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火箭(二)(2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707 字 2020-08-30

岑公半閉著眼,似笑非笑,對李何二人的逼視恍若未見。

劉公權咳嗽了一聲,將兩人的注意力拉了過來,「也別這副要吃人的模樣了,該知道的早都知道了。」

李何兩人對視一眼,臉色一起難看下來

劉公權呵呵干笑了兩聲,「你們這出戲碼,演了五六年了,一開始當真被你們騙了,可時間長了……」他皺起眉,忘了事的樣子,沖岑公偏過頭去,「相公在書里是怎么說的?」

岑公一捋胡須,「你們可以在短時間內欺騙所有人,或者在永遠欺騙一部分人,但絕不可能一直欺騙所有人。雖然是家言,但相公的家言就是道理。兩代交情,說翻臉就翻臉,誰來說合都沒用,做買賣是在斗,都不見血,只看著你們兩家的買賣越做越大,一點都沒耽擱,幾年下來,誰都會覺得有些詭異了。」

何五長聲一嘆,深沉無奈的正經神色與他常年維持的形象,「你們知道是假,下面的小子卻都以為我們是仇人了,其實這假的跟真的也沒多少差別了。」

李二也是差不多的神色,「瞞得過也好,瞞不過也好,做給相公和會首看的。買賣做得大了,我們兩家的家底要是加起來,也只在相公和會首之下了。想想,還是分開來得好,安穩一點。」

李何兩家是秦鳳豪族,族中不乏任官州縣之人,早年雍秦商會初創,兩家在地方上勢力雄厚,幾能與韓馮分庭抗禮。之後雍秦商會不斷擴張,韓岡和馮從義不斷引入新勢力,兩家與韓馮的差距才漸漸大了起來,但以其根基人脈,卻也不懼韓岡和馮從義。當年,棉布出了新辟的熙河路,韓岡和馮從義甚至都要仰仗其他豪門的勢力來保全。

但隨著韓岡地位日高,聲名漸廣,二十入朝,二十有五便躋身侍從重臣,又飛快的由群牧而內翰,由內翰而制置,由制置而樞使,最後甚至一躍為相,進而架空天子,掌握天下,他們和他們背後的家族,對韓岡、以及韓岡的代理人馮從義,也從俯視、平視,最後只能仰視了。再也沒有與之一較高下的心氣。甚至變得謹小慎微,唯恐馮從義翻起舊賬。

李二憤然一笑,「那幾年,會里也沒少傳我們兩家的謠言。」

劉公權向前傾身,「是會首?」

李二搖頭,「不管是不是,風聲都已經起了,等到相公和會首要動手的時候再改,那就已經太遲了。」

他說著,緊緊的皺起眉頭,憤怒和不忿的情緒糅合在眉宇間,「劉公你說我們兩家斗來斗去不耽擱賺錢,可要是我們兩家不斗起來,一直相互扶持,現在的家底少說也能有馮家的三成了吧,不會比李太尉家少。」

就是在平安號中,兩家的股份加起來也接近百分之三了。平安號創立的時候,跟雍秦商會初立時完全不一樣了,會中已經沒人能夠挑戰韓岡的權威,更沒人能分薄韓、馮、李三家的股份,如今平安號的諸多股東,甚至可以說是韓岡開恩垂憐,把這些股份施舍出來的。實際上到了現在,其他幾百上千的小股東加起來,也抵不過三家的份額。

能有百分之三,已經很多。可要奪取商會的領導權,兩人根本都不敢想,不說權勢,只從股份上就差得太遠。要在商會里面壞事,股份還是嫌太少,但擁有這么多股份的羊已經是太肥太肥了,羊長得太肥,本來就是一種罪過。聰明的羊絕不會把希望放在老虎吃齋念佛上,何況到處都在傳羊角能頂死老虎。

李二記恨著這幾年受到的委屈,幾有銜之入骨的架勢,劉公權再看看何五,也是差不多的反應。

「也虧得你們能想到這個主意,或許真的是救了你們一條命。」劉公權半是感慨,半是慶幸的為李何二人嘆息了幾聲,可兩人的反應正是他想看到的,「不過呢,這世間事都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幾年你們要做仇人自保,現在韓相公也要自保。前些日子拉攏了張樞密,現在又想要拉呂少師入伙,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安安穩穩的拖到十年後。」

