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梳理(15)(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285 字 2020-08-30

【繼續求票。另外謝謝已經投票和打賞朋友,謝謝你們。】

丁兆蘭靜靜的坐在院中樹下。

總是一身灰不溜丟的短衣混跡在人群中,為案情四處打探;或者是一套洗得泛白脫色的常服,在快班廳中翹著腿與同僚小聲說大聲笑。今天的丁兆蘭,則是難得的穿上了一身嶄新的捕快服。

紅衣黑褲,袖口扎緊,褲腿收好,一條黑牛皮帶勒在腰間,又在胸口扣上了自然學會的會員銅章,閑下來時他每天都要擦一擦,現在還是鋥亮的金黃。只是這枚徽章,除了收到了那一天,他幾乎都沒有佩戴過。

背挺得筆直,雙手端端正正的放在膝蓋上,呼吸深長而均勻,腹部微微起伏,從長輩那里得來的調息法,讓丁兆蘭漸漸壓下心中復雜混亂的情緒。

院中還有其他人,看見丁兆蘭靜靜的坐在樹下,都放輕了腳步,悄悄的進來,悄悄地離開。

此處院子與宰相府邸隔了兩條街,只有半里多地,卻僻靜了不少。

昨日丁兆蘭向韓鉉請求,要求見韓岡,韓鉉詳細了問詢之後,便答應為他轉告,讓他回去等待消息。

等到入夜後,韓府上就派人來找丁兆蘭,說是今日可以來見。不過因為宰相事務繁忙,不知何時得空,需要他先來等候。

丁兆蘭的身份不方便去相府的門房排隊,那里一個二個都是官人,一名捕快進去,就像御苑的獅山上進了一條土狗,不知要引發多少聯想,平添多少事端。即使沒這些事,丁兆蘭坐著也不會自在。韓府上或許是知道這一點,一早就派人去帶了丁兆蘭來,安排在這座離相府不遠的小院中等候召喚。

丁兆蘭過去曾經在附近辦過案,這里的大街小巷都鑽進過。不過如果不是韓鉉帶著過來,丁兆蘭還不知道這里就是韓府的別業。

從這座院子出門向左,隔了一間宅子,第二間屋宅,丁兆蘭為了查案,曾敲門進去問過事。當時那座宅子是被蜀中來的一名茶商租了,因為生意沒做起來,見面時愁眉苦臉,為了撐門面而租了舊城中的房子,卻讓高額的房租逼得喘不過氣來。丁兆蘭當時看他的氣色,就像是大賽馬場外丟了一地馬券的賭徒,遞給他一根繩子就能甩手掛在房梁上了。

半年之後,丁兆蘭第二次見到他,同樣是查案的時候,只是在同一座酒樓中偶遇,茶商當時紅光滿面,與之前的悖晦樣兒截然不同,已經是將場面做起來了。丁兆蘭那時候已經有了點名聲,茶商打找招呼時,對他熱情萬分。丁兆蘭隨口問了一句,說是已經退租了,搬去了西十字大街。

方才過來的時候,卻又在巷口遇見了那位茶商。丁兆蘭早知他買賣做得更大了,在京師里茶商中有了不小的名號,看見丁兆蘭,熱情的上前問候。聊了兩句,說起出現在這里的原因。茶商告訴丁兆蘭,說前些日子突然懷念起當年上京後,最初的那一段惶惶不安的日子,所以干脆就把舊日租屋給盤下來了。丁兆蘭看他大清早就輕車簡從往外走的樣子,估計養了外室在這里。

說起來這里靠近官宦聚居的幾座里坊,位於京師中心位置,一條巷子二三十戶人家,怕是有三分之一是外室。宰相准備秘密接見的對象,被安排在這里等候通傳,卻也不知是出於什么想法。是不是因為位置足夠隱蔽?

這一想法只是在丁兆蘭的心頭過了一下就拋諸腦後,他此刻閉目調息,精氣神三寶凝聚,再也不會分心旁顧。

「小乙哥。」

聽到聲音,丁兆蘭從石登上緩緩起身,睜眼回頭,就看見了韓鉉。

拱手一禮,「四公子。」

「走吧。」韓鉉沒多說廢話,轉身就往外走,「家嚴正在見今天上午最後一人,得趕快去。」

丁兆蘭點了點頭,安靜的跟在韓鉉身後。

韓鉉沉默的在前引路,與他平時跳脫的性子完全不同,而丁兆蘭也沒有平日里與人結交時的灑脫,同樣沉默安靜。

門外一輛黑篷小車,韓鉉的兩名護衛守在車子前後。

韓鉉與丁兆蘭隨即上車,馬車穿過小巷,拐進一條窄街,沒過多久,就進了一扇黑漆的大門。

進門後,馬車繼續向前,又走了一段路,方才停了。

在車上,韓鉉與丁兆蘭面對面坐著,但兩人都沒有寒暄交流的意思,尷尬的氣氛維持了一路。

直到馬車停下,韓鉉才開口,「到了。」

丁兆蘭跟著韓鉉下車,車停在一處幾乎可以說是小廣場的大院中。

院內停了二十多輛馬車,有都堂制式的黑漆官車,也有給婦人乘坐的寶花綉車,還有跟丁兆蘭乘坐的黑篷車,角落處更有好幾輛大小不一的貨車。各種各樣的兩輪車、四輪車,都井然有序的停在院牆四周。

