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梳理(11)(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5570 字 2020-08-30

跟愛打聽的朋友開了個玩笑,丁兆蘭心情很好的從側門離開了開封府衙。

正出門的時候,一隊車馬浩浩盪盪的從前面的大路上走過,丁兆蘭退了一步,退上了側門的階梯,就聽見身邊的跟班緊張的說,「是大府的儀仗。」

還沒到放衙的時候,也不知是去哪里。丁兆蘭順著馬車行進的方向張望了一眼,是往北面去的。

開封知府帶著他的儀仗走遠,跟班甲便問道,「小乙哥,我們下面去哪邊?」

丁兆蘭很干脆的說道,「去國子監。」

「是去查問證人?」跟班乙立刻問道,「俺這就去叫車。」

「怎么可能?」丁兆蘭搖頭,「車子倒是一路的,去國子監旁邊的諸科學堂。」

「為什么?」跟班甲乙都好奇的問,「不是說去都堂前面鬧事的全都是國子監生,諸科生幾乎都沒人理會他們。」

丁兆蘭冷笑了一聲,「國子監生一個個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連旁邊的律學、算學都看不起,俺這快班捕頭,過去問話,哪個監生會理會?」

跟班立刻就不答應了,「小乙哥你把名號亮一亮,哪里不敬你三分,何況小乙哥你還是去查案,難道監生就不想知道真相。」

「俺見人就說自己是丁小乙,這還是查案嗎?」丁兆蘭搖頭,面容也嚴肅起來,「俺的那點被吹噓到沒了邊的功勞,其實是嚴官人占了一多半。俺就是跑腿的。別的不說,指紋的事,不是嚴官人從學會那里找了人來幫手,俺這個捕頭哪里找得到人,哪里知道怎么查?」

「小乙哥你這話就不對了,」跟班們更不答應了,「不是你找到指紋,嚴官人也沒轍。不是你提到指紋,嚴官人也想不到。最後嚴官人不想出風頭才把小乙哥你推出去應付記者的,朝廷的功賞他可是一點沒讓人。」

「隨你們說吧。」丁兆蘭臉上又浮起了微笑,「不過俺們還是得先去諸科學院。」他自信的對跟班們說,「要知道俺們快班有什么把柄,去問軍巡院最簡單,要想知道軍巡院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俺們快班都知道幾條。國子監的事,還是問諸科生最了解。」

這一番話,跟班們都心悅誠服。三人叫了車,一路趕到諸科學院前。

諸科學院與國子監就隔了兩條街,兩條街中間的里坊,全都是上房下店的雙層小樓,幾乎全是食鋪、酒館、茶肆,間或有兩家雜貨鋪,賣些日常用品。在里面消費的也都是國子監和諸科學院的師生。比起普通的小市民,國子監和諸科的幾千師生,確是能花錢多了。

三人抵達的時候,已經快黃昏了,抬頭看了看天色,想起總捕讓他入夜前回去報告,丁兆蘭翻了下白眼。如果不堵車的話,半個時辰後往回走還來得及,如果要留下堵車的時間,現在就得回頭了。

不過他立刻就把這些事丟到了腦後,不去多想。一切自然是查案為重。

此刻各處店鋪人滿為患,丁兆蘭在街口看了一看,就立刻熟門熟路的往巷子中轉過去。

背街的小巷,寂靜無人,與前面正街的喧鬧相映成趣。丁兆蘭帶著兩個人卻走進如此冷清的小巷中。

小巷的空氣中盡是腐壞飯菜的酸餿味,甚是刺鼻。南北向的街道,陽光被側面房屋遮擋,此刻是暗淡,但西斜的陽光從瓦面上映過來,能看見地面上還有許多殘羹剩飯沒有打掃干凈。

丁兆蘭三人走在骯臟的地面上,兩個跟班一臉的嫌惡,而丁兆蘭則越發的腳步輕快。

走到一扇木門前,丁兆蘭後退了半步,確認了木門的正確,就上去拿起鐵環敲了一敲。

篤篤兩聲響,在巷子中傳得老遠。

木門很快吱呀一聲響,從里面被打開,一人探頭出來,與丁兆蘭三人打了個照面。

那人立時驚喜的叫起,「小乙哥!」

丁兆蘭豎起手指比在嘴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那人頓時聲音就低了下去,鬼鬼祟祟的左右看了看,就讓開了門,招呼丁兆蘭三人進來。

