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麒麟雙符(1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5026 字 2020-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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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紀輕輕的外鄉讀書人,原來名叫王曦,是王朝東南境內郡望大族、琳琅王氏的旁支,之所以在鐵碑軍鎮生活的這段時日,給人貧寒的錯覺,在於負笈游學的途中,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洪水當中,書童和仆役都已落水失散,王曦咬牙繼續向西北行來,經過西涼東邊軍鎮的時候,也曾寄去一封家書,說是自己會在停步暫居,等待家族回信,只是路途遙遠,一個來回,天曉得什么時候才能收到回信,鐵碑軍鎮的驛站人員,久而久之,都熟悉了這位隔三岔五就來詢問的英俊書生,因為某次無意間幫忙一位小吏代寫家書,字跡尤為優美,措辭文雅,被小吏家族的長輩收到後,大為推崇,最後小吏和一伙同僚,就合伙湊錢,希望王曦擔任坐館先生,做他們那些孩子的授業恩師。王曦拒絕了那幾個家族拿出重金的延請施教,而是自己開辦了一座小家塾,宅子就置辦在扈娘子那條巷弄的拐角處,租金便宜,加上鐵碑七八個家族在內、二十余位蒙學稚童的脩金,綽綽有余。

除去軍鎮官署的文人官吏,整座鐵碑軍鎮,其實連落第秀才都沒有一個,所以王曦一下子成了香餑餑。

又很快,王曦愛慕扈娘子,變得路人皆知了。以至於許多酒肆的老顧客,每次喝酒都換了花樣調戲婦人,故意詢問她何時與王書生早生貴子。

婦人一開始沒當真,後來實在是不厭其煩,逐漸有些惱火,最後干脆就不搭理了。

陳青牛去了酒肆,發現那位讀書人也在喝酒,如今已經被人喊作王夫子或是王先生,算不上敬意,只是多了幾分略帶調侃意味的親近,而王曦也不是如何迂腐呆板的人物,一來二往,差不多成了半個鐵碑人氏。

陳青牛還是老規矩,落座喝酒的時候,扈娘子專程走近,調笑了幾句,大意是問陳青牛敢不敢讓她當回媒婆,她要給陳將軍介紹一位千金小姐。陳青牛自然沒答應,笑著委婉拒絕了。婦人多半是找個話題來寒暄客套的成分居多,也就沒有怎么堅持,不知是否陳青牛的錯覺,如今的扈娘子,待客依舊熱絡,只是無形中,多出幾分端庄嫻淑,減少幾分嫵媚。

陳青牛望向那位悠悠然喝酒的年輕士子,後者發現陳青牛的打量眼神後,和煦微笑著舉杯致意,陳青牛只得笑著舉杯還禮,兩人視線,一觸即散,各自飲酒,乍看之下,年齡相仿的兩人,俱是謙謙君子,小小酒肆,如沐春風。

王曦來得比陳青牛要早許多,很快就起身結賬離去。

當讀書人與沽酒美婦交接銅錢的時候,酒肆少不得一陣哄笑打趣。陳青牛也跟著笑起來,有意無意,婦人好似瞥了他一眼,有些無奈。

黃昏時刻,西邊天空懸掛著大幅大幅的火燒雲,像是世間最名貴奢華的錦緞。

陳青牛眯眼望去,沉默不語。

鐵碑軍鎮的女子婦人,從來不缺豪放氣,有一位衣著鮮亮的少女,氣勢洶洶地策馬狂奔而來,那匹坐騎,是貨真價實的西涼乙字戰馬,身後跟著兩騎丫鬟模樣的清秀女子,以及四五位佩刀負弓的健壯豪奴。她翻身落馬,直奔扈娘子的酒肆而來,一位中年男子低頭哈腰站在街邊上,她正眼也不看一眼,丟給那男子一只沉甸甸的錢囊,大踏步走入酒肆,徑直坐在陳青牛桌對面,「你就是那位住在回頭巷的陳仙師、陳真人?」

陳青牛搖頭道:「姑娘肯定是認錯人了。」

她上上下下仔細打量著陳青牛,「准沒錯,就是你!泉卿那妮子偷偷給你畫了一幅肖像,我瞧過畫像,與你有七八分相似!她可是你們鐵碑軍鎮數一數二的丹青妙手,城隍廟的那幅壁畫《門神吃鬼圖》,其實就是她畫的,這些你都不曉得吧?她之前說你的性情,有些古怪清淡,我還不信,現在看來還真有點,換成別人,巴不得整座軍鎮都聽說自己的名頭,你倒好……」

