案了。」
丁兆蘭嘆氣,「不止俺一個人辦,軍巡院在辦,我們快班也在辦,每一個能逃得了的。」
那人卻搖頭,對丁兆蘭妄自菲薄很是不以為然,「但你可是嚴推官親自選派,其他人哪里能跟你比。」
丁兆蘭被他這么一捧,似乎就變得很高興,「說得也是,嚴推官的確交待了許多事。」
「是什么事?」那人瞪圓了眼睛,一幅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丁兆蘭猶豫起來,欲言又止,那人眉眼通透,立刻說,「放心,我肯定不會對其他人說的。小乙哥,別人你不信,我,你還不信嗎?」
丁兆蘭似乎相信了。看看左右,招了招手,示意那人湊過來,壓低聲線緊張的說道,「這可是軍情機密,你真的能保證不對其他人說。」
那人連連點頭,也緊張得左右望望,「你放心,當然能。」
丁兆蘭輕笑著,露出了八顆白牙,「俺也能。」
……………………
坐著,想著,黃裳又搖了搖頭。
他剛剛送走了沈括。從沈括那里,他得到了更詳盡的情報。
在得知了都堂廣場槍擊案的細節之後,黃裳發現,這件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情況更要復雜得多。遠遠不是不滿都堂的賊人煽動國子監生那么簡單。甚至幕後指使者的真面目,都有可能有一個讓人驚訝的反轉。之前那隱隱約約的感覺,似乎真的是猜對了。
在沈括來此拜訪前,黃裳對於順利破案,還有不小的把握。但現在,即使查明了案情,到底那些能說,那些不能說,黃裳現在拿不出一個可供衡量的標准。
苦思冥想了一陣,忽然黃裳自嘲的笑了起來。要解決這件事,本來就是有個最簡單的辦法。
「去准備車馬。」他叫了兩名親隨進來,對其中一人吩咐道。
接著他又從匣子里找了一份預先寫好的名帖,寫上日期和抬頭,對另外一名親隨道,「你拿我的拜帖,去相公府上,說黃裳午後欲來拜訪,問相公可能撥冗。」
親隨沒有問到底是送去給哪個相公,當黃裳只稱呼相公而不冠以姓氏,那就只意味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