門後是極狹窄的天井,只有幾尺見方。四個成年人站在天井里,立刻就連轉身都顯得很困難了。

那人身上只有一條油浸浸的圍裙,圍裙下面都是赤條條的,整個人散發出一股子烤肉的味道。旁邊一間小屋,從里面散出帶著肉香的滾滾熱浪。也不知他方才是不是就在里面烤肉。

眼前男子的裝束,還有氣味,兩相交加,丁兆蘭的兩個小跟班感覺氣都喘不上來了。

但圍裙男子很是興奮,一點也不覺得擠,氣吁吁的在丁兆蘭耳邊問,「小乙哥,是不是又有案子了?」

聽仔細了,就發現他操著一口別扭的京腔,顯然不是開封本地人。

丁兆蘭點點頭,又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那人緊張得捂住自己的嘴,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丁兆蘭側耳向屋內專注的聆聽,眼中盡是興奮。

側耳傾聽了片刻,丁兆蘭放下手,點了點頭。對那圍裙男子道,「王兄弟,聽說了都堂廣場前面的事沒有?」

「怎么沒有!」圍裙男子一臉正中紅心的昂然,「今天到處都傳遍了,店里面的客人都在說。」

丁兆蘭問道的,「有沒有諸科學生聚集比較多的店鋪?」

圍裙男子想了一想,道:「可以去胡大家,律院有一群學生,最喜歡在他家里亂說話了。」

「胡大他的腿還好了?」

「早好了,前天晚上喝酒,還說要謝謝小乙哥送來的葯,比他在醫學館開的葯靈驗多了。」

丁兆蘭笑道,「醫學館出外問診的有學生有老師,胡大他是運氣不好,沒撞上有能耐的醫師。不過俺那葯也是河東醫院的醫官自配的刀傷葯,在筋骨外傷上,京師的太醫肯定比不上河東醫官的。」

圍裙男子感動得眼眶泛紅,「那么好的葯,要是別人就藏在家里備急了,有幾個能像小乙哥仗義疏財。」

「哪兒,」丁兆蘭謙虛的笑著,「俺也是平白得來,沒臉私藏著。」

「不止胡大時常惦念著小乙哥你。還有晁二,李三……」

旁邊的跟班咦了一聲,丁兆蘭回頭拍了他的肩膀,對圍裙男子笑道,「這里的李三是賣饅頭的,俺這兒的李三就是做捕快的,一樣的稱呼,大名就不一樣了。」

圍裙男子沖李三和他同伴點點頭,又對丁兆蘭說,「李三要是知道小乙哥你來了,肯定拉著你回家去吃飯。幾次三番的說要謝謝小乙哥,就是不見小乙哥你來。」

丁兆蘭哈的一聲笑,「他安安穩穩做買賣,俺知道也歡喜,比什么謝都好。」

圍裙男子眼睛中都要冒星星了,兩個跟班看著丁兆蘭,臉上也盡是欽佩,丁兆蘭這種三教九流到處都有朋友的四海,正是他們夢寐以求的狀態。

「好了不說了。」丁兆蘭道,「今天這樁案子最是緊急,府衙里面從上到下都火燎尾巴尖了,俺這兒也安生不得,所以得請王兄弟你幫個忙。」

圍裙男子連忙道,「小乙哥你有任何事盡管吩咐,千萬別說什么請。」

丁兆蘭拍著李三的肩,「也沒別的事,就是讓我這兄弟在這里待幾天。」

「沒問題,」圍裙男子豪爽的拍著胸脯,「小乙哥你放心,我這里是包吃包睡包打聽。」

丁兆蘭點點頭,「那俺再去胡大那里一趟,看看他能不能再安排下一個人。」

「小乙哥。」李三怯生生的叫道,「我們這幾天就在這里了?」

另一個跟班也巴巴的看著丁兆蘭,等著他的回答。

「幾天?」丁兆蘭一副吃驚的口氣,「我們還有幾天?!就只有兩天啊。兩天你們沒聽到管用的消息,這案子就難破了。如果不能在這里找到突破口,我就只能去找行人司、軍巡院交換情報了。到時候,人家獅子大開口,不知要被啃掉多少賬。」

