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暗潮(七)(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4651 字 2020-08-30

之前讓御史台抓人,呂嘉問從來沒有留下口實,許多事並不需要說得太清楚,大家都會心領神會。

但現在余深裝起傻來,呂嘉問卻無法將話明說出口。那樣的話,余深直接罵回來,呂嘉問都不能拿他怎么辦。

「原仲,」呂嘉問輕聲說。「現在已經七月中了,到過年就只有四個多月了。」

韓岡就要辭位了,你還聽他的話做什么?

余深拱手行禮,大聲保證,「呂樞密放心,半年之內,只要上下配合,下官肯定能將都堂槍擊案的相關案件都徹查明白!」

但你的時間就更短了。再過半年,你還能留在這里嗎?

呂嘉問用力掐著自己的虎口,以防自己抓起桌上的鎮紙砸過去。

余深拱拱手,「樞密若沒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辭了。」

御史台的人是瘋狗,可惜不是他呂家的瘋狗。他是聽韓岡的吩咐,所以暫且聽呂嘉問的命令。

別說韓岡才四十,說是退了,不過是踐諾,過兩年就會卷土重來。就算要另行投效,也不會是呂嘉問這只死老虎。

余深從正院出來,守在外面的親信御史就迎了上來,他向里面一張望,緊張地問,「殿院,沒事吧?!」

余深疾步往外走,等到周圍沒人的時候,他急聲道,「快點把楊弘方給放了。我都在呂樞密面前說人已經放了,也不知能瞞多久。」他說著就嘆了一口氣,「消息來得太遲了,要是再遲一步,可就不好應付了。」

親信御史立刻說,「殿院放心,張寶已經趕去台獄辦了。但殿院你知道的,台獄放人的手續一向麻煩,張五又六親不認,可能還要耽擱一兩個時辰。」

余深急促的說道,「下午,下午之前,在這之前,有關楊弘方的任何消息都不得傳進正院。」

「是,下官明白。」

「還有,」余深眼神狠厲的說,「你帶院里的人給我在台獄前守著,如果有其他人想要提楊弘方,給我直接動手,不需要顧忌什么。」

「殿院放心,下官一定把事情給辦好。」

……………………

出來了?

楊弘方望著頭頂上的太陽,一時有些恍惚。在獄中僅僅一夜的時間,甚至都來不及好好感受一下天下聞名的御史台獄。

也許下半輩子都夠不到資格再進台獄,才進去就給踢出來,似乎太吃虧了點。

「哥哥!」

熟悉的叫聲讓楊弘方回歸了現實。

他循聲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大街對面拼命揮手。

「哥哥!」胡叄大聲叫,三步並兩步,穿過了御史大街。

胡叄緊張的上下打量,「哥哥,吃了不少苦吧,馬上我們就去醫院,找個上好的大夫來看病。」

楊弘方搖搖頭,「我沒事。」

「當真?」胡叄的一張大臉上寫滿了擔心。

「放心,放心。」楊弘方露出了真心的笑容,心中也多有暖意,這是個真心關心自己的兄弟。

「總算他們識趣,知道哥哥你的根腳,不敢亂下手。」胡叄咧開嘴,憨厚的笑了起來,「在獄里待了一夜,肯定沒歇息,馬上我們去找個能泡澡喝酒的地兒,好好洗一洗晦氣。」

楊弘方先點了點頭,然後才想起來不對,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胡叄得意的笑了起來,「哥哥你常說俺是夯貨,可你一丟了信過來,俺就知道要去找相公。你看,一找韓相公就把你給救出來了。」

胡叄說著,回頭望著台獄的門衛,興奮的說,「你看那些狗才的臉,就像死了爹媽一樣。」

「少說兩句吧。」楊弘方根本就沒有吃苦頭,對御史台的人也沒有太多惡感,他問胡叄,「你是從韓相公府上過來的?」

「嗯,昨天晚上俺就住在韓相公府上的客房里面。」胡叄他咂著嘴,還在回味昨天晚上的經歷,「相公府上的客房就是不一樣,牆是煞白的,地上是水泥界的,器物一個比一個精致,被褥又輕又軟,晚上還有宵夜,俺就沒吃過那么好吃的茶點菓子。」他說著,突然打了個哈欠,「可就是沒睡好,可能床太軟了。」

