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狐穴(2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3283 字 2020-09-04

陳青牛眨了眨眼睛,一時半會沒想明白這道士要作甚。

謝石磯上前一步。

中年道士頓時喉結微動,咽了咽口水。

不過仍是壯著膽子,鼓起勇氣,雙手負後,仰頭望天,一步一步走下台階,高聲如歌,「道院培就千年柏,玄都栽得萬載松。福地有天皆化日,太和無處不陽春!」

這有點類似佛門的打機鋒,棒喝,以及偈子,開悟詩。

陳青牛以前只是有所耳聞,親自經歷,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所以有點犯懵。

陳青牛轉頭問道:「這是咋回事,總不至於是攔路劫財吧?那也該是『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吧,咦?難道是覺得我有根骨悟性?問題是這家伙,也不是啥高人啊。」

謝石磯凝神望去,也沒敲出不對勁的蛛絲馬跡。

陳青牛很用心地想了想,就在此時,那名中年道人剛好走到台階底部,輕描淡寫地瞥了眼陳青牛,然後拾級而上,自顧自吟頌起來,「有儀可象,管教妖魔喪膽。 無門不入,誰知道法通天。 」

那名掃地僧搖著光頭,走入寺廟。

陳青牛點了點頭,若有所思,臨近寺廟,卻也沒有停步,徑直向回頭巷深處走去了。

那中年道人愕然,摸了摸空癟的肚子,唉聲嘆氣,「難不成明兒得換一種風格。」

中年道人抬腳跨過門檻的時候,有氣無力道:「守株待兔,也非易事啊。」

道人眼角余光瞥見那打掃庭院的老僧,像是要開口說話的模樣,立即怒喝道:「住嘴,禿驢!莫要跟貧道敲木魚!道爺與神仙說長生大道的時候,你這禿驢還穿開襠褲呢!」

大概是習慣了中年道人的橫行跋扈,老僧又是微微搖頭,面露無奈,小聲呢喃道:「瞋是心中火,能燒功德林……」

中年道人橫眉豎目,「老禿驢,嘀咕道爺什么壞話?!」

老僧懷捧掃帚,雙手合十,禮敬道:「阿彌陀佛。」

道人翻了個白眼,掏出一本泛黃褶皺的書籍,手指蘸了蘸口水,翻開夾有枯黃樹葉的那一頁,一手持書一手負後,在檐下走廊踱步,緩緩背誦道:「夜深童子喚不起,猛虎一聲山月高。」

「不錯不錯,這一句有氣勢,能唬人!」

「道高龍虎伏,德重鬼神欽!」

「這句好是極好,可惜龍虎山給獨占了去,若是胡亂借用,恐怕很容易被虔誠香客一眼看穿,惜哉惜哉!」

老僧一直默然無聲。

陳青牛到了小巷盡頭,才發現婢女小築候在宅子門口,看樣子她等挺久了。

陳青牛走到她身前,遞出油紙包裹的醬牛肉,「我晚飯吃過了,本該提前跟你說一聲的,害你白等這么久,對不住對不住。這包醬肉,就當賠罪了。」

她起先不肯要,陳青牛堅持之下,她最後只好收下。

她也許會有一種黃鼠狼給雞拜年的感覺,陳青牛也懶得計較這些,笑問道:「那座寺廟為何既有道士又有僧人?」

少女一聽到這個就來勁了,笑眯眯道:「那座寺廟荒廢了好幾十年了,大概在我剛出生那會兒,來了位老僧,算是廟祝吧,然後又來了位道士,兩個人就開始爭地盤了,其實有什么好爭的,寺廟不寺廟、道觀不道觀的,一年到頭也沒什么香火。我妹妹小時候就挺喜歡去那里玩耍,更喜歡那位老和尚一些,道士總是神神叨叨的,逮著誰路過寺廟都要咋呼幾句誰都聽不懂的言語,我也不太喜歡。所以這么多年,我都沒跟那道士說過話。」

————

夜漸深,陳青牛坐在石凳上,嘴唇微動。

是一道最簡單的招魂訣而已,如同路上跟人打聲招呼。

此訣可召見世間大多數的精怪鬼魅。

當然,最好別隨便用。

不過傳說真正出神入化的招魂訣,能夠言出法隨,將那些坐鎮山岳河川的一方正神,都給喊至身前,短時間內使喚如自家仆役婢女。

陳青牛對於術法一途,屬於貪多嚼不爛,並未深入研習,加上體內八部天龍作祟,一直進展緩慢,故而相比那種敕命神魔的大修為,自然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小院北邊的牆頭上,很快就鬼影憧憧,陰風陣陣,隱約有竊竊私語和歡聲笑語。

