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新議(17)(1 / 2)

宰執天下 cuslaa 3277 字 2020-08-30

隔著一重並不厚重的帷幕,外面的聲音清晰的傳進來。

對話停了。

議會大樓的門廳高有五丈,八根石柱矗立,兩側有樓梯直通大會議堂的二樓坐席。樓梯下的狹窄空間改造成的小憩廳中,田腴將布簾拉開了一點,外面慷慨激昂的聲音立刻變得更加清晰。

「這年輕人有前途,」田腴望著被簇擁在人群中的唐梓明,在許多人面前,罔顧事實的胡說八道,尋常人可沒這么厚的臉皮,也沒這么強大的心臟,「不做官太可惜了。」

幾位神情嚴肅的中老年人以沉默應對。京師排名前五的報社的總編、副總編,此刻臉上都不見一絲笑容,他們齊集於此,不是來聽田腴胡說八道的。小報姑且不論,京師中的大報與都堂與官府與議會都有一份默契在,如此才有了衙門里的常駐記者和記者團,在此之前攻擊議會的風潮中,幾家大報社都保持沉默,還因此受到了不小的壓力。

他們頂著巨大的壓力,局勢則變得讓他們無法再沉默下去。本是准備尋找一個解決方案,至少不要殃及池魚,可會商對象的態度,卻是讓人無話可說。

田腴不把他們沉默的抗議放在心上,回過頭來,「廬翁,是你們家的嗎?」

被田腴點名的老者瞥了一眼鄰座,苦笑道,「不,我家的小子都沒這么好的口才,一個比一個木訥,真想讓他們來好好學一學。是李兄家的。」

「哦,原來是齊雲社的。」田腴再次向唐梓明望過去,依稀眼熟,「似乎打過照面,是議會記者團里的人?」

齊雲快報社的副主編沒搭腔,臉都是黑的,心中把外面那個胡說八道的小記者開革了一遍又一遍,卻不妨身旁一根手指伸過來,冷不丁的戳了一下他的腰眼:「啊!……咳咳……」他本欲發作,卻見田腴已轉身過來,就低聲說,「唐梓明,入行沒多久,不過在社中挺受看重。前日青州知州受責的那樁案子,就是他先查出來的。」

「哦?是他?」田腴一副驚訝的模樣,又大笑,「只那三篇報道,李簡之少說得耽擱五年,布衣御史不辱其名!」

「誡伯先生,」齊雲社的李副主編憤然作色,他自從成為天下頂尖大報的副主編,從來都是貴人家的座上賓,即使是權貴如議政,對他說話時也會和顏悅色,而田腴對他們的態度,念及今日的處境,一時間聲線竟有幾分嘶啞,「記者若有此番能耐,也不至於今日求到先生座前。」

國會議員總計八百二十人。有來自於東西京府,千萬人中拔萃而出,權傾一方,名重當代,至交無數,家世煊赫;也有來自邊陲荒州,籍籍無名之輩,瑣瑣凡庸之徒;更有來自普通郡州,小有名望,略有聲氣。有貴胄,有世家,有寒門,有歸化之民,將門之子,商賈之徒。

盡管皆僅只一票,表決時舉不出能算票數的第二只手,但聲望、影響,都截然不同,權力也自迥然有別,從直通都堂,與宰輔對談亦不落下風,到連在京百司的司閽都使喚不動,再到被報紙當成了笑料,議員之中,自有著三六九等的區別。而田腴不管用什么標准,都是八百議員中地位最高的那幾人之一。

如今被天下蒙學用為識字課本的三字經,便是出自田腴手。每本三字經的封面和書脊上,都印著田腴二字。真要計較起來,天下數百萬莘莘學子,都與他有幾分受業之誼。

所以田腴一說要在京兆府參選,長安城中世家大族全都讓他一頭,沒有誰敢跟爭上一爭。

而到了大議會中,田腴也因其聲望、身份,以及韓岡的信任,成為了韓岡一系的首腦。

以韓岡門下、氣學門徒為核心的小團體,在議會中占了五分之一還多。關西、河東的議員為主,南疆次之,還有零零散散出於其他地界。這一百七十八名議員,是擺明車馬支持韓岡,打了鐵券的韓黨。自大議會召開至今,議案五六十份,這些議員在田腴的統領下共進共退,一否俱否,一同俱同,紫阿姨會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還有畏於韓岡權勢,或認同韓岡治政,或立場偏近韓岡的議員,又有一兩百人,他們對於韓岡一系的立場,要么附和,要么棄權,極少有敢於反對的例子。

