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暗潮(七)(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4651 字 2020-08-30

馬車穩穩地前行,車廂中,呂嘉問手指輕快的在扶手上敲擊著。

今天的試探,是一個冒險。決定下來的時候,呂嘉問並不是那么有把握,韓岡的個性屬於炸彈型,不去逗火那一切安好,可一點將引線點燃了,那么惹到他的人,少不了要粉身碎骨一回。

呂嘉問今天早間走進議廳的時候,心中也是有些忐忑,

幸而從結果上來看,這個冒險算是成功了。

韓岡對昨日之事,並沒有看成是太過嚴重的挑釁,雖然有所反應,因為沒能得到了章惇的支持,就不再提及。

這讓呂嘉問松了一口氣。

如果韓岡放棄了都堂勢壓的手段,那他還要把楊弘方弄出來。剩下的就只有交換的手段了。

他呂嘉問將是一個對等的,需要尊重的交易對象。

從小小的楊弘方開始,呂嘉問希望韓岡逐漸認識到這一點。

而今天最大的收獲,不是小小的贏了韓岡一把,而是確認了章惇和韓岡之間的關系,並沒有預計得那么緊密。

在蘇頌歸養之後,章惇與韓岡,兩位宰相共同秉政,沒有輕重之別,雙核心的體制,延續了五年多了。

這么長的時間里,雙方沒有沖突,沒有大的糾葛,沒有十分常見的爭權奪利,甚至韓岡擴張氣學勢力,章惇都加以協助。

這讓呂嘉問始終不能理解。

章惇和韓岡之間,肯定有一個隱秘的溝通渠道,使得雙方不會誤解對方的行動,能夠協調好雙方的分歧。但章惇和韓岡表現出來的默契,讓人感覺到絕不僅止於此。

呂嘉問過去一直都想弄明白,這種默契是如何成型,又如何維系。不過始終沒有成功。

兩位宰相的遠近,關系到呂嘉問對自己的安排。而之前低估了這一聯系,就讓他淪落到現在的境地。

幸好在那一次之後,呂嘉問安分守己了多日,一心撲在他的差事上。反倒讓他所面臨的形勢變得安穩起來。

這一次再次試探,則又發現過於高估了兩位宰相的默契,實際上,章惇在軍事上,對韓岡依然警惕,並不想看見韓岡不斷在軍中擴張他自己的勢力。

而第二大的收獲,則是確認了韓岡的底限。

之前的錯誤,在於想要利用不能利用的人。

豎子不足與謀,讓呂嘉問陷入了極大的被動中。

幸好得到了章惇、韓岡給予的機會,借機清楚了隱患,保全了自己。

經過這么長時間的反復回想和揣摩,呂嘉問基本上可以確定,無論是章惇還是韓岡,對他之前暗地里做的手腳,已經都看透了。也許一些細節問題還無法勘透,但他們已經是認定了自己。

但為什么還讓自己來負責都堂一案的審查?呂嘉問這段時間算是想明白了,說到底,那兩位還是想維持都堂的穩定——至少是讓外界看來,都堂是穩定的,是團結的,是和諧的。

章惇和韓岡能夠把持朝政多年,而不惹起太多的非議,完全是因為他們舍得將權柄放下去。

如果是權臣大權獨攬,那么暗地里反對他們的人,會一天多過一天,但是韓岡和章惇相互牽制,把權力下放,創造了都堂議政體制,又用議會來安撫人心,這樣一來,一個穩定的賢良共和的朝廷,就此形成了。

