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火箭(二)(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707 字 2020-08-30

「看到沒有。」

「看到沒有。」

「唉,我說哥哥,到底看到了沒?!」

年輕急躁的聲音在閣樓中響起。

狹窄的閣樓上,厚厚積灰證明了已經多時無人踏足。

兩個年輕人彎腰弓背擠在低矮狹小的閣樓中,連轉身都有些困難,只能一前一後的站著。

前面的年輕人半彎著腰,對著一具架在腳架上的望遠鏡,望遠鏡的前端從閣樓小窗探了出去,直指向百多步外的一座花園。

後面的年輕人擠不上前去,抻著脖子,想越過前面的同伴望向外面,卻又什么都看不見,一來二去,人也急了起來。說話時,動作稍大了一點,帶起了一蓬蓬灰塵。

「別亂動,灰大!」

前面的年輕人不悅的用手揮著飄到鼻子前面的浮灰,眼睛卻沒有離開望遠鏡的鏡頭。

鏡頭中的花園一片蕭瑟,枝葉枯黃,池塘封凍,唯有幾株松柏還在妝點著綠意。

一座涼亭深入池塘中央,紅漆的亭柱墩在青石台基上,撐起一面八角形的頂蓋。

涼亭周圍的池水上看不到白色的冰層,正泛著瑩瑩水波。從鏡頭中望過去,只見絲絲縷縷的霧氣自水面上騰起,帶得亭中融融春意,不受冬寒。

亭內圓桌旁,有四人圍坐,老少胖瘦不一,在最新型的軍用望遠鏡中,區分得甚是鮮明。

如果是京師商界中人,看到這四位,必然大感驚訝。這四位都是雍秦商會里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不僅僅是在理事會中擁有投票權,而且各自作為商會幾十家創始成員中發展得最好的一批人,對整個理事會都有著相當大的影響力。

他們每一個富可敵國,每一個的家當都足以買下朝廷剛剛發售的第三期一千萬貫國債。他們聚在一起,就意味著商界之眾將要興起一番波浪。

不過對更加了解雍秦商會的人來說,他們四人新近因為國債的分配問題,受到了宰相的訓斥,還受到了不小的責罰,原本給自己撈到的好處,全都吐出來不說,甚至還倒賠出去不少。更有傳聞說,他們在雍秦商會中已經失勢了,下一屆理事會選舉,很難保證榜上有名。

這樣的傳聞,對於一個商人的信用是致命的打擊。原本一句話就能拿到的貨,現在就得先付出一成兩成的訂金,把合約簽下。原本不用抵押就能借到的錢,現在就必須把房契、地契給擺出來。原本俯首帖耳的小商家,現在一個個趾高氣昂。原本鑒於雍秦商會理事的身份,多有回護的地方官們,現在都會板起臉,公事公辦起來。

而對於不了解商事的監視者們來說,看見富豪們,卻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

只不過,盡管是受到了巨大的挫折,這些商人們的享受,還是讓飽受寒風的監視者忿恨難耐。

『真是好享受。』

燒著地龍的湖心涼亭,冬天溫暖如春,桌上更不乏熱酒熱菜。而閣樓上,正寒風刺骨,凌冽的北風正從敞開的窗戶中直灌進來。抓著望遠鏡的手被凍得通紅,與百步外的溫暖對比鮮明,使得他的心里也混雜起濃濃的羨慕和更加濃烈的諷刺。

「哥哥,看到人了嗎?!」後面又聒噪起來。

「看到了。」說話的時候,眼睛也沒有離開望眼鏡的目鏡鏡頭。

「是不是跟胡二叔說得一樣,就在亭子里面吃酒?」

鏡頭中,幾名婢女進入涼亭,布下酒菜,圍著桌子的四個人,都沒有對酒菜感興趣的樣子。

「嗯,的確是就在亭子里擺的酒。」

「不愧是胡二叔,打過交道就是不一樣。胡二叔上一次就說了,劉老狗做事一向小心,不是有說法,說他從來都不在青樓里面過夜,只會把妓女帶回家里去,到了他房里,還得先脫光了才能進去。」

「哦?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胡二叔親口說的。聽說劉老狗是被嚇的。當年睡花魁,差點被人捅死。還有說,他當年學人做買賣,一時疏口,錢和貨都給人吞了,人差點都沒跑出來。所以只要沒事,他家里的下人都得站在十步開外。」