李二不屑哼聲,「所以才有報上的連載,小伎倆一套接一套的。」

《時代》連載的故事,下等人看個熱鬧。只有他們這些身居上層,耳目靈通,又反應敏銳的一群人,才能在故事背後看到另一個的故事。呂不韋做買賣,做到最後就是買賣國君,這生意事做到最後就是廟堂事。

之前的國債,自己一時不查,把事情做得急了,換個方法其實照樣能把好處都留下。但一群理事都急著把肥肉一口吞下,根本沒有留下太多時間,手腳慢了,說不定自己的份就給別人瓜分了。李二也不在乎吃相是否好看了。

這等吃獨食的手段雖然簡單粗暴了一點,連口湯也沒給下面的人留,但李二過去也不是沒有做過類似的事。商會的會員們,名義上是相互平等的,但穩坐理事之位多年,自身培養出來的勢力早已經變成了龐然大物。仰仗其鼻息的會員,已然為數不少,甚至可以用眾多來形容。

故而做事時,李二也就沒考慮更多,大不了事後再甩幾根個骨頭下來。可他萬萬沒想到,一群狗聯合起來後,都敢來咬老虎。而且是會中最猛的十幾只老虎。

老虎和群狗之間的矛盾,最後由拿著獵槍的獵人來決定。理所當然的,獵人都站在了狗群一方。被獵槍指著鼻子,老虎再是凶狠也只能隱忍下來。可報上的火箭故事一出,代表著朝中勢力將會發現很大的改變,老虎也就看到了報仇雪恨的機會。不僅僅是對群狗,也是對獵人。

劉公權從李二的反應中看到了真心,轉過去對岑公道,「岑公,你說韓相公這是要拉外援,還是想發個警告?」

岑公慢條斯理的拿起熱茶喝了一口,反問,「你怎么看?」

劉公權飛快的瞥了李二和何五兩眼,道,「讓我來說,還是警告居多,他與呂少師可沒什么交情。」

「沒交情也沒關系啊。韓相公不是說了嗎,白紙上面好畫畫。沒舊交也就沒舊怨,這也是好事。」何五重又張揚起來,哈哈笑道,「何況要是誰能讓我發財,沒交情也會有交情,仇人都能變兄弟。」

「那跟章相公的交情呢?」劉公權冷笑,不屑的說,「就丟掉一邊了。我們和福建商會可是老交情了,沒必要就這么把交情給斷掉吧。但韓相公開始跟呂少師勾勾搭搭,牽扯不清,那章相公也不會留人情。」

「章相的脾氣……」岑公笑著搖搖頭,沒說出口,各自心照。

劉公權又是一聲冷笑,把積怨悉數融入其中,「韓相公是這種喜新厭舊的脾氣,治學就另起一套了,用人也是。弄得馮會首也跟他一樣,太看重那些新人,對我等老人就失之苛刻。」

李二何五點頭稱是,這幾日的遭遇,讓他們對此深有同感。

「自來都是力合則強,力分則弱。昔日關中疲敝多年,內中又人心不一,外為西賊所擾,內則有京商盤剝,窮困之局多年難見改善,有識之士為此扼腕久矣,故而韓相公創立商會順應人心大勢,方才能一呼百應。」

岑公一番話在他心里早已盤桓許久,在此緩緩說出來,更多增加了幾分深思熟慮的可信度。

李二、何五聽得入神,岑公分析的一段話,與他們也是息息相關,更是心有感觸的一同點頭。

「但如今相公大開方便之門,行腳商亦能入會,會中成員上萬,商會雖是聲勢大張,人心卻愈加紛亂。且那一干小行商,與我會中又有何用?」

「我們也不是想要造相公的反,」劉公權緊跟著說,「但商會是我等胼手砥足的一起建起來的,我們用了二十年,才把商會發展到如今的規模,這是我們的功勞。李黑、趙羅鬼他們才來了多少年?」

岑公深嘆一口氣,「相公高高在上,將會中事務盡數交托會首,會首又好大喜功,才鬧得會中人心不安。」

「想想這一回國債的事,」劉公權道,「要不是看到我們先買了,哪里會有那么人去搶著買。正是我們做了版在前,才有人想著,這國債多半有賺。若不是我們先動手買,看看那四百萬貫能賣出多少去!?」