私下里,兩位宰相對朝政的態度,是穩定壓倒一切——這一句話,是都堂案後,呂嘉問聽人所說的,雖然沒說出處,但從這一句話的用詞方式,十有**,就是與韓岡脫不開干系。

韓岡的態度在這一句話中表露無遺,既然如此,當然要利用。時不時鬧上一鬧,每一次就都會有好處。乖巧如沈括、黃裳,就只有累死的份。就是因為他們不會鬧。

他呂嘉問不是兩位宰相放出去咬人的狗,他可以為都堂勞心勞力,但他要得到相應的待遇,得到應有的尊重,如果得不到,自然也就當鬧一鬧了。

馬車停在了御史台中,呂嘉問回到他暫時存身的公廳中。敲了敲桌上的小銅鍾,他喚人進來,「楊弘方的案子,給我盯緊了,但不許拷問,只關著就好。」

呂嘉問靠上寬闊的交椅靠背,得意的眯起眼睛。多虧了韓岡對朝堂穩定的追求,也讓他知道了手中這一點權柄的重要性。

手上的這一樁樁案子就是一道道階梯,將會為他鋪出一條道路,讓他得以回到他在都堂的舊公廳。

不,不應僅此而已,韓岡的年齡是他所有敵人最大的危險,但是,他的性格,他舊日的諾言,也是最好的機會。

自己手中的這點權柄,或許會比想象中的還要重要。

至少,應該說服章惇認同這一點。

「樞密!」是剛剛派出去傳話的人的聲音。

來去還挺快,說不定就是跑著走的,呂嘉問很喜歡把自己的吩咐放在心上的手下。

「進來。」他愉快的說著。

……………………

砰。

游師雄的公廳內一聲巨響,門外的書辦不知發生了什么事,忙推門進來。

他看見來訪的黃裳臉色鐵青,游師雄面色也同樣難看,心里想問的話,全都煙消雲散,人也愣在了門口。

游師雄回頭看了一眼,一聲呵斥,「出去!」

書辦如蒙大赦,忙滾著出去了。

黃裳和游師雄都陰沉著臉,聽說了今天都堂會議上發生的事情,兩人的反應都是一樣的憤然,甚至有隱隱的懼怕。

黃裳難以置信的搖頭,「相公竟就這么放過了!」

游師雄皺著眉,猜度著,「也許在相公看來也只是一件小事。為了區區一個小校,說不定會毀掉兩位相公的計劃,相公或許是權衡了過後,才隱忍下來。「

黃裳拍著桌子,「但至少要讓呂嘉問把人放了啊!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就把人抓起來,這算什么?!前面抓只黃鼠狼,後腳是不是就能把我抓了?前面抓一個賣油的,回頭是不是就能抓你游師雄!」

游師雄本是心中沉郁,可聽了黃裳的話又忍不住想笑,抿了抿嘴,「相公是不是在考慮之後的事了。」

「之後怎么樣?就得讓著那廝?」黃裳恨聲叫道,他想進都堂,可不是為了進去受人氣,他在開封知府的任上,氣已經受得夠多了,「不管相公現在是怎么想。我們就該做我們該做的。不讓呂嘉問之輩有所顧忌,等相公退下後,還不知道他們會怎么興風作浪。」

游師雄又皺著眉,「要不要去問一下沈存中。」

「問他作甚?相公不方便說的話,他應該幫著開口。」提到沈括,黃裳火氣就更大了,「他在都堂里面是做什么的?難道還要相公一個人在前面沖鋒陷陣?一個都頭的事,都要相公來說,要他何用?」

黃裳氣得又要砸桌子,他陰狠狠的看著游師雄,「也許景叔你不知道,王楚公可是說過他是壬人!熙宗皇帝也這么說過!」

游師雄當然知道,他還知道自己就任鐵路總局的任務之一,就是清洗沈括在總局內部的殘留勢力——韓岡沒明說,但這年來,沈括當初在鐵路總局手下得用的官吏,不斷有人升遷,有的去做了親民官,有的去了其他衙門,總之都遠離了鐵路體系。

沈括的人品,一向是不被人看好的。

往好里說是膽小怕事,不敢在權勢面前堅持自己正確的意見,往壞里說,就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見風使舵,來回搖擺。

要不是他本身有讓人無法舍棄的才華,韓岡也不會幫助他。更不可能讓他成為鐵路系統第一任掌控者,並由此晉升都堂。

沈括將鐵路總局交割給游師雄,專任都堂之後。其實這就是韓岡對自己卸任之後己方派系的安排。

沈括在職位上可以更進一步,但權力也會因為職位上升而上升。但他在鐵路總局里的勢力,卻必須要進行遏制。漸漸成為都堂百司之中權柄最廣、獨立性最強的一個衙門的鐵路總局,必須要托給最讓人放心的下屬。沈括的心性,無論如何都是不能讓韓岡放心的。

「沈括,我是絕不想理會的!」黃裳決絕的說著,「景叔我問你,這一次你打算怎么辦?」

游師雄反問,「難道你准備去御史台要人?」

「在站台上直接把人給帶走。什么時候鐵路總局就這么軟了?御史台又怎么樣?過去要畏其三分,現在不過是條死狗,還了魂而已。」黃裳毫不客氣,「過去看在都堂和相公的份上,讓他兩分,還當真以為他有臉面啊。不給他臉,他能怎么樣?當真以為議政中有幾個待見他的。」

兩人都是預定要進入都堂的繼任者,不過還是要經過一道議政會議的選舉。名義上他們能否當選,還要看選舉中得到的票數。如果能借此良機,打壓一下人人側目的御史台,那么選舉時票數上肯定會比現在要好看。

「那就這么做吧,要御史台直接放人。」游師雄是個沉穩的性子,不過一旦做了決斷,就雷厲風行,半點也不耽擱,「勉仲你把開封府的人手准備好,我這邊鐵路總局的兵馬不能輕動,動了就越界了。不過車馬能調動,我回去就安排,五六十輛馬車,足夠把御史台大門給堵上。要嗎不鬧,要鬧就要鬧個大的,我們要好好討一個說法!」