是擔心才沒睡好吧。

楊弘方展顏笑道,「走,我們一起去韓相公府上道謝。」

「好。」胡叄叫了一聲,與以往一樣,跟在楊弘方的身後,還不忘絮絮叨叨,「幸好去找了韓相公。」

突然間他看見楊弘方手上抓著一卷紙,「哥哥,你手上拿著什么?」

楊弘方揚手看了一下,「呃,是報紙。」

楊弘方手上拿著一份報紙,從台獄中出來的時候,管獄的節級就往他手里塞了這么一份報紙,還散發著油墨香,看發行日期,就是今天。

楊弘方本是開封出身,各家報紙的發行時間多有了解。應該是下午發售的這家晚報,為什么中午剛過就送到自己手上。

心里覺得納悶,他就在街邊就把報紙打了開來。

胡叄看了他樣子,難得聰明一回,對楊弘方道,「哥哥,俺先去叫車。」

楊弘方點點頭,飛快的瀏覽起報紙上的內容。

皇城根下長大,楊弘方對政治方面也很敏感。昨天被抓進去後,沒有審問,也沒有殺威棒,直接就丟進牢中。

那間牢房,比楊弘方過去住過的軍營、驛站、客舍都要高檔,連飲食都很是精致,完全就是住客棧上房的感覺。躺在軟和的床鋪上,蓋著厚實的毛氈,楊弘方把這件事想了很久。

能被選進武學學習,也就是說自己是樞密院挑選出來重點培養的武將,楊弘方還沒南下時就領會到了這一點。

既然自己都知道,御史台也肯定不會不清楚。他們能卡准列車抵達的時間來抓人,分明早已經了解了所有的情況。

自己區區一個都頭,就能惹動到御史台,本身就是一件很詭異的情況。鐵路總局是韓相公的鐵桿嫡系,前任提舉現在就在都堂中,御史台竟然肆無忌憚的跑到鐵路站台上來抓人,這同樣詭異得很。

還有天波楊府,都已經敗落的不成樣子了,曾叔公文廣公去世之後,就靠著楊家的舊日威名與宗室聯姻,連娶了幾個縣主過門,賺到了幾個差事,然而為了娶這幾個縣主,家里老底都快要翻上來了。

就這樣,還不忘打壓支脈。之前神機營招人,自己眼看著有望入選,老父為了萬全起見,跑去請族長幫忙。他們當面拍胸脯應承,誰知轉過頭來,就把自己打發到河北做都頭了。可惜他們一脈的兩個小子,一個比一個不成器,神機營大挑的第一輪就給刷下來了。

一個破落戶,狗來了都嫌棄的,怎么還有資格被御史台抓起來?

到底是自己被他們牽扯了,還是他們被自己牽扯了,楊弘方現在都不敢確定。

要是說他們是因為要將自己牽扯入獄,才會被抓進御史台。想一想,就覺得很是解氣。

不過這樣一來,可就是千真萬確的被牽涉進天上雲端的爭斗中去了。一個不小心可就會被人像一只蟲子給碾死。

答案會在報紙上嗎?一條報道出現在楊弘方的眼前。

「……為了故意混淆是非,他們甚至去攀咬無辜之人,御史台將會一如既往的辨明是非,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楊弘方抿了抿嘴,冷笑著,卷起報紙,就向前走去,去跟胡叄會合。

一輛輛馬車這時從前方的路口轉進來,黑漆車廂,四輪車駕,左右車窗里面掛著藍色的布簾,車門從後方開啟,車廂後部頂端釘著車牌號,每一輛都是『鐵』字打頭,全都是鐵路總局的車子。一輛輛的往御史台的大門外駛去。

出了什么事?

