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司禮監提督(1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5051 字 2020-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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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紅旆軍鎮,再過送駕嶺,就進入鐵碑軍鎮的戊守轄境了。

因為陳青牛走的是官道驛路,又有正八品敕命在身,所以一路暢通無阻,而且如今入駐驛站,待遇驟然變好了,到底是「娘家」啊。而且陳青牛場面上的官再小,也是入了清流的官品,在朱雀官場,清流濁流,雖不如大隋像是因此分出了陰間陽間,但也不容小覷。

陳青牛得知再過一座驛站就能夠入城,便干脆不再坐在車廂內養氣,坐在謝石磯身後,欣賞沿路風景。

修行一事,心境好壞,至關重要,一旦失去平常心,就會滑入兩個極端,要么順流直下,一日千里,要么逆水行船,艱難至極。而且前者也未必全是好事,一旦根基不穩,任你樓高千丈萬丈,也是搖搖欲墜,經不起風吹雨打。

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

此言既是詩人直抒胸臆,無意中也道破了修行玄機。

修行一事,養氣最重修心。

這也是修行之人,與世間那些純粹武夫的本質區別,後者是淬煉體魄,如鍛造兵器一般,而修行之人,重視身軀這個熔爐載體,卻更重視內里之氣。

陳青牛盤膝而坐,彩繪木偶有樣學樣,一大一小,一人一鬼,荒誕滑稽。

陳青牛問道:「你可知道兵家修行,有哪些訣竅,哪些忌諱?」

它譏諷道:「你又不是不清楚,與我等鬼物最天生相克,便是那兵家子弟。五行當中,春木秋金,秋季肅殺萬物,這才有『沙場秋點兵』一說。我連兵家都不敢隨意接近,又如何知曉他們的修行之術,這種機密要事,又不是老百姓家在樹底下藏了幾十兩銀子,我隨便瞅一眼就能記住的。」

陳青牛也沒有生氣,輕輕嘆了口氣。

它沉默片刻,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實在忍不住好奇,明知不妥,仍是小心問道:「事先說好,我問,你可以不回答,你更不許動怒……」

這趟出行,它實在是吃足了苦頭,陳青牛那么多次一言不合就祭出《禮記正義》,讓它真真正正是命懸一線。

陳青牛微笑打斷它的言語:「是想問我,為何要選擇兵家作為下一個台基,在這之上進行修行吧?」

它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好奇至極。

陳青牛微笑道:「我不回答。」

它僵在那里,有些受傷。

陳青牛望向遠方,微風拂面,鬢角發絲輕輕飄搖。

修行之人,有兩次築造台基的機會,一次是屬於身軀體魄層面,開竅如開洞府。第二次大機緣,顯得更加虛無縹緲。

例如選擇佛門,被譽為建造須彌座,或者金剛座。

選擇道教,則被稱為於自身氣海,托起一盞寶蓮燈,三清燈。

兵家是點將台。可以去古戰場遺址,尋覓那些壯烈戰死的英魂英靈。

大體而言,諸子百家,各有道路。

其中兵家修行,築基一事,最講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一般來說,兩次沒能成功,第三次就愈發希望渺茫了。

陳青牛突然問道:「賀先生,高林漣,陸法真。分別是扈從,夫子,供奉,這三人,你可有了解到什么內幕隱情?」

彩繪木偶凝視著他,久久不開口。

陳青牛這次還算通情達理,笑道:「你不樂意說,我也不會強求。」

它猶豫了一下,大概是難得感受到這位仙師的善解人意,便投桃報李了,沉聲道:「姓賀之人,才是朱鴻贏真正的心腹,以『推心置腹』形容也不為過。陸法真不過是攀龍附鳳之輩,空有一身道行修為,大勢之下,不過爾爾。老夫子高林漣的話,此人學識淵博,毋庸置疑,至於是不是在京城官場心灰意冷,這才返鄉教書,我不敢斷言。但我敢保證,他絕不是醇儒,更不是腐儒,是真正有大胸懷的讀書人,假設你與他敵對,那就換一種說法,高林漣是一個城府深重的儒家宗師,所以我勸你三人之中,惹誰都不要惹高林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給讀書人惦念記恨上了,絕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漠視賀先生,輕視陸法真,忌憚高林漣。