空氣中,還有一股濃濃的馬糞味道,顯然馬廄就在附近。丁兆蘭飛快的打量了周圍,但他沒看見馬廄,只發現了兩排用紅磚砌起的兩層長屋,靠外一條走廊,走廊對面是一扇扇門,丁兆蘭估計這里就是相府中供外院仆役居住的地方。

兩名護衛一路上跟著馬車走,還順帶兼任了車夫的角色。丁兆蘭下車,他們就攔住了他,詢問道,「丁捕頭,你身上可帶了利器?」

丁兆蘭搖了搖頭,他知道見宰輔重臣的規矩,身上別說鐵尺了,就是小刀都沒帶。

護衛卻是沒有直接就信他,一板一眼的對他說,「職責所在,需要搜身。丁捕快,得罪了。」

丁兆蘭點點頭,「無妨。」

兩名護衛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將丁兆蘭的身上和四肢都拍了一遍,還翻了一下腰帶,確認里面沒有暗藏武器,這才告罪退開。

搜身完畢,韓鉉繼續領著丁兆蘭往里走。

穿過一條夾道,丁兆蘭知道馬廄的位置,再繞過一座小院,就聽見一陣朗朗書聲從前面的紅磚長屋中傳來。與之前的兩層磚樓不同,僅僅是一層平屋,大開間、大窗戶,窗戶上,嵌著是一塊塊幅面半尺有余的平板玻璃。

從平屋中傳出的聲音高低不同,卻幾乎都是成年男子的聲音。

韓鉉向丁兆蘭介紹道,「這里是家學,在里面學習的都是簽了契書的伴當。」

一路過來,他第一次開口說了長句。

丁兆蘭點頭,「韓相公有教無類,給家中伴當辦學的事,在下曾經聽人說過,也是極敬佩的。」

韓岡讓家中仆婢讀書識字,這在士大夫家中是常有的事,如果家中婢女被責打之後,還能拽一句『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傳出去也是頗有面子的。

但韓岡辦的家學,不是簡單的教人讀書識字,而是從開蒙到登堂入室一以貫之,而且只要還在韓府中做事,就一直要學習,事不一定天天做,但課一定是天天上。據說韓家家學的畢業標准是考中秀才。

韓相公府上,使喚奔走的都是秀才,這算是京師中流傳頗廣的奇聞之一了。

不過據丁兆蘭所知,韓家的仆佣在去考秀才之前,都會被發還契書,並不是以韓家仆人的身份去考試。即使一次沒考中,回來後也是當做門客養著,准備下次再考——秀才沒有名額限制,難度並不高,以韓家的教學水平,落榜的幾率並不高,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而且韓府之中據說無一賤籍,仆婢都是良籍,說是仆佣伴當,其實就是雇工。家里父母給人做雇工,節衣縮食,供養一個秀才出來,在京師里面很常見,也是無可厚非的,別說秀才,就是舉人、進士都有過。

但京師之中會這么做的,終究還是只有韓岡一人。其他宰輔、朝臣、勛貴、富豪,更相信所謂的家生子,想方設法把他們的終身契壓在手中。

「都是西北的鄉人,還有軍中舊部,要是以私心耽擱他們的上進之路,會被鄉里戳脊梁骨的。」

韓鉉帶著丁兆蘭從課堂邊走過,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教室中的學生無一不是十五六歲往上,甚至有三十四十的,都認認真真的在讀書寫字。

「家嚴還說過,做仆佣還能做一輩子?子孫總要堂堂正正做人的。不從自己開始努力,難道要把起家的責任賴給子孫?」

「不愧是韓相公。」丁兆蘭衷心贊道。這話說得太有道理了,自己不努力,卻把希望寄托給子孫,其實是不負責任的。

「早幾年家學剛剛開辦的時候,每天有三個時辰的時間被逼著讀書,多少人哭著喊著要做事,不要認字識算。被家嚴讓先生拿著戒尺用力抽。現在就好多了,不用逼,自己就會學。早點學出來,早點解脫。」

「教人學好,理當嚴厲。」丁兆蘭很認真的點頭。

他前些日子初學認字的時候,也是被學堂里的先生拿竹條抽過手心的。當時疼得厲害,但他心里很清楚這是為他好。換作那種只在講台上搖頭晃腦的念經,不管下面的學生做什么,學生們倒是喜歡,但真的能學進去多少?時間全都浪費了。

「當然,家嚴說過,凡人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之所以是凡人,那是因為惰性太重,耽於安逸,教他們讀書不可不嚴。」

韓鉉認真的轉述著韓岡的話,多了幾分平等待人的感覺。

跟在韓鉉的身邊,有許多市井之人,韓鉉對待他們的態度,總是在言行舉止中藏了些高高在上,但如果放在一位宰相家衙內的身上,那完全可以說是親切了。

但他那時候的親切,與現在比起來,則少了許多真誠。

「我家的伴當,都是簽了三年的短契。等到三年契滿之後,他們可以去工廠,去商號,去軍中,還有去繼續讀書的。也有做得好,本人又願意留下來的,所以被續簽。等做了十一二年,很多人簽的就是不限期的長約了。這種長約不是賣身契,只是免了日後重復定契,不想做的說句話照樣可以走。還有做得久的,六十歲告老,家里還會送一份大禮。有些老人回家去時,沒了親眷,回來就在庄子上養著。」

韓鉉說著他家里待人的做法,聽起來的確是做到仁至義盡了。就是丁兆蘭粗略的聽來,對韓岡的敬佩也更加深了幾分。

但韓鉉的話有些不對,他到底想說些什么?話里面意有所指的味道越來越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