「好,就等你這一句。」黃裳一拍桌子,大叫道。拍過桌子,又皺起眉,「不過這么做,總得有個名目。御史台把楊弘方抓進去,也說是天波楊府犯事牽連,沒說是被趙家、錢家牽連的。」

「名目?」下了決斷之後,游師雄現在反而成了主導者,「你那邊就說御史台亂倒垃圾,污染環境。軍巡院不是經常拿這一條抓人去掃街嗎,完全可以抓了御史里行去掃地。還有你府里的快班不是很能耐嗎,讓展熊飛、丁兆蘭出面,說御史台里面有人犯了案子,有嫌疑,要抓進去問一問,跟御史台學嘛。」

黃裳狠狠的一點頭,「好,這個理由好!」

「至於我這邊,」游師雄咧起嘴,露出一個肉食動物的笑容,「就是要賬。卻說御史台那邊還欠我總局的車馬費,上個月才看過,差不多有七八千貫了。」

御史台內車馬配備不多,台中官吏,就跟大多數衙門一樣,經常借用鐵路總局的交通馬車

——鐵路總局的挽馬多,自產列車車廂的技術,造四輪馬車也不為難事,鐵路總局轄下的南方車輛廠和北方車輛廠,都有獨立的分廠制造各型馬車賺錢。從千貫級高檔貨色,到五六十貫的平價貨都可以買到。各地州縣的買家,都很認兩家車輛廠所出產的馬車。

故而鐵路總局的馬車,只是在京師,就有兩三百輛之多。各個衙門都經常借用這些馬車,有的記賬,有的不記,但無論記與不記,基本上都是不給錢的。

鐵路總局財大氣粗,每天在幾萬里鐵路上奔行的挽馬就有數萬匹,區區幾百輛馬車拿出去讓人用,只是九牛一毛。

但是現在真要認真計較,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放在任何地方都是說得過去了的。

兩人都是行動派,約定好中午未時前動手,一起把御史台給圍了,就各自回去安排,半點也不再耽擱。

……………………

「你說什么!」

正當黃裳、游師雄在一起拍著桌子,商議要給太過囂張的呂嘉問一點顏色看看的時候,呂嘉問同樣拍桌而起,幾分鍾之前的好心情煙消雲散。

他臉皮漲紅,嘴唇都在發抖,恨不得要吃掉對方的吼著,「你說什么!」

回話的吏員幾乎就要昏過去了,「回樞密的話,余殿院說楊弘方已經放了。」

御史台如今的職責,依然是監察百官,只不過過去是向皇帝負責,是皇帝制衡宰相的工具,現在則是向都堂負責,向宰相負責,

御史台的官員,從御史中丞、侍御史知雜,到殿中侍御史、侍御史、監察御史,直至實習的監察御史里行,越來越多被呂嘉問抽調走,參加到都堂槍擊案中,這件案子的規模也越來越大。現在除了御史台正副手的中丞和知雜兩人不可能放下本職工作,總數八名的殿中侍御史和侍御史有一半調到了呂嘉問的手下。

深得呂嘉問信任的殿中侍御史余深,正負責審理楊家,一切相關的事務都是余深在處理,而呂嘉問處理外界的壓力。

呂嘉問正准備借用楊弘方這個小卒,與宰相周旋一番,現在卻回來說,余深已經把楊弘方給放了。

「把余深給我叫來!」他嘶聲低吼。

片刻之後,當余深奉命而來的時候,呂嘉問的怒意已經收斂了起來,但眼神閃爍,里面盡是凶光,「原仲,為什么放了楊弘方。」

面對眼神直欲噬人的都堂成員,余深很是鎮定,「查無實據,只能放了。」

他一臉無辜,「台獄關得人太多了,這些明顯是被亂攀咬的,關著也浪費錢糧,也該放了。」

呂嘉問深吸了一口氣,壓住心中的憤怒。

御史台這些日子,這還是第一個被釋放的嫌犯。抓進去的,要么失了,要么流放,要么繼續關著,沒釋放過一個。

「我之前說過吧,楊家的案子要好好查。」呂嘉問捏著拳頭,和聲問道。

「下官正是秉承了樞密的吩咐,特意安排了七位御史和里行,還有三十多台吏,一起徹查此案。徹夜審理,不放過一條供詞,先後抓捕了一百七十余名涉案嫌犯,仔細進行了甄別審問。已經招供的有十一人,三十二人嫌疑甚重,其他人等還待細查,確認無罪牽連的只有楊弘方一人。而且他有官身,又要去武學學習,即使之後又發現嫌疑,也不怕他跑掉。」

余深認認真真的回應呂嘉問的問題,但問話的人,回答的人,都心知肚明,這些話只是在糊弄鬼。

呂嘉問恨得磨牙。

余深故意在裝傻,呂嘉問他也明知余深在裝傻,但能拆穿嗎,能明說抓楊弘方跟楊家無關,而是因為他是河北回來的功臣,被韓岡安排去武學學習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