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衣錦還鄉不歸家(2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3992 字 2020-09-04

黃東來不以為意,抬起頭,遠方有數只制作粗劣的紙鳶,在空中緩緩隨風游曳。

當她凝神望去,修為高如她,就能清晰看到紙鳶的粗糙圖案,能夠聽見紙鳶游盪的嘩啦啦聲響。

啪一聲。

緊緊牽著紙鳶的線,不小心崩斷了。

那一刻,黃東來突然紅了眼睛。

她有點想家了。

是蓮花峰的那個家。

有聽話的劍陣,有頑皮的洗面,偶爾還會有頓香噴噴的意外之喜。

在這里好像只有高高的城牆,一牆又一牆。

遠方的那個小窩,有很多山,一山又一山。

————

一炷香之後,河邊有個衣衫破舊的小女孩,蹲在台階上,哭成了小花貓,手里還死死攥著紙鳶的木頭轉輪。

孩子身邊有位天生麗質的布裙少女,坐在一旁正忙著安慰,說是等姐姐拿到了下月初領的俸祿錢,就一定給孩子買一個漂漂亮亮的嶄新紙鳶。

孩子抽了抽鼻子,哽咽道:「小淺姐姐,可那是爹花了好些力氣才給我做出來的,我回家肯定要被娘親揍的,而且……我也心疼死了……」

少女摸著她的小腦袋,柔聲道:「不怕不怕,姐姐今晚跟你一起回家,馬叔叔那邊我來幫你說,而且姐姐保證你娘肯定不打你。」

小女孩使勁胡亂抹了把臉,怯生生道:「那要是娘親罵我呢……」

少女忍俊不禁,忍住笑意,說道:「也不罵你。」

小女孩破涕為笑,「小淺姐姐最好了!」

少女笑道:「行了,累了吧,聽說你都跑了好幾條街也沒找著,回家之前,姐姐給你買串糖葫蘆,不過記得到家之前,把嘴巴擦干凈,不許說是姐姐給你買吃的了,看看你這牙齒,給蟲子蛀得什么樣了。」

小女孩使勁點頭:「好的好的!」

少女和稚童的頭頂,突然響起一個不太客氣的招呼聲,「喂!」

叫小淺的少女抬起頭,下意識將孩子抱在懷里,後者小心翼翼抬頭望去,頓時瞪大眼睛,想說又不敢說的可憐模樣。

河邊的台階頂上,站著一位年紀輕輕的背匣女子,容貌生得天仙一般,尤其是讓早熟的少女感到自慚形穢。

那女子手里拎著那只斷線後失蹤的破損紙鳶。

她揚起手中紙鳶,冰冷問道:「小丫頭,這是你的?」

少女猶豫了一下,主動搖頭說道:「不是。」

小女孩雖然心急也心疼,但終究是沒有出聲。

正是尋回紙鳶的黃東來,她有些費解為何少女要否認,也懶得計較什么,隨手丟下紙鳶後,轉身就走,只撂下一句,「破爛玩意,愛要不要。」

很快從黃東來身後傳來一個小心翼翼的聲音,「謝謝神仙姐姐。」

黃東來翻了個白眼,沒有轉頭,徑直離去。

片刻之後,四處逛盪的黃東來,湊巧又在一個賣糖葫蘆的攤子前,遇到了她們倆,少女牽著孩子,孩子拿著失而復得的紙鳶。

兩人都滿臉驚喜。

黃東來沒理睬她們,跟小販問道:「怎么賣?」

擅長察言觀色的小販一看她就是不省錢的主,立即諂媚笑道:「十文錢一串小的,大的就要收十五文……」

少女有些無奈,孩子童言無忌,疑惑問道:「不是小的五文錢,大的十文錢嗎?」

攤販惱羞成怒,瞪了眼拆台的孩子,不曾想黃東來丟出一錠銀子,面無表情道:「都歸本座了,你滾吧。」

攤販手忙腳亂接住那塊沉甸甸的的銀子,成色極好,官家一等一的雪花紋銀!輕輕咬了一口後,然後做夢一般,生怕那位一擲千金的敗家土財主後悔,值不了幾個錢的攤子也不要了,揣起銀子後跑得比誰都快。

