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狐穴(1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3283 字 2020-09-04

AK小說 www.06ak .com,最快更新桃花最新章節!

陳青牛敲響兩次,門才打開。

小築站在門內,顯然是想著要拒敵於國門之外。

陳青牛察言觀色的功夫,可謂登峰造極,一眼就看出少女在竭力掩飾她的緊張,他對此也無可奈何,只好想著速戰速決,遞給她那只繪有祥雲海牙的精致錢囊,直截了當道:「這些碎銀子,是接下來一個月的開銷,若是不夠,你與謝姐姐知會一聲便是,若有盈余,就當是你們的賞錢。」

她接過錢袋子,下意識問道:「將軍就不怕奴婢貪墨了銀子?」

陳青牛大笑道:「這點零碎銀子算什么。」

她不露痕跡地皺了皺眉頭,不過很快笑道:「奴婢感激將軍的信任。」

陳青牛擺擺手,就要轉身離去。

她猶豫了一下,一咬牙,擠出笑臉,試探性問道:「將軍要不要進門坐一坐?有些去年春末時節買下的茶餅……」

陳青牛大大咧咧道:「好啊。」

她悄然嘆息,有些後悔了。

她只得將陳青牛迎入正房主屋,倒了一杯茶水。

宅子不小,只是屋內物件都不值錢,但從懸掛於中堂的那塊「懷遠堂」紫檀匾額、以及那張老舊的黃花梨八仙桌看得出來,這棟宅子老主人的家境,一開始定然是不錯的,興許是家道中落了,好東西都被相依為命的姐妹,為了生計,不得不給典當了換成銀兩銅錢。

她妹妹小霧很快從一間偏屋走出,進了大堂後,側身施了一福,然後站在姐姐身邊。

陳青牛喝著茶水,有一句沒一句聊著。

得知這棟宅子是姐妹祖上留下來的,有小一百年的歷史了。

慢悠悠喝著不知好壞的茶水,陳青牛大煞風景地就是不肯抬起屁股,經過小半個時辰的相處,小霧是不喜親近生人的性子,不喜言語,性情內斂,看人的時候,眼眸微冷,既是天生,也有後天環境的影響,這在相術上,是情欲淡薄之人,較為適合修行。反而是對世情接觸更多的姐姐小築,更加活潑一些,與陳青牛言語的時候,視線直視,臉色也正常,不似妹妹那般眼簾低斂,長長的睫毛,像是一道房門簾子,隔出了屋里屋外。

之前在陳青牛踏入院子後,廂房的讀書聲就沒了。

讀書郎從頭到尾也沒有露面。

陳青牛終於起身離去,如釋重負的小築送到門口,望著那位年輕將軍的背影,用手背悄悄擦去額頭的汗水。

回到自己院子,陳青牛袖中木偶好歹是五百歲的「高齡」了,自然無比熟稔人情世故,順著袖子爬到他肩頭上坐著,嘖嘖道:「才發現你倒是挺菩薩心腸啊,如此設身處地讓人寬心,怎的,難道是瞧上人家小姑娘了?」

陳青牛都懶得搭理這一茬。

它不依不饒道:「被我說中了吧,姐妹花呦。」

陳青牛苦笑道:「我覺得你吧,還是當初坐在老槐樹枝上的時候,更順眼一些。」

————

暮色剛剛降臨,裴老頭就來請陳青牛喝酒。

已經過了吃飯的點,喝的自然只能是花酒了。

而且這么早動身,自幼生長在青樓的陳青牛便輕易推斷出,這位裴老哥必然囊中羞澀,且不是勾欄脂粉地的常客,所以擔心晚去了,會沒有姑娘作陪,到時候就糗大了。陳青牛實在是沒有去花叢里坐一坐的想法,當然也不想裴老頭打腫臉充胖子,就提議就近找一家酒肆喝喝小酒,就夠了。裴老頭如釋重負,一拍大腿,說還真有個好去處,然後笑臉玩味,朝陳青牛豎起大拇指,也不說話,讓陳青牛一愣一愣的。