這就是木偶放在台面上的態度。

與陳青牛內心認知,如出一轍。賀先生武道實力再高,終究是朱鴻贏的牽線木偶,只要朱鴻贏知道觀音座的分量,幾乎就等於賀先生本人清楚。大真人陸法真游離於西涼軍政核心之外,甚至不被朱鴻贏認為是心腹嫡系,陸法真被藩邸供奉起來,真正的意義,不過是震懾朱雀修士而已。唯獨兩袖清風、無欲無求的高林漣,彩繪木偶不願接近,陳青牛同樣不敢掉以輕心。

如果拋開感覺,無論是藩邸內的口碑風評,還是朱真嬰的個人觀感,或是商湖樓船上的那次見面,高林漣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但是別忘了。

人無完人。

陳青牛自言自語道:「能夠不跟這位老夫子有交集,就千萬別湊上去自找麻煩。」

陳青牛之所以火速離開涼州城,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其實並不是關鍵。

百無聊賴的木偶隨口問道:「那位謫仙人在小村子傳道授業解惑,她算不算故地重游?那村子真有趣,祖輩竟是流徙之人。」

陳青牛感慨道:「流徙千里萬里,終究是在人間輾轉。有人卻被流徙於來生來世,命數軌跡不可捉摸,真真正正是無根浮萍。」

木偶嘖嘖道:「心疼她了?那你當時也不多挽留挽留?」

陳青牛搖頭道:「沒有用的,心結在,情劫就不會解。」

木偶也跟著搖頭,「你不懂女人。」

陳青牛一笑置之。

木偶小聲問道:「她最後給你的那件寶貝,拿出來給我瞅瞅唄?」

陳青牛低頭望著它,笑眯眯問道:「你這是趕著投胎?說實話,用那件寶貝殺你,也太暴殄天物了,我可不舍得。」

它憤懣道:「算你狠!」

陳青牛哈哈大笑,站起身,朗聲道:「見富貴而生讒容者,最可恥。遇貧窮而作驕態者,賤莫甚!」

它熟門熟路地一路爬到陳青牛肩膀上,「發什么瘋呢?」

陳青牛干脆躍上車廂頂部,「我沒讀過書,懂得的道理也少,所以特別在意那些青樓客人的高談闊論。只可惜當時窮,買不起紙筆,偶爾積攢下些,也是為了每年的清明節。」

經過一段時間《雄鎮山海樓》那副畫卷的浸染洗滌,彩繪木偶的靈氣愈發穩固,「整個人」的面容神色也隨之生動活潑起來,它不願意跟陳青牛聊那些青樓的話題,就道:「姓陳的,你有注意到那村庄的祠堂嗎,叫貞槐堂,可不簡單。屋上翹檐,如虎豹捕食高聳之背脊,很有味道,這在涼州城都不常見,尤其是數百年香火,都快要蘊藉出一絲神性……」

陳青牛直截了當說道:「別再試探我了,王蕉和那一世的年輕道士到底發生了什么,那座湮滅於歷史的涿鹿戰場,又有什么故事,我也不清楚,她不說,我就不問。不過話說回來,你是不是除了恢復你家娘娘神祇牌位之外,背著我還有什么不可見人的圖謀?」

它也不辯解,只是雙臂環胸,氣呼呼冷笑道:「跟你這種人耍心眼,我是嫌活膩歪了?再說了,以你蓮花峰客卿的身份和家底,加上王蕉贈送的那件寶貝,放眼南瞻部洲,你會怕誰?又有誰能夠威脅得到你?尤其是你這種守財奴,下山之前,會不借機假公濟私、搜刮一通?!」

陳青牛點頭笑道:「你已經是我的半個知己了。」

啪!