「……池子還真有十步!」

「胡二叔說這是劉老狗他自己所說,看來倒還是真的……」

兩人已經冷到一定程度,身上都快感覺不到寒冷,卻又不敢亂動,更不敢跺腳,只能用對話維系注意力。

「剛剛受了罰,就湊齊一起,還不知道轉著什么壞心思。難怪都管要我們盯著呢。相公肯定早知道這幾個人不安穩。……我說哥哥,今天這差事是不是跟今天的報紙有關。我出來時隱約聽隔壁的喬哥兒說了一嘴,說是都管看報的時候念了兩句什么火箭,就一下變了臉色,趕著把我們幾隊都給分派出來了。」

「嗯。」前面的年輕人沉默了下來,只以鼻音回應。

「也不知是看了什么報,回頭結束後,去找一找,要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見了都管,也許還能討個巧。唉……剛才過來的時候就該買幾份報的,現在也能打發點時間,看完還能塞衣服里。斯……哈……哥哥,這里真的是好冷。早知就把這個差事跟朱二那鳥貨換一下了……」

「別說話了!」前面的年輕人突然打斷了身後同伴嘟囔,他偏了偏頭,模模糊糊的感覺下面的確有些動靜,他聲音壓低了些,「盯好下面,別讓人發現了。」

「知道了。」應答聲嘟嘟囔囔,很不情願,又發狠道,「大白天的湊一起,也不知避一避人,真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了。」

「夠了,閉嘴吧……反正避不了人,晚上鬼鬼祟祟的惹人疑,還不如白天。」前面的聲音緊張起來,「又來人了。」

……………………

「報紙都看到了吧?」

劉公權低聲說。

仆婢們被湖水隔在十丈之外,根本不用擔心有人偷聽,當他依然小心謹慎的將自己的聲音,壓低到只有身邊三人才能聽得到。

與前代書法大家同名,卻無半分柳公權的清雋,瘦小干癟。不僅遠不如柳公權,也與世人想象中的豪商形象全然不符。但久居人上將養出來的氣度,讓他低聲說話時,卻無半分鬼祟的模樣。

「有人覺得是巧合嗎?」劉公權問著身邊三人,由老至少,「岑公,李二,何五。」

「要這都是巧合,」何五道,「那上次李二哥睡外室,小嫂子去砸牆,也他娘的是巧合了。小嫂子那是晚上逛街逛到鹼水巷,恰巧想砸砸牆!」

何五是五大三粗的漢子,說著就旁若無人的笑起來,呼呼出著大氣,

李二一下紅了臉,仿佛出鍋的螃蟹,「姓何的,閉上你的鳥嘴!」

李二的叫罵,對何五仿佛清風拂面,反而讓他更加,「老子的鳥嘴就在這里,你來閉啊。家里的小娘都壓不住,出來壓老子?」

「都閉嘴!你們是來吵架的?」

劉公權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

何五哈哈一笑,攤開手,表示自己的無辜。

李二幾下深呼吸,也恢復了冷靜。後院事的確可以算是他最容易被戳痛的軟肋,可作為一名成功的豪商,冷靜還是他最常見的狀態。

兩人原本是至交,但前幾天突然因為一樁生意而恩斷義絕,之後在生意場上沒有少針鋒相對過,相互坑害的事也不是沒做過,在商會中是有名的死對頭。一年下來,能坐在一張桌子上的次數,除卻商會理事會開會時,一只手的手指頭都能數出來。

即使此刻因為共同面臨的問題坐在一處,兩人之間也是冰炭同爐一般,差點就要爆起來。

岑公一年老士人模樣,須發盡白,道袍荊簪,很有幾分仙風道骨。坐下來後,就一直半睡半醒,此刻眼皮一翻,目光如電,掃過李何二人,「別裝樣子了,別以為我們都是瞎眼的,請你們來,就是知道你們能坐在一處。」

何五的張狂一下收斂了,李二余怒未消的表情也不見了,兩人的外表截然不同,但此刻的神色卻出奇的一致,兩對眼睛牢牢的瞪著岑公,仿佛猛獸將襲,冷靜而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