出了回頭巷,三次轉彎拐角,裴老頭領著走了不到兩里路,陳青牛就看到一幅字體抹金的酒招子,稀奇古怪,「神仙醉倒」,生意興隆,酒肆五六張酒桌都坐滿了酒客,喜歡大嗓門喊話,往往夾雜著「扈娘子」這個稱呼,等到陳青牛走近,才發現當街沽酒的婦人生得尤為妖嬈,與躍馬城蟈蟈的娘親,竟是旗鼓相當的姿色,堪稱國色天香了。

這要是生意能不好,那才是怪事。

裴老頭在軍鎮衙署確實地位不高,卻不意味著在鐵碑軍鎮沒權力,事實上掌管著將主衙署半數錢糧的裴老頭,是這座城池的一方財神爺,所以那位女掌櫃的一見著裴大人駕臨寒舍,本就嫵媚的笑容,又愈發誘人了幾分,纖細腰肢擰轉的幅度,似乎也悄悄大了許多,裴老頭在陳青牛跟前殷勤客人,此時則水到渠成地端起財神爺架子,而那位扈娘子也硬生生給他倆騰出一張空桌子,讓那位手腳伶俐的年輕店伙計多看著點生意,親自伺候著兩位貴客,坐在「陳將軍」和「裴大兄弟」中間,與謝石磯相對而坐,她嫻熟倒酒,先給陳將軍再給裴財神,先干為敬不說,一喝就是連著三杯,誠意十足,魄力也十足,滴水不漏。

陳青牛在馬嵬軍鎮的驛館,就聽說過這位扈娘子的鼎鼎大名,名聲之大,比起鐵碑主將吳大腦袋只高不低。

裴老頭說扈娘子是有福氣的女子,兒子七八歲大了,就已經能夠自己給自家寫春聯了,在鐵碑軍鎮是出了名的小神童。

扈娘子也笑著說那是當然,她那崽兒以後是要進京趕考然後考狀元的,婦人還玩笑說自己在城東那個攤子測過字算過卦,先生說她的命屬於前半截坎坷,後半輩子就安心享兒子福吧,指不定還能有誥命夫人的命呢。

陳青牛看著笑語嫣然的扈娘子,體態豐腴的婦人,歲月終究不饒人,婦人不管如何天生麗質,眼角終究是難掩那魚尾紋了。

她陪著笑陪著酒,卑微而諂媚,唯有聊到她兒子的時候,那一刻,就像是天底下最幸運的婦人了,比那皇後娘娘還要幸福。

於是陳青牛驀然傷感起來,再怎么壓抑,再如何隱藏,都沒辦法坦然喝酒,最後竟是眼睛一紅,只得趕緊低下頭,使勁喝著酒,空著的酒杯,遲遲不願放下。

裴老頭忙著喝酒,沒有察覺。

好在婦人也忙著勸財神爺的酒,仿佛也沒有留心。

正襟危坐如一座小山的謝石磯,只是默默吃著一碟子醬牛肉,並不飲酒,也不說話。

到了結賬的時候,婦人死活都不要酒錢,裴老頭也懶得計較,只有陳青牛笑著掏出一顆金豆子,輕輕放在離她近的酒桌那邊,說要是不收錢,以後就不敢來酒肆解饞了,而且他住得近,得經常來,以後難免總有賒賬的時候,到時候還請老板娘答應。

婦人只得收下,只不過最後送給陳青牛送了兩壺上好的竹葉青,陳青牛也沒有拒絕。

陳青牛讓裴老頭千萬別送,幾步路的事情。

裴老頭覺得兩人交情火候也差不多了,再添柴火,說不定就要過猶不及,也就沒有堅持。當然,裴老頭也實在是不敢再走一趟陰森森的回頭巷,尤其大晚上的,雖說酒壯慫人膽,可裴老頭今夜飲酒,看似醉醺醺喝高了,實則以他的海量,離著老子喝高了天王老子也不怕的酒仙境界,還早。