又是一指彈飛彩繪木偶。

可憐木偶在空中竭力嘶吼謾罵。

片刻之後,它終於從黃沙地面跑回馬車頂部。

它神情萎靡地坐在陳青牛身邊,耷拉著腦袋。

陳青牛只當它不存在。

「喂!姓陳的,你每天都要抽出兩三個時辰,尋個僻靜地方,給那大塊頭往死里揍,你到底圖個啥?你那套拳法的造詣,和體魄的牢固程度,兩者分明都已經臨近瓶頸,所以你簡直就是給那大塊頭練手,我就奇了怪了,你和她到底誰是主子誰是奴婢?你這么厚待她,就不怕哪天那傻大妞開了所有竅,反而覺得跟在你身邊當丫鬟很跌份兒,然後一走了之,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哈哈,只要想到這一茬,就莫名開心了……啊!」

有人一彈指。

它又去了遠方。

最後還得乖乖跑回來,也是悲壯。

————

大隋南疆第一邊關重地,無疑是那座兵家必爭之地的架劍坡。

朱雀的征北大將軍府,便與之遙遙相峙,爭鋒相對。

征字頭的大將軍府再往西,便是平字頭的北將軍府,野戰主力主要駐扎於娘子坡,距離西涼邊軍第一鎮的馬嵬,不過六百里。

膝下無子的老將軍死後,幾位麾下嫡系武將,好像也沒有得到任何舉薦,使得京城好一番風起雲涌,最終竟是位年紀輕輕、籍籍無名的國公爺,占了天大便宜,領著足足四千兵馬從京城趕來,清一色精銳騎軍,直接從京畿禁軍抽調,這在朱雀歷史上實屬罕見,可見皇帝陛下對這位差點連祖宅也保不住的年輕人,十分青睞,也足可見朝廷對大隋版圖的志在必得。

朱雀近百年來征伐不斷,不斷開土拓疆,便有了貂寺監軍的行伍制度,以防領軍大將獨斷專權,滋生叛逆之心,加上這位大太監絕大多數恪守規矩,不敢輕易插手具體軍務,使得朱雀王朝內外安穩,這一小撮出自帝王身側的權貴閹人,哪怕在素來挑剔苛刻的文官清流眼中,也得到了一個「沒有功勞、卻有苦勞」的中肯評價。這次年輕涼國公出人意料地假節開府、領兵駐邊,隨行隊伍當中,就有一位身穿朱雀獨有大紅蟒服的大宦官,曾是御馬監的二把手,在朱雀吞並玉徽王朝的一連串重大戰役中,這位宦官的身影時常出現。

身份尊貴的國公爺,這趟出行沒有捎帶任何一個國公府的人,忠心耿耿的家生子老奴,清麗可人的奴婢丫鬟,都沒有帶。甚至連那些同患難的供奉,也沒能蹭到半點好處,據說好幾人覺得這家伙不是能夠共富貴之人,一氣之下,就干脆投往別處了。這在最喜歡熱鬧不嫌大的京城,已經是一樁茶余飯後的大笑談。

那位蟒服太監自然貼身跟隨,連仗都沒開打,自然談不上監視,更多是保護涼國公別死在大隋刺客死士手上,若是暴斃半途,朱雀皇帝的顏面就算完了。

擅長文治的大隋,被崇尚軍功的朱雀壓制多年,到最後大隋南疆邊軍給惹急了,就狗急跳牆,開始耍下九流的手段,走起了下三路,不斷派人滲透邊軍,專門偷襲暗殺朱雀北方邊軍的各色武將文官,殺一個回本,殺兩個大賺,很不要臉。

國公爺和蟒服太監,位於重重保護之下的騎軍中軍,但是數千騎軍浩浩盪盪的出行,憑借沿途驛站進行官方補給,不是做不到,而是名不正言不順,畢竟這支隸屬於平北將軍府的騎軍,並非出關作戰,而只是趕往駐地。所以後方的騎軍輜重,也拉伸出一條頗為綿長的線路。

當時有一騎就經常來回游盪,正值倒春寒,這名年輕騎士裹在厚實的棉衣里,也不披甲,卻有資格騎乘一匹俊逸非凡的高頭大馬,整天無所事事,有人向騎軍將領稟報此事,結果只得到「莫管此人,聽之任之」的含糊答復。久而久之,這個最先連洗刷馬鼻、喂養精糧以及扎營搭寨都會倍感神奇的古怪家伙,幾乎跟所有人混成了熟臉。