陳青牛仰頭望去,皺了皺眉頭。按照婢女小築的說法,牆北邊那棟大宅子,主人是鐵北軍鎮屈指可數的大戶人家,來歷古怪,很少拋頭露面,只知道主人是位姓賀的大善人,最近十年鐵碑城的水陸道場,大多是由那戶人家出錢籌辦。

陳青牛輕聲道:「依著先來後到的道理,我本不該多說什么,只是既然大家相鄰而居,也算緣分,即便不是什么善緣,總也別淪為孽緣才對,所以有些丑話最好說在前頭,你們假若覺得話不中聽……」

陳青牛頓了一頓,笑道:「那就當我是在訂立規矩好了。」

牆頭之上,嗤笑聲此起彼伏。

陳青牛也跟著笑起來:「我在這座院子,最多住個一兩年,而且不會常住,不管我在或不在,你們都可以隨便進出院落,這並不礙事,只是以那間主屋的門作為為界線,你們不可擅自越界進入,而我絕不踏入你們轄境一步。就當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你們是河,我不過是井,如何?」

牆頭好似在商量此事。

很快就又有譏諷笑聲陣陣響起。

陳青牛只是說道:「話已經說清楚了,信不信,聽不聽,隨你們。」

坐在石桌邊緣的彩繪木偶,猶豫了一下,低聲提醒道:「蠻夷之地,鬼域之所,兩者有共性,皆畏威不畏德。咱們身上帶了這么多寶貝,要是給那群玩意兒給糟蹋了哪怕一件,就算你家大業大,不心疼,我心疼!」

陳青牛皺了皺眉頭,環顧四周,沒有說話。

這棟宅子,屬於占地較大的一進院子,不是面北朝南的格局,正房是東房,南北兩個廂房,其中北側廂房改為灶房和雜物房,謝石磯住在南廂房。

陳青牛沒有直奔主屋,而是推開廂房門,讓謝石磯打開稍大的那只行囊,隨口問道:「你看得出那邊陰物的根腳嗎?」

袖中木偶站在桌上,鄙夷道:「一股子狐臊味,我就不信你聞不到。」

陳青牛笑道:「確定一下而已。」

北牆的大宅子那邊,顯而易見,是一座如今不常見的狐穴。

狐,世間妖魅,此物與人最近。

歷史上,南瞻部洲曾經的確有過一段「無狐魅,不成村」、「處處皆有狐仙,與人為鄰」的奇怪歲月,大概長達三四百年。

以至於如今風靡於市井的許多志怪小說,狐精依然屢見不鮮,多是幻化成人,蠱惑人心,那些書上也有一些痴情種,守護陪伴心儀男子,至死方休。還說人間荒冢墳塋,多狐兔出沒,其中有一些「狐」,便是戀戀不願離去的成精狐魅。使得無數讀書人心神往之,因此曾經有人笑言,每一位年輕士子的心頭,都住著一位沒美若天仙的狐魅。

倒也不全是狐魅天生痴情那么簡單,按照上古仙人記載:狐,百年化人,不褪尾,三百年為美婦,與人無異,能天生看穿人心,修煉千年,方可通天,是為九尾天狐,法力無邊。

在這之前,它需過三關,三關皆情關,分別是早夭關、半生關、百歲關,顧名思義,是要先害死一人,讓其早夭,為情而死。然後與第二人相伴數十年。最後一人,則需要白頭偕老。男子死後,它還需要為其守靈,需要它以墳為穴,棲息其中,為那位男子守靈數年、數十年、甚至是百年。

陳青牛想起這些後,抬頭望向北面,滿臉意味深長的笑意。

木偶滿臉鄙夷,「花心大蘿卜,吃著嘴里的,看著碗里的,想著桌上的,說不定連菜地里的,也沒放過。」

平靜片刻的牆頭那邊,齊刷刷探出十幾顆腦袋,大小不一,多數已經初步化為人相,僅留狐耳,也有一兩位連狐耳都已褪去。

只不過這些狐魅手里頭都帶著一份「登門禮」。

噼里啪啦,磚瓦亂飛,密如暴雨。

謝石磯身軀一震,氣機綻放,那些磚頭瓦片頓時在空中崩碎。

只可惜白天才收拾干凈的院落,已是一塌糊塗。

陳青牛摸了摸額頭,有些煩躁,雖說對方的小打小鬧,更多像是挑釁和嬉戲,並無真正害人之心,可如果給它們慣出壞毛病來,成天這么折騰,終究也不是個事啊。

木偶冷哼道:「老祖宗說過,民不畏威,則大威至!」

陳青牛站起身。

牆頭那邊隨之安靜下來。

一頭相貌已經與人間女子無異的狐魅,突然丟出手中僅剩的一塊瓦片,激射而至,氣勢驚人,威勢完全不亞於一枝五十步內的強弓箭矢。

陳青牛一抬手,輕描淡寫地接住那瓦片,隨手擱放在石桌上,然後仰頭望向那座牆頭,自言自語道:「把民字去掉,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