楊從先隱隱有一種預感,這些馬車,跟他昨天在站台被捕的事情有關。

只是他想了一下,卻沒有停步。楊弘方很干脆的放下了不斷冒出來的好奇心,繼續向前。前面還有胡叄在等著,他也還要去韓相公府上道謝。這些熱鬧,就沒必要守著看了。

但還沒到路口,前面又轉出一批身著藍衣、頭戴鐵盔的士兵,熟悉開封府的楊弘方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府中軍巡院的人馬。持槍挎刀,將路口給堵上了。

這又是怎么了?

預感越來越強,楊弘方站定了腳,想看清楚情況再去封鎖線上。

軍巡院的巡卒們設好了路柵,就開始往御史台這邊過來,看見穿著御史台服飾的人就抓住,即使沒有穿,也不讓他們離開。

御史大街上,本就只有御史台一家,路上全是台官,台吏。巡卒們也不管他們的身份,台官也扣押住,台吏也扣押住。

台官在大聲呵斥,然後就聽那些巡卒說,御史台亂丟垃圾,破壞環境,要抓人掃大街,這些巡卒邊說邊笑,幾乎就成了鬧劇。

當然,楊弘方一瞬間就明白,用了這么荒謬的借口,這肯定是報復。

但楊弘方又隱隱約約聽到自己的姓名。

走到路柵邊,楊弘方正看見胡叄在路柵的另一頭指手畫腳,焦急萬分。

而他這邊,已經有台吏被押過來了。

旁邊幾個台吏,指著他大聲喊著,「就是他,就是他抓的人。」

被押過來的這名台吏垂頭喪氣,臉上已經腫了起來,楊弘方只能從眉眼間依稀辨認出,似乎就是昨夜給自己綁上繩索的那個吏員。

押到路柵旁,一名軍官過來,也不知問了什么,台吏突然間就歇斯底里,「是我,是我抓了楊弘方!」

另一個台吏緊跟著被押了過來,他大聲叫著冤枉,「我沒抓楊弘方!」

在旁看戲的楊弘方神色古怪,旁邊的士兵覺得他有些嫌疑,手上的長槍指著他,緊張地問,「你呢?」

「我就是楊弘方。」

…………………………

「呂望之這一下子該清醒點了,人患不己知啊。」

章惇開懷笑著。尋常的笑話,已經很難讓他扯動一下嘴角,還是這等野狗互咬的戲碼,更加有一些樂子。

這件事其實章惇他也可以插手,不過他知道,韓岡對此事絕不會忍耐。

將基本盤建立在北方的軍中,派了王厚過去還不夠,甚至還把兒子派了過去,韓岡當然不能忍受呂嘉問要對河北軍中下手。

什么人可以招惹,什么人不可以招惹,韓岡這一回就給呂嘉問好好上了一課。

韓岡甚至沒有耐心等待呂嘉問一步步的試探下去,趕在試探行動的一開始,韓岡就毫不猶豫的重重的揮了一個巴掌過去。

相信這一次之後,呂嘉問就會明白了,議員,功臣,領兵的武臣,當然還有章、韓兩派的黨羽,全都是必須加以避忌的對象。

呂嘉問怎么也不想想,他一個明顯失勢的樞密副使,如果不是宰相在後安排,他怎么可能輕易掌控住御史台,又怎么可能吸引雖然破落了,但依然心高氣傲的御史們投效。

他所有的權勢都建立在章惇和韓岡給他安排的,只要一句話,立刻就能將他變成孤家寡人。

相信這一回之後,呂嘉問能認清自己,收一收他的野心。

章惇輕輕捻著長須,過去是盟友,現在應該能老老實實作走馬狗了。

「對了。」章惇招過一名親信,「你帶句話給玉昆,跟他說,這攤子,可要好好收拾一下。」

開封府抓御史掃地,鐵路局向台官討賬,兩家把御史台給圍了,章惇一想起就開懷大笑,多少年都沒見過這么有趣的事了,真是個好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