關於此人的身份,眾說紛紜,有說是涼國公府上的伴讀書童,自幼與國公爺關系莫逆,但終究身份卑微,於是這次是建功立業來了,以便憑借軍功脫離奴籍。也有說是京城里的將種豪閥的嫡系子弟,家族曾經幫襯過一度落魄至極的國公府,有過這么一段燒冷灶的香火情,這才得以進入軍伍;更有人言之鑿鑿說這個年輕人,其實是仙家府邸的修行之人,是來坐鎮將軍府、暗中保護涼國公的高手。

只不過這家伙也確實讓人無奈,走了半路後,就開始用他的方式擺闊起來,先是挎劍佩刀,然後猶不過癮,坐騎側掛箭囊,身負弓弩,最後干脆就連一桿鐵槍也給拎來了。

有事沒事就自己拔個刀張個弓之類的,讓人一頭霧水,想不明白這到底是干啥呢?

可能是誰無意間說了句,這哥們該不會是發配貶謫到咱們輜重隊伍的吧,那家伙第二天便悄悄撤去了所有武器,重新一人一騎而已。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這小兄弟難不成之前都在抖摟威風?

得知真相後,就再沒人真把這個年輕人當回事了。

直到有天,剛剛過了征北大將軍府的轄境,一整天都大雨滂沱,春寒凍骨,有位輜重士卒在半路上突然染病,雖說隨軍郎中穩住了病情,可仍急需一處能夠躺著舒適安穩的地兒,大軍行進自然不得中斷,上哪里找這么個風水寶地?就在都尉和幾個伍長都一籌莫展的時候,那個騎馬游盪的年輕人,二話不說翻身下馬,背起那名士卒就撒腿狂奔,約莫一炷香後,之前跟在年輕人身後的都尉大人,滿臉凝重地返回大軍後方,怎么詢問都不開口,只肯說那名病患得到了妥善安置。

原來,這支精神氣十足的彪悍騎軍當中,馬車僅有三輛,國公爺一輛,蟒服太監一輛。

最後一輛,正是那個吊兒郎當的年輕騎士的。

都尉最後只知道此人姓劉,其它一切都雲遮霧繞。

他當時只是親眼看到,他們出現在戒備森嚴的中軍隊伍後,無一人膽敢出面阻攔,年輕人將士卒送入車廂後,驅使一名騎軍實權校尉,如同驅使家奴一般。

這還不算最驚世駭俗的,甚至連國公爺都給驚動了,和那位蟒服大太監聯袂露面,親口答應那個年輕人一定照顧好染病士卒,言談無忌,將那個年輕人親昵稱呼為「劉七兒」。

當時這名都尉差點眼珠子都給瞪出來,嚇得戰戰兢兢站在馬車旁邊,雙手都不知道怎么擺放。

在這支強勢騎軍一路平靜地進入自家轄境邊界後,終於掀起了一場莫名其妙的波瀾。

在尋常騎軍根本察覺不到半點不妥的時候,中軍當中,蟒服太監和兩名佩劍男子幾乎同時轉頭北望。

然後所有人都下意識抬起頭,原本晴空萬里的蔚藍天空,沒來由發現瞬間就黑雲壓頂了,幾乎整個中軍騎隊都被陰影籠罩其中。

騎軍馬蹄不停,黑雲緊緊跟隨。

年輕涼國公彎腰走出車廂,抬頭望去。

兩名沉默寡言的劍道修士,迅速拍馬趕至馬車附近。

來自御馬監的年邁蟒服太監嗤笑道:「不礙事,咱家這就去拍死這只隋朝大蒼蠅。」

馬蹄陣陣,一個火急火燎的嗓音響起,「讓開讓開,出風頭的事情,讓我來啊!」

蟒服太監瞥了眼那名策馬而來的年輕人,有資格在姓氏之後綴以「貂寺」二字的老人,在他的陰沉眼神之中,既有厭煩,也有無奈。

涼國公臉色溫和,打趣道:「劉七兒,出風頭可以,但千萬也要記得護住全軍將士的安危,若有一人傷亡,我就跟你沒完!」

年輕人翻了個白眼,微笑著。

有些人的笑容,給人感覺是皮笑肉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