少女語速極快,竹筒倒豆子,唧唧喳喳,就像一只枝頭鳴叫的黃鶯。

陳青牛跟扈娘子要了兩碗冰鎮烏梅湯,一碗遞給終於止住話頭的少女,笑問道:「你找我有事?」

少女猶豫了一下,仍是接過白碗,哪怕頗為口渴,也沒有喝梅湯的意思,她只是納悶道:「你們道士不是應該自稱『貧道』嗎?」

陳青牛只得又一次笑問道:「姑娘,有事嗎?」

少女身後一名扈從拔刀出鞘寸余,鏗鏘出聲,低聲喝道:「豎子大膽!你知道我家小姐的身份嗎,竟敢如此無禮!」

陳青牛有些無奈,放下大白碗,「問題在於,我的確不知道你家小姐的身份啊。」

周圍看熱鬧的酒客哄然大笑。

少女輕輕嘆息,眼神飄忽,有些悲秋傷春的哀傷。

陳青牛腳尖輕輕一點,連人帶椅子,不易察覺地向後飄去。

幾乎同時,一道雪白亮光從刀鞘炸開。

隔著一張桌子,那一刀朝陳青牛當頭迅猛劈下。

在民風彪悍的西涼邊陲,一言不合就拳腳相向,並不奇怪,甚至可能街邊一個眼神,就能讓某些脾氣不太好的豪強,感到念頭不通達,拔刀相向,威脅恫嚇,也是常有的事。

可話不投機便出手殺人,絕對罕見。

只是眾人想象中鮮血四濺的場面並未出現,只見到那個較為面熟的年輕酒客緩緩起身,屁股底下的長椅,不知何時與桌子拉開了一段距離。

持刀扈從正要向前,卻被少女身邊一位丫鬟擋住路線,另外一名婢女則護在少女身前,顯然電光火石之間的交手,她們已經察覺到那位年輕「道士」的不同尋常。

陳青牛方才躲過了接連兩記劈刀和橫刀,眼角余光打量四周,發現並無異樣後,輕聲道:「我現在的身份是鐵碑軍鎮的本職武將,京城兵部敕封的正八品官身。膽敢當街刺殺邊鎮武將,姑娘的膽子,也不小啊。」

少女眨了眨眼睛,滿臉無辜道:「嗯?你說什么,我聽不太清楚。反正我只知道你只是一位擅長捉妖除魔的道士,此次只想確定你是否擁有崇玄署頒發的關牒,若是被我發現你冒充道士招搖撞騙,那么作為朱雀一等一的良民,我絕對會將你擒拿歸案!」

酒肆別處很快有人仗義執言,「這女娃娃,也忒無恥心黑了!」

「也不知是哪家將種門戶的小閨女,不像是咱們軍鎮的吧?」

「我看不像,沒聽說哪家姑娘如此蠻橫,多半是別處軍鎮來耀武揚威的。唉,沒法子,吳大腦袋的腰桿子太軟,害得咱們在西涼九鎮里最抬不起頭。」

一名婢女悍然出手,腳下步伐瑣碎卻快速,令人眼花繚亂,她瞬間就來到一位酒客身前,粉嫩白皙的小手掌就那么輕輕一拍,得有一百七八十斤重的魁梧漢子就砰一下,橫飛出去,在大街上翻滾了十多次才停下,塵土飛揚。

小宗師武者。

撐死了二十歲的年輕女子,還是走內外兼修的路數,早早達到小宗師境界。

這些要素加在一起,才是真正令人忌憚的地方。

單槍匹馬的豪俠,偏居一隅的地方豪強,和與國同齡、甚至國破家猶盛的千年豪閥,三豪之間,高下立判。

也只有底蘊深厚的真正豪閥,才有實力將世代皆為奴仆身份的那種家生子,放心調教成登堂入室的武道高手,在朱雀王朝,一些中小家族,嫡系子弟天賦不行,恰好發現家生子根骨不俗,希冀借此圖謀大富貴,於是傾心傾力栽培,到頭來卻養出一尾養不熟的白眼狼,導致鳩占鵲巢,家族更名改姓,這類例子數不勝數。