李三環顧天井,視線在赤條條的圍裙男子身上打了個轉,一臉苦相,「就在這里能聽到?」

「不要你們聽到多少秘聞,我也不指望你們能聽到犯人的身份。私密的消息基本上不會在外面公然說出口。但學校里面多有達官貴人家的子弟。京師里的大小事,最先聽到的,肯定是官人們;最有可能散布的,則是是學校,所以只有來這里。」

「可是……王……兄弟他也能聽的。」李三猶猶豫豫的瞥了圍裙男子一眼,吞吞吐吐的說道。

丁兆蘭皺起眉,「你是捕快,他是大廚,同樣的話落在你們耳朵里能一樣嗎?有些話你聽到就知是賊人在說話,王兄弟他說不定就放過去了。」

「我也想幫小乙哥的忙,可就是太笨,不懂。」圍裙男子笑得憨厚。

「這事就這么定了,李三,就兩天,給我用心了。」丁兆蘭強硬的命令道,「記好了,那些高談闊論的沒必要多聽,仔細聽那些聲音低的,一有動靜就不說話的。」

吩咐好了李三,他轉身面對圍裙男子,「王兄弟,你安排下李三,我去前面找胡大。」

圍裙男子滿口應下,在李三依依不舍的眼神中,丁兆蘭帶著另一個跟班出門去。李三抬起頭,圍裙男子給了他一個油浸浸的燦爛笑容。

丁兆蘭帶著人向巷道深處走了三五十步,又敲門進門,半刻鍾之後,一個人從門中走了出來。

一位老者靜靜的站在巷子中,拄著拐杖,丁兆蘭出來,他扭頭看過去,「都打發了?」

「是啊,好不容易。」丁兆蘭嘆了口氣,「甩都甩不掉。不帶著他們又會惹人懷疑。」

「平常只能靠你自己小心行事了。」老者拐杖篤了一下,舉步向前,邊走邊說,「這一回開封府怎么說?」

丁兆蘭平靜的說,「府衙里給我三天時間來破案。」

「三天?」老者帶著憐憫的笑容轉頭,「都堂可給了你們知府七天。你可以不用那么急了,有七天時間,可以慢慢安排。」

「只有三天。」丁兆蘭平靜的說道,「現管我的是總捕,不是都堂。」

「好吧。」老者篤篤的往前走,「我們能幫你會盡全力幫,但破案的事,真得就看你自己了。」

「能提供有用的消息,那就是幫忙了。」丁兆蘭說,「我想知道些有用的,不要大路貨。」

「跟我來吧。」老者說著,在前面帶路。兩人在小巷中穿來繞去,走了幾分鍾,穿過一道院牆,眼前就是一片蔥綠,耳邊沒了外面的喧囂。

「諸科學院?這么容易就進來了?」丁兆蘭驚訝的問。

國子監和諸科學院都是儲才之地,里面盡是皇宋未來的棟梁,學生憑證進出容易,但外來人想進學院或國子監,卻是要過好幾道關。有時候,來客相貌不善,甚至會被搜身檢查。

進入學院後,老者的腳步就輕快了不少,「有些事,內行人眼中只是一個小關節,外行人眼中卻是難如上青天。難道捕快中沒有這等情況?」

丁兆蘭沉默了一下,鄭重拱手,「多謝梁公指點。」

「狗屁指點,」老者哼了一聲,「老夫倚老賣老罷了。」

丁兆蘭被頂了一記,心中發悶,老老實實的跟著老者後面走。兩人一前一後,從大路走上小路,又從小路走上便道,大約半刻鍾之後,停在一處建築外的樹蔭下。

丁兆蘭和老者的身形被樹蔭遮蔽,外面只有走下道路,接近到兩三丈之內能看得見。

丁兆蘭仔細觀察面前的建築,發現是一座教學樓。上下兩層,從左到右數過來,上下一加,總計六間教室。

