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四 酒話(2 / 2)

「切,後金體制,除了他們愛新覺羅家的親戚,其余都是奴才。相對於那些被虜掠來的漢人,我算是主子,可在愛新覺羅們眼里,也只是包衣奴才罷了。」

雖然說不想再回憶過去,但蘇爾泰還是被引起了談興,啜飲兩口薄酒,輕聲嘆道:

「所以說在那種環境下,除非你能爬到上頭去,否則永遠沒有能安心睡覺的日子……不,就是爬上去了也睡不好。三貝勒在世的時候就整天罵罵咧咧的。他死後十貝勒成為了咱們這一系的帶頭人,也是一天到晚陰著個臉,一副倒霉模樣。」

「後來十貝勒也掛了,十六貝勒年紀太小,還繼任不了正藍旗主之位。大格格只好站出來頂上。她原本是個很爽朗明快的人,可自那以後脾氣也越來越糟。大格格心情一不好時就要拿鞭子抽人,原本一個月中也就那么兩三天防著點便罷了。可是到後來,每月總有那么二三十天,打她身邊經過的人都要提心吊膽的……」

「所以你就逃了?」

「嗯,我估摸著她再這么鬧騰下去,遲早要把人心給抽散了。況且旁邊幾旗的人都在虎視眈眈盯著呢——他們愛新覺羅家內部殺起來也是毫不容情的。以前老奶媽給我說故事,里面有一招叫『三十六計走為上』,就跟著學了。」

「哦……原來是怕吃鞭子才溜的,我還以為你真是天良發現,棄暗投明呢。」

張陸嘻嘻笑道,蘇爾泰則撇了撇嘴:

「若對外人當然是這么說,可咱們之間就沒必要扯那種大話了——從小在那種地方長大的,誰知道好壞呢。我以前一直覺得主子抽奴才是天經地義。大格格抽我時最多只想著逃跑。自個兒心情不好了當然也就去抽手下的奴才泄憤……到了這里,才知道原來人是可以選擇不做奴才的。」

「那現在要是你那位主子還想打你呢?」

張陸好奇道,蘇爾泰哼了一聲,借著酒意道:

「我會跟她說:爺不樂意做你的奴才了,不服氣就來咬我啊!」

一邊說著,一邊還朝著面前,某個不存在的人影豎起了一根手指頭——中指。果然在任何環境下,這類動作才是最容易傳播開來的。

張陸被逗得哈哈大笑,連連拍手:

「說得好!讓她有本事就來咬!」

——最近在海南島上,非常流行的幾部評書和戲劇之中,大力宣揚的,便是所謂「天賦人權」與「自由意志」。其中主角在面對一個自認為身份高貴,便要求他做這做那的角色時,便理直氣壯回復:在這里,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只要我不去干壞事,我就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也可以不做任何我不想做的事情。這是我的自由,不服氣?你咬我?

這句話立刻在老百姓中間激發起了強烈共鳴,尤其是像張陸這類年輕人,本來就極容易受影響。而蘇爾泰這種有過類似經歷的,則更是感觸極深。

「還是你運氣好啊,生在大明,衣冠禮儀之邦,比我們這種化外蠻人要好多了。」

蘇爾泰看看杯子里空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同時隨口向張陸笑道,但後者卻立刻苦笑起來:

「我?運氣好?……哈!」

張陸此刻也是酒意上頭,說話更沒什么顧忌,面對蘇爾泰的羨慕之語,卻是連連搖頭:

「跟你一樣,小時候沒見過外面,啥都不知道。可出來後才發現,我們老家那地方簡直是……別的不提,直到出了陝西,進了湖廣地界後我才知道,這世上居然還有那么多種漂亮的綠色!」

「而在我們老家那邊,不管山嶺還是溝谷全都是光禿禿的,壓根兒就看不見幾棵樹。至於平地么,就算長了樹林的也多半早被伐掉,開墾出來種庄稼了。可是也沒什么收成,人們永遠都是在為沒有雨水發愁……一年四季,能吃上白面饃饃的,就已經是最上等的人家了。」

說著,他隨手指了指桌子上的菜餚和水果——今天是蘇爾泰促成一筆生意,拿到一大筆提成,喊上朋友一起慶祝,叫的菜餚比較豐盛。

「不怕你笑話,這些東西,好多都是在到了這邊以後,才頭一次吃到。上回在船上吃香蕉,連皮一起啃,被小妹嘲笑了好幾天——可後來才聽大哥說,她自己頭一回吃香蕉時也是這樣的。說起來我們家在那邊還是將門呢,是當地最大的地主,比起下面那些軍戶,每年收的糧食好歹能吃飽肚子。」

「我以前一直覺得這樣就很好了,都能吃飽了還有啥好念想的呢。現在才明白,他們說的那個什么井底的癩蛤蟆——就是指咱們這類人。」

說起這個話題,蘇爾泰也禁不住感慨萬分——在這方面,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來到這里才知道,原來人是可以這樣舒服的。來到這里才知道,原來生活還可以那么豐富多彩,那么自由自在……不管以前在哪兒,到了這邊,接觸到的一切都是新東西。

心頭仿佛有千言萬語,但所有感慨到最後只化作一句話:

「干杯吧,為了我們的好運氣。」

「嗯,干杯!」

兩只酒杯再度碰在一起,然後,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