陳青牛來到那漢子身邊,後者坐在地上大聲咳嗽,傷得應該不重,但嚇得不輕,陳青牛蹲下身替他把脈,確實並無大恙,安慰道:「沒事。」

那漢子顯然也曉得眼前年輕道士的傳奇事跡,感激道:「陳真人,謝了啊。」

陳青牛站起身,望向那個耀武揚威的英武少女,「不然咱們換個地方聊?」

少女笑眯眯道:「行啊。你要真有本事,床榻上都沒問題。」

酒肆這邊很多人倒抽一口冷氣,這小娘們夠厲害的啊,肯定出身西涼邊境軍鎮的將種門戶,要不然絕沒這潑辣勁兒。

但是千萬別覺得被這種女子瞧上眼,是什么幸運事。西涼身世最拔尖的那些將種女子,一個比一個殺伐果決,愛恨皆深,曾經有個涼州豪門女子,看上了一位游學至此的書生,一見鍾情後,不惜為他一擲千金,購買宅院,搭建書樓,廣購善本,可是某天發現他竟然金屋藏嬌,偷偷為一位青樓清倌贖身,當天她就讓仆役將兩人捆綁,親手鞭打虐殺了那對狗男女,最後把屍體沉入商湖喂了魚。

陳青牛先結了賬,發現結賬付錢的時候,扈娘子對他悄悄搖了搖頭,似乎是希望他不要沖動,別給那潑辣少女任何痛下殺手的機會。畢竟光天化日之下,有吳大腦袋的鐵碑軍鎮,一般都守規矩。可要是在人不多的暗處,以吳震在西涼邊軍九鎮的墊底交椅,沒誰相信吳大腦袋會為一個死人仗義執言,去和其它軍鎮的大佬撕破臉皮。陳青牛笑著示意無妨,只是剛走出一步,就發現自己被扯住了袖口,陳青牛回頭望去,有些哭笑不得,她攥著他的袖子,不肯讓步。

少女眼尖瞥見這一幕,頓時捉奸在床一般氣憤,陰陽怪氣道:「呦,這鐵碑軍鎮民風挺開放啊,一個俏寡婦,一個小道士,公然眉來眼去,怎么,你們倆晚上早就滾一張床單了?」

陳青牛輕聲道:「放心,以後酒肆肯定少不了我這份生意。」

扈娘子瞪了一眼,但是也松開了手。

附近那些軍鎮酒客,倒是沒有誰多想,一來扈娘子和王小夫子的事情,板上釘釘的,估計都快談婚論嫁了。二來這位年輕真人在酒肆是常客,一向正人君子,口碑不錯,真正是來此喝酒,而不是欣賞美色來的。

陳青牛領著少女和她的丫鬟扈從,走向一條僻靜寬敞的巷弄,臨近回頭巷。

陳青牛停下腳步,直截了當問道:「說吧。」

少女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著他,笑意玩味,「我與泉卿那春心萌動的小妮子呢,自小就是閨中好友,但是……」

她賣了一個關子。

陳青牛無動於衷,愛說不說的欠揍表情。

少女一陣氣悶,道:「但是我與安陽郡主更是至交好友,當年在咱們朱雀的京城,是一起並肩作戰的鐵桿朋友!那個老爹是工部制敕局主官的京城紈絝,就是給我一腳踹中褲襠的……哈哈,不說這個,前不久呢,我去了趟涼州城,曉得你是她第一次帶入藩邸的客人,聽說你還是位豪閥陳氏的旁支子弟?」

陳青牛反問道:「然後?」

她眼神凌厲,「然後?然後本姑娘就想知道你小子,有沒有被郡主姐姐高看一眼的資格!也想知道你這家伙,到底是不是圖謀不軌、故意接近她的大隋諜子!」

陳青牛笑道:「我當然不是大隋諜子,要不然怎么會被人在商湖樓船上刺殺?」

她嗤笑道:「大隋的偽君子最多,你就不能是苦肉計?」

陳青牛點頭道:「倒也是。那我就不知道如何解釋了,不過我可以確定一點,你和朱真嬰的關系,沒那么好。」

她瞬間沉默下去,臉色陰沉,先前那個驕橫跋扈的將種女子,隨之搖身一變,氣勢凝重,如同朱雀邊關最拔尖的隨軍修士。

她猶豫了一下,擺了擺手,所有婢女扈從都迅速撤出小巷,她這才沉聲道:「我是馬嵬軍鎮主將的女兒。」

陳青牛越來越納悶的時候,她掏出一枚碧綠符印,雕刻有栩栩如生的麒麟樣式,字體古朴,她持符伸向陳青牛。

於是陳青牛更加迷惑,「這是?」

她見陳青牛不像是裝傻,但仍是不死心,問道:「知道上頭刻著哪兩個字嗎?」

陳青牛點頭道:「野澤。」

她嘆了口氣,有些遮掩不住的失望,小心翼翼地收起那枚麒麟符印,「姓陳的,那你就今天當什么都沒有看到,什么也別說。你走吧。」

陳青牛呲牙,想了想,還是多一事不如,就這么離開小巷。

雖說已經看出,這名少女也是不容小覷的修行中人,但既然人家已經放棄糾纏,他也就懶得。

少女皺了皺眉頭,自言自語道:「難道真是我猜錯了?」

剎那之間,少女渾身僵硬,如同被一頭洪荒巨獸盯上。

她心間竟然只有一個無比荒誕的念頭。

實力懸殊,轉身就死!