『有用的消息就在這里面嗎?』

丁兆蘭正想著,就聽見從底樓的一間教室里面傳來一個顯得得意張狂的聲音。

「……因為黃河開封段行洪,開封與河北的聯絡已經斷了三天,這三天來,不正是國子監的那一棒子書呆子蹦躂得最歡的時候?」

前面說話的內容丁兆蘭沒聽到,但只是這一段,就讓他悚然而驚,更加專注的聆聽起來。

「可你們都想想,要是白馬渡三天封航,那之前一兩天,河東戰敗的消息又是哪里來的?河東消息不走白馬渡,但是走孟津啊!」

丁兆蘭身子一顫,眼前的迷霧仿佛被人撥開,更像是蓋住舞台的幕布,被人掀開了一角。

不過那人嘴巴里說得痛快,讓丁兆蘭有會於心,但教室里面的其他人,似乎還有一些是一頭霧水,滿臉的迷惑,故而就惹來了他的嘲罵:

「叫你們這群夯貨好好學地理,叫你們多出京走一走,都他娘的應得爽快,說得好聽,到最後沒一個肯動身的。一個勁的縮在房間里背律條做什么?」

「虧你們讀了那么多年書,難道不知道洛陽以下,黃河就沒支流了。河床全都在高出地上一兩丈的地方走。」

「不是有汴水嗎?」有人反駁道。

「汴水那是向黃河輸水嗎?那是分水啊!洛陽之後,黃河進入開封,河床高懸陸上,根本沒有支流匯入。你們該明白了吧,黃河在開封這一段若是有洪水,那上游的洛陽也肯定有洪水。開封的白馬渡不能過船,那么前一兩天,洛陽的孟津也肯定不能行船。開封的洪水,總不能是天上掉下來的吧?」

「不是有下雨嗎?」

「前兩天下雨了?」那人冷哼,「就下雨落到河面上的那丁點水,開封城里低窪處都只能淹三尺,更不用說黃河。所以說到底,河北方面的消息,根本沒有斷絕,是都堂,故意將河北的軍情給隱瞞了下來。」

「那……該不會河北敗得更慘?」

教室里面學生顫抖的聲音,幫丁兆蘭問出了他心里的話。

河東戰敗的軍情傳出來後,河北就莫名的斷了消息,這讓京城中許多人都感覺納悶,為什么趕在這么巧的時候突然斷了消息。

各種猜測中,就數洪水斷路這一條最是沒有人相信了,因為實在是太巧了。

要不然就是河北敗得太慘,使得都堂不得不加以隱瞞,免得動搖人心;要不然就是河北敗得太慘,連個報信的人都被圍了;要不然就是河北敗得太慘,遼軍直接南下,攻到了黃河北岸的渡口。

總之,在人們的猜測之中,河北方面不會有好結果。

「敗得太慘?……你們有沒有考慮過遍地河北的寨堡,到底要怎樣才能敗得太慘?!」

「河東還有雁門呢,還不是敗了?」

「誰知道河東的戰敗是怎么敗的?!」那人急促的反駁,「是雁門關被打破,還是出擊時被遼軍伏擊?沒人知道吧?」

丁兆蘭搓著脖子,實在是癢得厲害。揮起大巴掌用力扇了扇周圍,也不知揮走了幾只蚊子。

樹下陰暗,蚊蟲孽生。他站在這里都快成了蚊子點心了,耳邊盡是蚊子的嗡嗡聲,他詫異的看了旁邊的老者,怎么蚊子就不咬這老貨。

但教室內反駁的話傳入耳中,丁兆蘭立刻就不動了,專神的繼續偷聽。

「都堂又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