加上大部分時候跟韓岡同進退的章惇門下的議員,總計已經占據了議員總數的一半以上。

占據了議會中的多數席位,普通議案輕易就能夠得到解決,而重點議案,雖然說要三分之二才能通過,但那剩下的不到一半的議員,只是一盤散沙,缺乏一個足夠堅強的核心來統括,同樣是會依照韓、章的心意而決定結果。

決定議案命運的力量,就掌握在田腴的手中。各大報社所關注和畏懼的新聞審查法案,也毫不例外的掌握在田腴手中。

但田腴的態度呢?

「其實叫我說呢,我們這些議員啊,受你們欺負也夠了。放個屁都能給你們說成是京中霧霾又多了分。」

盡管面前的這幾位報社大佬都是京中民間數得著的人物,有兩位還是早年就在士林中闖出名堂,常年與士大夫們交往唱和,為貴人家遮掩過不少丟人現眼的新聞,留下的諾大的人情,兩大快報社更是與韓岡、章惇有著幾位緊密的聯系,但田腴絲毫不顧及一干他們的臉面。

田腴受韓岡所托,與人合著《三字經》,又著《童蒙訓》,並主編《幼學千問》,在蒙學教育上是泰斗一級的人物,但世人所稱到的安丘先生田誡伯卻從來不是好脾氣的人。他對小孩子耐心有加,對成年人卻往往眼中揉不得沙子。

田腴的脾氣,幾人還是只能忍耐。齊雲社的李副主編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怒意,耐下性子說,「誡伯先生,你可是冤枉我們了,別的不敢說,我們這幾家可是一點都沒有報道議會的反面消息。」

田腴呵呵兩聲笑,「天高地厚不問,懵懂愚氓可知。季申兄,你說這是出自哪位大才子的手筆啊?」

李副主編立刻側目而視,他身邊開封日報社的總編輯臉色就是一變,「這是秦封的報道……」

開封日報社有一位記者,文風犀利,寫出來的報道直刺人心,雖沒有多少花巧,卻他偏偏能得讀者喜歡,在京師報業頗有幾分名氣。

且此人最是愛些一些犯忌的報道,多次直指都堂,甚至韓岡和章惇都有被隱晦的譏刺。開封日報社受到『不明來源』的警告之後,立刻對這位記者加大了約束,對都堂的指責少了,但有幾家膽子大的小報上,卻多了同樣風格的報道。

田腴嘿然冷笑:「化名在其他報紙上寫報道,真以為世人都是瞎子嗎?」

他冷眼看了一圈,「議員我本來也不想做,但玉昆相公特地寫信與我,我才來做的。韓相公把這件事看得有多重,我最清楚不過。」

幾人的臉微微泛白,眼中臉上卻有幾分不服氣的神情閃過。

「德順軍的陳。良才當真不是奉了相公鈞令?」一位主編問道。

田腴回以冷笑。

如果只是普通的議案,韓岡從來不會直接指示內容,最多提點一二,

一開始韓岡對大議會就選擇放手。把大議會跟他本人勾連得太緊密,就等於給自己身上套了一個靶子。議會里面出了什么事,都可以牽扯到他本人。

天下悠悠眾口,即使是設了大議會,依然是堵不上,議員之中,有批評韓岡御下無方,有批評韓岡攬權,也有批評韓岡罔顧君恩,這些雜音根本避免不了,真是有許多議員就想著罵幾句宰輔,為自己搏一搏名聲,但要維護天下安穩,維系太平盛世,就少不了議會的存在。

但也僅此而已,韓岡不會牽涉太多。田腴很明白韓岡對大議會的態度,大議會應該是幫忙解決麻煩的,而不是給他添麻煩的。

可是在外人眼中卻不是如此。

眼前的這幾位主編也正懷疑陳。良才不過是韓岡的傳聲筒。也正是因為這個懷疑,讓他們很不服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