要知道她雖然看上去身段纖細,不堪一擊,事實上卻是天賦異稟加上機緣巧合,她自幼便同時師從兩位高人,一位拳法宗師,一位修行大家,也經歷過多次朝廷精心謀劃的暗中襲殺、正面廝殺和驚險截殺。雖然年輕,卻是朱雀朝廷在西北版圖,相當出彩的一位修士俊彥,戰功累加,若是在邊軍里,差不多已經能夠升遷至從七品的實權職官武將。

那么能夠讓心性堅韌、實戰豐富的少女,感到如此絕望,她身後之人的強大,可想而知。

一個渾厚嗓音響起,冰冷譏諷道:「擅自出示麟符,誰給你的權力,就憑你爹?你知不知道,此舉被同僚發現,砍下你的腦袋,是可以當軍功論賞的!」

背對那人的少女,滿頭汗水,她咬緊牙關,希冀著死前如何都要進行一次搏命反擊,但是機會只有一次,她不敢輕舉妄動。

瑞獸麒麟,是朱雀朝廷的象征,朱室王朝,一直以「麒麟正脈」自居,按照本朝太祖本紀記載,太祖皇帝誕生的時候,「周身鱗甲,頭角猶隱,自幼被呼為麒麟兒。」

故而朱家的皇室陵墓,也經常被稗官野史私下譽為「麒麟冢」。

麒麟符,由刑部尚書侍郎三人聯袂提名,才能交由皇帝陛下親自審核。一州僅僅頒發麒、麟兩塊符,持符的兩人,每月都需要提交一份有關州郡軍政的密折,密折一律由宮廷秘制飛劍傳送、直接送達皇宮御書房的案頭。佩符之人,相互間並不知曉對方身份,以便起到監督制衡的作用。每一塊麒麟符的銘文都不相同,京城作為天下首善之地,雙符為「太平、長安」,而管轄鐵碑在內三鎮的隴州,麒麟兩符分別是「秋狩」「野澤」。

少女始終沒有轉身,早已汗流浹背,「你到底是誰?」

那人淡然道:「你記住,陛下賜下這枚麟符,不是讓你抖摟威風的。再有下次,我必殺你。」

清風一拂,壓力頓消。

身負機密軍務的少女,這才猛然轉頭,早已沒了蹤影。

她擦拭額頭的汗水,笑了笑,「你是『秋狩』,我們朱雀那位號稱最擅搏殺的麒字符,是一個陛下都親自召見過的厲害家伙。」

————

酒肆那邊,陳青牛安然脫身返回後,看到一張熟悉面孔,回頭巷對門院子的文官扈從,皮膚黝黑,身材敦實,曾經被謝石磯一拳砸入牆壁,此時這個漢子正站著和扈娘子說話。看到陳青牛後,兩人都停下言語,漢子坐在陳青牛身邊,欲言又止,陳青牛笑問道:「怎么又來了?你家那位英俊瀟灑的文官老爺呢?」

漢子瓮聲瓮氣,「我家公子,品秩雖然不算高,只是身份比較特殊,所以比較謹慎,上次其實我們並無惡意。」

陳青牛問道:「就像尚書省的六科給事中,比較位卑權重?」

漢子愣了一下,笑道:「陳將軍高見。」

漢子好像不善言辭,也不苟言笑,陳青牛不願跟他有所交集,向扈娘子買了一壺酒和一包醬肉,就告辭離去。

她也閉門謝客不再做生意,人漸漸散去,喝完了一壺酒的漢子起身,來到趴在櫃台上休息的扈娘子身邊,低聲道:「那名采花賊,已經授首伏法了。據悉是大隋流竄至我朝邊境的修行之人,擅長隱匿前行,罪行累累……」

她笑著打斷言語,並沒有太多心有余悸的神色,反而有些釋然輕松,「死了就好,相信不會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了,畢竟你不是說過嗎,戰場上箭矢再多,也不會射中同一處。」

「鐵碑軍鎮接下來會不太安穩,你最好和他們一起,搬去更南邊的城鎮,最少也應該離開西涼邊境,如果能去西涼之外的地方……」

「他們南下即可,我不會離開這里。」

「武凜!」

「請喊我扈氏!」

一時間雙方氣氛凝重,雖然嗓音很低,但是明顯扈娘子破天荒有了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