少女和孩子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

黃東來拔出一串糖葫蘆,一屁股坐在攤子後的小板凳上,斜眼瞥了瞥原本正要付錢買糖葫蘆的少女,「小的十文錢,大的十五文,愛買不買,不買滾蛋。」

小女孩立即泫然欲泣,乖巧懂事地扯了扯少女的袖子,抬起頭眼神示意她不要吃糖葫蘆了,還善解人意地微微張開嘴,指了指自己的蛀牙,「呀,小淺姐姐,突然牙疼了。我們回家吧?」

少女揉了揉孩子的腦袋,仍是多掏出五文錢,彎腰一並遞給黃東來,笑道:「那我們就買串小的。」

黃東來沒好氣道:「現在開始,小的不賣了,只賣大的。再加五文錢,拿走。」

小女孩生怕姐姐多花錢,火急火燎道:「小淺姐姐,你還得給劉爺爺買葯呢!不許買!買了我也不吃的!」

少女嘆了口氣,收起那些銅錢,對黃東來歉意笑道:「對不起,我們不買了。」

黃東來望著少女那雙干干凈凈的清澈眼眸,笑道:「無所謂啊,你們隨意。」

少女和孩子正要離去,黃東來眼睛一亮,說道:「要不然你們倆來幫我賣糖葫蘆,到手的銅錢,咱們對半分。」

姿色清麗如蓮花的少女有些猶豫不決,小女孩則不敢自作主張,可憐巴巴望著那些鮮紅鮮紅的糖葫蘆,嘴饞呢。

到最後,鬧市上就出現了既賞心悅目又滑稽可笑的一幕,一位少女吆喝販賣糖葫蘆,小女孩幫著大聲唱和,剩下一位容貌絕色的年輕女子,板著臉在那里收銅錢。她最終還是聽從少女的意見,按照以往的正常價格收錢,若是三串以上,價錢還有優惠。估計是難得有如此美人做生意,許多兜里有點閑錢的男子,都忍不住來此駐足,假借買東西的名義,欣賞風景,磨蹭許久,才買串糖葫蘆,大多也不走,就蹲在不遠處啃,於是攤子附近,一大堆男人在那里動作整齊地吃著糖葫蘆。

最終,入賬小七百文錢。所幸也無膽大包天的浪盪子惹事,畢竟外城,也是正兒八經的天子腳下。

少女和小女孩的嗓子都有些沙啞,但是一大一小,高興壞了。

分賬……分錢的時候,少女卻只肯收一百文錢,最多就是幫著小女孩要了三串糖葫蘆,一家三口都有份,而且還是小份的。

黃東來有些費解,問道:「你不是缺錢買葯嗎?事先說好了對半分,這種錢拿著你又不燙手,心安理得的事情,怕什么?」

堅持只要一百文錢的少女神采煥發,笑得眼睛都成月牙兒,「已經很好啦。謝謝姑娘!」

一手紙鳶一手三支糖葫蘆的小女孩,也跟著感謝道:「謝謝神仙姐姐!」

————

這一天暮色里,鎏京城西南的虎牙坊,銀魚胡同巷,多出一位奇怪的客人,最後她花高價租了一棟獨門獨院的宅子。

經常坐在小院里發呆,偶爾外出,往往是一整天見不著人影。最多就是去小淺那妮子所在的擁擠院子,串串門,陪著後者的爺爺一起曬太陽,也不愛說話。偏偏老人是個話癆,總喜歡說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老舊東西,都是些街坊鄰居都耳朵聽出繭子的故人故事,好在那位女子雖然不答話,卻也從不會流露出嫌煩的表情,老人自顧自嘮叨,她反正就在那兒怔怔出神。

但是只要聽到走街串巷的吆喝聲,女子都會出門買上一些糖葫蘆之類的碎嘴吃食,自己吃,更多是給那個饞嘴的小丫頭,本就慘不忍睹的那口牙齒,真是更遭殃了。

銀魚胡同巷,除了橫空出世的陌生女子,就沒有一個有錢人。大伙兒都知根知底,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拌嘴吵架,每天都不缺。巷子里最出名的,是個寒窗苦讀的小秀才,說是秀才,其實並無此功名,但鄰里都以此稱呼,每年年關的寫春聯福字,或是平時的家書,都找他寫,銅錢看著給便是,那位祖上世世代代住在這里的讀書人,也從不在乎,至於為何祖父輩都是做拿刀切肉屠子的,偏偏生出個讀書種子,天曉得呢。