何五重重的一拍石桌,發出一聲悶響,「會首要一碗水端平,但關我們什么事?難道國債不是我們真金白銀買的?平安號能做得這么大,只是他馮從義一個人的功勞?」

李二也一拍桌,手疼,卻沒弄出何五的動靜,憤慨的叫道,「這么多年了,對會里沒功勞也有苦勞啊!憑什么聽了那些跟風的狗才的話,要我把債券轉給平安號?」

「誰說不是。」劉公權連聲附和,「我那筆款子還是解了質庫里的現錢,要不然一時間也拿不出錢來買債券。之前拼拼湊湊的終於能買了,心里還高興著。誰想到到一轉眼的功夫,買到的債券沒了,之前利息上虧的錢,現在都不知道去哪里找補。」

「那么,岑公,劉公。」李二搶在前面先問道,「你二位打算怎么辦?」

別看李二一副快要被說服的樣子,甚至被劉、岑二人逗得心頭怨氣像潮水一般翻騰,但只要劉公權敢說一句叛出商會,或者是在會中大鬧一場,給馮從義一點顏色看看的話,他肯定掉頭就走。

叛離雍秦商會,跟靠山過不去,這種拆自己台的蠢事,李二怎么會去做。人還在橋上面走,卻把橋上的木板都卸掉,這是自尋死路。還沒等他從商會中擺脫出去,就會被會中的群狼給吞吃干凈。

商人與官人們一樣,見慣了爾虞我詐,對人性的看法最是灰暗。雍秦商會是依靠韓岡強大的聲望組織起來。是依靠韓岡手中的權柄,以及會員們對團體帶來的安全感的需求,來維持會眾的互信,保證商會內部穩定的運作。但這並不代表商會內部是一團和氣。

任何一次理事會會議,都代表數百上千萬貫的利益被瓜分,會議上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判斷,都決定了至少數萬貫利益的歸屬。在堪稱天量的利益面前,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情誼牢固得像是被丟進鹽酸里的鐵片。

小團體之間的協調,媾和、背叛,乃至合縱連橫,任何非暴力的手段,都能出現在會議前,會議中,乃至會議後。

剛剛還在劉、岑二人面前真情流露,把隱藏在心底的怨憤給暴露出來,但在聽過兩人的計劃,轉頭就去韓岡面前告密,對於李二和何五來說,並非是需要太多心理建設的一件事。出賣兩個與自己一同落魄的同伴,讓自己重新獲得宰相的信賴,巨大的利益前景,讓李二、何五毫不在意自己的背叛,除非,劉、岑二人能夠給他們帶來更多的利益。

至於對韓岡和馮從義的怨恨,還是何五的那句話——要是誰能讓他發財,沒交情也會有交情,仇人都能變兄弟。在利益面前,一切恩怨都只是豬皮上的細毛,一把鋒利點的小刀就能給刮個干凈。

李二心中已經在盤算,如果劉、岑二人沒有一個讓他滿意的回答,出門他就會去拜見韓岡。

一個小小的米彧,不過是利用了廣南蠻荒的好處,就混上了大議會議員,能直接遞帖子去拜見韓岡,也不會給轉到馮從義那里。他堂堂會中理事,帶了要緊的情報,當然也應該能直接拜見韓岡。就是比拼議員的身份,李二也不怵米彧,別的不說,李家族中,也有一個大議會的成員,另外還能控制一個議員。

「其實原本老夫也在反省了,之前的確是做得岔了。對國債的事,本心是想為相公分憂,只是呢,這心情太過迫切,反而被人看成是貪心了。那些小人,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卻把我們給看低了。這一回呢,老夫也不敢抱怨,只是想要相公和會首知道,到底誰更可信。是我們這些老兄弟,還是新來的那幫子趨炎附勢的貨色。」

李二沉默了一下,神色稍稍有了點變化,「劉公,你打算怎么做?」

劉公權神秘的笑了一下,「最近有個人,在相公面前討了個好的,原本以為他會貼著相公呢,可是他,卻做下了一件膽大包天的事。」

「什么事?」李二何五驚詫莫名,立刻追問。

「等一等,別著急,」劉公權賣著關子,站起身,「先讓老夫給二位引薦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