一起站在酒肆外,望著主仆二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婦人捋了捋鬢角青絲,輕聲問道:「裴大人,冒昧問一句,這位公子哥是怎么個家底?我往後也好掂量著,小心伺候著。省得我辦差了事,連累裴大人。」

老人撇了撇嘴,「我也看不透,只曉得是涼王府欽點到咱們鐵碑任職的年輕將種,脾氣蠻好,至於是不是場面功夫、內里小肚雞腸,裴老哥可不敢拍胸脯保證什么,扈娘子啊,老哥這么跟你不見外,你也別跟老哥見外嘛,我又不介意你帶個拖油瓶,老哥我的看法與俗人不一樣,買一贈一,是賺到的……」

老人一邊言語調侃,一邊笑眯眯地伸出手,就要去摸婦人的手,後者一巴掌拍掉老人的爪子,天然嫵媚瞪了他一眼,「裴大人,枉我這般敬重你!」

老人挑了挑眉頭,痴痴笑道:「男未婚女未嫁的,要什么敬重,老哥我恨不得你半點不敬重我哩……」

婦人轉身就走,羞憤道:「老不正經!」

老人哈哈大笑,半點也不惱火。

一位衣衫窮酸卻身負詩書氣的年輕士子,與陳青牛謝石磯擦肩而過,目不斜視,拎著一只空酒壺,向酒肆筆直走去。

裴老頭拿細竹簽剔著牙,搖搖晃晃離開了,腰間多了兩只白瓷酒壺。

讀書人瞥了眼臨走還不忘討要實惠的裴老頭,面露不悅,給扈娘子遞去酒壺,老規矩,仍是買一斤杏花春,低聲問道:「扈姐,將軍署邸的人又來蹭吃蹭喝了?」

扈娘子笑道:「若非這些官老爺打過招呼,我如何斗得過那些地痞流氓。」

那名寒士欲言又止,千言萬語化作一聲喟嘆,滿臉自嘲,「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扈娘子笑了笑,從酒瓮里勾了兩小角酒,幾乎每次要滿溢出來,故而這一斤酒,分量相當足夠,插好酒壺塞子,遞還給年輕人,婦人柔聲笑道:「看氣色,王公子的風寒好多了。」

寒士點頭道:「若非扈姐幫我喊了大夫,這條命就只能擱在鐵碑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

婦人實在受不了這位讀書人的感激言辭,文縐縐酸溜溜的,只得打斷他,提醒道:「什么救命不救命的,換成誰都會幫忙的。王公子,這個時節的風,還凍骨著呢,你趕緊回家休養,入夏之後,便能多出門走走動動了,到時候我請王公子喝酒。」

那位寒士好似完全沒有領會沽酒美婦的微妙心情,迂腐憨厚地笑著點頭。

陳青牛回頭瞥了眼年輕寒士。

清洗得有些泛白的青衫,年輕士子正面向大街,拔出塞子,輕輕搖晃酒壺,低頭聞著,杏花春,一斤三分銀,年輕讀書人閉上眼睛,滿臉陶醉。

————

和謝石磯臨近回頭巷的時候,陳青牛差點嚇了一跳,不知誰朝他高喊一聲「好」字,平地起驚雷一般,嗓門高,中氣足。

先是一個突兀的「好!」

然後是半歌半吼,腔調古怪,「無需磕頭,你且後退三步!」

陳青牛站在原地,手里拎著一壇酒和半斤秘制醬牛肉,駐足望去。

原來是那座寺廟前青石台階上,站著個道袍破舊的中年人,縫縫補補,正兩指並攏如鐵戟,直直指向陳青牛。

中年道人雙目炯炯有神,一臂橫出,五指虛握,繼續喝道:「是!你若再饒舌,我就上前一鞭!」

正在寺廟門口掃地的老僧,輕輕嘆了口氣,有些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