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火箭(三)(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408 字 2020-08-30

章惇的眼神落在報紙上有那么兩三秒,就向後靠上椅背,抬起眼皮看了看站在身前的兄弟和兒子,興趣乏乏的開口:「我已經知道了。」

「大人!」章持不禁向前跨了半步。

章惇盯著章持的腳,直到他退了回去,鼻子里哼出一聲,「嗯?」

「大人!」章惇的不在意,讓章持心頭有把火在烤,焦躁得想要吼出來,「先有張璪,又有李信,接著又是大借款,現在還要跟呂惠卿勾搭,這一步一步的,都是在針對大人你!」

「嗯。」章惇並不想多解釋的樣子,「為父已經知道了。」

「大人!」章持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章惇終於覺得煩了,「你很閑嗎,總有空來攪擾為父?」

章持還想說些什么,他的叔叔章恂沖他擠擠眼睛,轉對章惇道,「雖然不是什么是大事,總是怕有人想多了。如果是誤會或是巧合,還是早點澄清的好。」

頓了一下,章恂繼續說,「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盼著兄長你和韓相公反目成仇,沒事還能掀起三尺浪,如今看起來有事了,還不想要鬧個天翻地覆。」

章惇哼了一聲,嗤笑道:「前次你帶來的什么人,就是此等人在鬧事吧。」

章持道:「此輩雖然是小人,可總歸是有用的。」

「大議會議員,八百個加起來還有用,才一個,算是個什么東西。」章惇冷笑反問,「焉知不是韓玉昆使間?」

章持氣結,韓岡要用間諜也不會用這么粗糙的手段吧。自家父親分明是在敷衍自己。

章惇看了一眼擺在房間一角的座鍾,說話的時間里,分針已經向前走了一段距離,有些不耐煩了,「我之前就說過了,早知道了。韓玉昆那里也有通報,報社那邊也上報過來,我若是反對,這些話都出不來……」他瞥了臉色發赤的兒子一眼,冷笑著,「總是有人想自作聰明。」

管理正規報紙上的新聞、專欄和連載小說,並非官府。為了便於自己控制輿論,韓岡和章惇是利用行會和報社本身來掌握。這比起通過官府,更加方便他們行事。多少次朝廷中有人提議要在中書門下轄下設立有司管轄報紙期刊,全都給韓岡和章惇否決了。這是他們掌控朝野的利器,能讓反對者發不出稍大一點的聲音,私有才是最好的做法,為什么要歸公?

而目前的雙頭政治,也導致了報紙輿論的雙重管轄,沒有韓岡和章惇方面同時點頭,新聞、評論、小說,都登不上正規的報紙。管轄不到的小報,若有犯忌的地方,即使只是一點點,也立刻就能讓其關張打烊。

看著兒子依然不服氣的模樣,章惇卻又哪里不知到自己的長子真正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但沒有實力支撐的野心,只是妄想而已,沒有確認時機的眼光,更是自尋死路。

章持近年來私下里做的事,讓章惇對他這個兒子越發的有些失望了,換作是別人,章惇早就懶得多說一句話,直接把人給處置了,可章持終究是嫡親的兒子,再如何厭煩,也還是想要挽救一下,不會就這么放棄。

只是教育兒子的話,夾雜著心中的不耐煩後,總會變成訓斥,「《九域》、《南行記》、《蓬萊錄》究竟是誰寫的,為父會不知道?新出來的游記,為父會不仔細看過?!為父還沒老,沒那么糊塗。」

《九域游記》大半出自於韓岡手筆,其他幾部有名的游記小說,全都是由韓岡口述出梗概,剩下的才由專業的作者來填充。

正是因為主題核心都來自於韓岡,即使不怎么喜歡小說的章惇,還是從九域開始,一部部的都耐著性子給看完了。

《地月行》的創意,同樣是來自於韓岡。放在《時代》上的連載,章惇又如何不會不管住?

「火箭的事,為父一個月前就知道了。等你們說?!」章惇又恨鐵不成鋼的瞪了兒子一眼,轉對章恂道,「澄清沒必要,又不是什么大事,就讓人猜去。我倒要看看,這一次是誰跳得最歡?」

……………………

「大人是糊塗了!」

從章惇書房出來之後,章持的煩躁再也按捺不住,看到自己叔父不能認同的眼神,換了一個和緩點的說法,「大人過於相信那一位了。」

章持躁得活像一條火燒尾巴尖的狗,章恂暗自搖了搖頭,這不是能夠立於人上的性子。

與章持走過穿廊,繞道一條夾巷中,讓伴當在後面遠遠的跟著,章恂道:「你爹有他的顧慮,你又太急切了一點。」

「這么好的機會啊!」章持惋惜得直頓足,「雍秦商會那邊內部都亂了,灌園子都快壓不住陣腳。沒看那米彧,灌園子都破例見了他,他一轉身就投過來了。火箭的事再一出,只要父親他站出來,朝野中還有多少人還敢站在灌園子那一邊!」