除了這位與巷子格格不入的讀書郎,再就是越長大越出落得水靈的劉小淺了,所有人惋惜這個孝順孩子,是小姐身子丫鬟命,是老天爺打盹少給了點福氣,要不然怎么都該是個官老爺家的千金。街上大人都喜歡撮合小淺和姓宋的讀書人,加上兩人青梅竹馬,所有人都覺得以後會是一樁喜事。小淺的爺爺,也瞧著宋家孩子順眼,時不時就拿這個話題來讓自家孫女羞紅臉,然後老人就哈哈大笑。

銀魚胡同巷還有一撥抱團的年輕人,氣血方剛,四五人稱兄道弟,講義氣敢打架,在附近坊市很是闖出了些名頭,帶頭的年輕人,綽號,很小就失去親人,幾乎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所以很念舊情,從不在自己巷弄這邊鬧事,倒是經常幫著這位叔叔那位嬸嬸討要公道,故而附近地痞流氓,也不敢輕易欺負銀魚胡同巷的百姓。否則以劉小淺的姿容和宋家讀書郎的礙眼,兩戶人家早給折騰得雞飛狗跳了。

兩旬過後,銀魚胡同巷都習慣了那個漂亮女子,見怪不怪了。有些性子外向的婦人,還會熱絡打招呼,那女子也不說話,完全置若罔聞。

一個月之後,性情冷漠的她再走在巷子里,面對那些依舊殷勤的招呼聲,雖然還是不願意回話,但偶爾也會點點頭,大致意思算是她已經聽見了,所以別再煩我了,該咋的咋的。

稍遠一些個不長眼的地頭蛇,想著來這邊一睹芳澤,順便看有沒有便宜可占,次次都給守株待兔的銀魚巷那撥年輕人,結結實實揍了回去,之後就乖乖死心了。

有一天,劉小淺說要和她晚上一起住,最後一張床兩床被子,她一如既往很見外,劉小淺眉開眼笑,也不說話。

兩人熄燈躺下後,劉小淺突然小聲問道:「黃姐姐,睡著了嗎?」

黃東來回答:「睡著了。」

劉小淺無言以對,興許是實在是憋不住肚子里的話了,她忐忑不安問道:「我其實是想跟你說件事情,但是怕你看不起我。」

少女雙手攥緊被角,手心滿是汗水。

黃東來在黑暗中,睜著雙眼,語氣平靜道:「是去井水樓做彈箏的清倌吧,我知道的。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就算你是去賣身,也是為了治你爺爺的病,不丟人。何況你還是賣藝不賣身。」

她又加了一句,「挺好。」

少女如釋重負,偷偷呼出一口氣,仍是有些惴惴不安,「黃姐姐,真的不會看不起我嗎?」

黃東來微笑道:「看不起你?你傻啊,本座其實……」

其實挺佩服你的。

但是這句話,生性驕傲的仙家女子,哪怕到了嘴邊,也沒有說出口。

放下心事的少女立即雀躍起來,側過身,好奇問道:「黃姐姐,『本座』是什么啊?」

黃東來猶豫了一下,淡然道:「我呢,來自一個叫觀音座的地方,本座的意思,就是我以後是那兒最厲害的女人,地位最高,實力最強。」

生長於市井底層的少女根本沒聽明白,只是哦了一聲,嘿嘿笑道:「黃姐姐很厲害啊。」

黃東來沒好氣道:「拍馬屁也不會,掃興!睡覺!」

少女沉默片刻,壯起膽子問道:「黃姐姐,你有喜歡的人嗎?」

她很快答復:「有啊,就是還沒生出來。」

少女無言以對。

她低聲呢喃了一句,「討厭的人,倒是有一個。」

可惜少女聽不到。

很快,少女微微鼾聲,深深睡去。

黃東來始終睜著雙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放在桌上的劍匣,匣中長劍,鋒芒盡收。

黃東來緩緩閉上眼睛,此刻心境祥和的她,只有一個念頭,這樣的確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