「隔壁沒那么容易亂。」章恂搖頭。

灌園子,多少年沒人敢用這個名號說韓岡了?章持說得這么順口,恐怕就是跟他狐朋狗友一起喝酒時天天罵的。這事要是傳到韓岡的耳朵里,還不知會變成什么樣。

他更加遺憾的看著侄子,都三十歲的人了,性格不行,眼界也差得多,甚至連該有的穩重都沒歷練出來,除了被一幫狐朋狗友煽動起來的野心,就沒別的能算得上是出類拔萃的了。

就這樣還想打雍秦商會的主意?沒有哪個外人比章恂更了解雍秦商會的情況了。

雍秦商會內部的紛爭,在從河北趕回來的馮從義協調下,得到了解決。明面上,雍秦商會對第二期國債的份額將全數轉給平安號,包括那十幾家理事,還有韓岡、馮從義的份額,全部由平安號吃下。

等到第二期戰爭國債還本付息時,給付的所有權益,將會在商會內部進行分派,並依照資歷、貢獻來確定份額。同時馮從義還代表韓岡宣布,如果朝廷選擇以土地資源來還債,他們兩家將會最後挑選。

雖然韓馮對外貼補了不少,完全可以說是大公無私,但可想而知,這種做法並不能讓所有人滿意——利益被損害的十幾家理事對他們受到的處罰,肯定是不會甘心。尤其有福建商會的情況在旁邊做對比,他們肯定會更加不甘心

福建商會的情況不像雍秦商會。韓岡故作姿態,對會眾每多優容,給予了他們過多的發言權。福建商會內部就是章家的一言堂,吃肉、啃骨頭、喝湯,享受利益的等級分明。不到那個等級,就沒有資格享受。普通會員與雍秦商會同樣等級成員的待遇完全無法相比,但想加入商會的福建商人一樣是蜂擁而至——因為福建商會有宰相做後台,商會成員可以通行全國,不用擔心官府欺壓,另外,他們也加入不了雍秦商會。

雍秦商會的情形本是類似,關西商人哪里去找一個有宰相的後台?又哪里去找能生產市面上幾乎所有工業品的廠家?更別說相互抱團帶來的安全感,更沒有別的會社能夠代替。既然他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那就根本不需要任何優遇,只要分清上下,就能有一個穩定的組織。

不過雍秦商會的問題,也是因為歷史存留的關系,不像直到平南之役後方才建立的福建商會,建立過早的雍秦商會,最開始時,韓岡的權威並沒有確立,早期的成員擁有過多的權力,這才形成了現在尾大不掉的局面。

這一次的事,給了韓岡足夠好的動手借口。他對一干理事的處置,正證明他准備清洗那些太過貪婪的老人了,雖然不會用太過粗暴的手段,但下一次的選舉,雍秦商會的理事會,肯定會換上許多新面孔。

韓岡已經做好准備,即使想在其中鬧一下,也只能讓韓岡提前動手。韓岡是宰相,有兵有人,雍秦商會中有多少人敢於站在他的對立面?占據了絕大多數的中小會員,以他們對韓岡馮從義的支持,不用勞動韓相公,馮從義就能把所有的波浪都壓下去。

除非讓章惇為那些人撐腰。但章惇出面,是要剛剛回來的李信出動兵馬嗎?王舜臣也才走沒多久啊。

「你爹也不可能現在就跟韓相公放開來、撕破臉的。」章恂沉聲告誡章持,「城里還有李信,宮里也有太後。神機營更多的還是聽韓岡的話。」

章持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這都是老生常談了,「侄兒知道,家里在京營中沒有優勢,至少得等到攻下日本。」

海軍東征日本,兵力超過八萬,將校上千。只要能成功占據日本,憑借這份奪國之功,章惇一系至少能將上百名親信將校安插入京營,對京師軍隊的控制也不會讓韓岡再專美於前。

章持的不耐煩,他自己覺得掩飾得很好,但落在章恂這個人精的眼中,卻再明顯不過。

「大郎你明白就好。」章恂點頭,盡管他知道章持已經不耐煩了,但有些話還是得說,「大郎,還有件事,我這個做叔父的要說一下。不要跟你身邊的那些人胡混了。一個一個都是嘴皮子厲害,真要用到他們的時候,哪一個都排不上用場。」

「叔父放心,侄兒明白。」對他這位叔父,章持也是厭煩。但章恂掌管家中財計,章持和章援兩兄弟都不敢對他失禮,笑了一笑又說,「他們雖說無用,但他們還有父兄。何況他們到處亂竄,消息也靈通些。雞鳴狗盜之輩都有用處,他們的用處也就在這里了。」

「正是他們的父兄有礙。」章恂耐著性子說,「別聽你身邊的那群人的攛掇,那樣的話,最高興的會是那些人的爹。多少人被你爹和韓相公聯手壓著,壓了十幾年。要是你爹和韓相公斗起來,他們可就能出頭了。」

「叔父的話,侄兒一定謹記在心。也請叔父放心,侄兒一定會把握好的。」章持並沒有答應章恂,他自信的一笑,「如果連他們這些紈絝,侄兒都掌握不了,日後也難在朝堂里做事了。」

章持莫名的自信,章恂已經不好再多說了。

章持的野心就跟玻璃一樣透明,根本毫無遮掩的意思。

如果是在章家家破人亡和實現章持野心之間選擇,那當然不用說,但如果把家破人亡換成維持現狀,那章恂寧可維持現狀。

他看章持,即使是如願坐到那個位置上,也肯定是劉承佑一般的人物,沒兩年就丟了性命。

只是章持完全不自知。

現在章恂只能壓下心中的擔憂,之後回頭找章惇說。

章恂無話可說,章持嘴角的笑容一閃,又謙恭的跟在章恂身後半步,「侄兒有一件事,想請教一下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