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天地大蒼生小(1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4254 字 2020-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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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州城,藩王府邸,采葯寺,城隍閣,皆如以往的太平氣象。

只是那些暗流涌動,不為人知。

元嘉圃內,安陽郡主朱真嬰不知為何,有了當花匠的閑情逸致,跟在那位姿色平庸的女子身後,幾乎寸步不離,討教種花養花的學問。

在懸掛「花甲」匾額的小涼亭內,安陽郡主與那名做了多年元嘉圃花匠的女子,相對而坐。

小王爺朱真燁站在涼亭外,笑臉絢爛,眼神復雜。

遠去游學的時候,跟著高老夫子,回到藩邸的時候,多了一位文質彬彬的吳先生,據說是老夫子的好友,於是理所當然成了藩邸的座上賓。朱真燁剛回到家的時候,讓他母親心疼死了,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簡直就像個小乞兒,哪里有半分天潢貴胄的氣度。經過一段時間休養生息後,少年迅速恢復精氣神,時不時就去元嘉圃找姐姐朱真嬰玩耍。

湖心島碧螺小樓那邊,正妃崔幼微已經很久沒有露面。涼王朱鴻贏也開始深居簡出,拒絕了一切拜謁覲見,原本親口許諾近期要將韓國磐,擢升至邊關軍鎮,擔任一鎮要職,也泥牛入海一般沒了消息。韓國磐雖然心急如焚,卻也不敢造次,以為是這位藩王另有安排,只得繼續耐著性子等待下文。朱真治朱真賀這兩大草包,近期心情都不怎么好,其中一個在王府內都給人打得鼻青臉腫,是一位黝黑少年動的手,噼里啪啦,跟老祖宗打自家孫子似的,事後首席供奉陸法真黑著臉親自出馬,幫忙息事寧人,朱真賀只得乖乖咽下這個啞巴虧。

此時朱真燁站在亭外台階底,沒有越雷池一步,笑問道:「姐姐,要不咱們一起放紙鳶?」

朱真嬰癱靠在圍欄上,擺擺手,有氣無力道:「你自己玩吧,我忙著呢。」

朱真燁正要說話,發現自己身邊多出一個身影來,轉頭一看,發現竟然是那位姓吳的中年儒士,趕緊作揖行禮,「學生見過先生。」

那趟噩夢一般的游歷,少年已經親身領教過授業恩師高林漣的不可理喻,這讓朱真燁發自肺腑地感到敬畏和恐懼,甚至在內心深處,埋下了一種類似「臣服」的種子。

好在這位歸途突然出現的吳先生,每日除了傳授自己仙家修行的口訣法門,還幫自己洗髓伐骨、重鑄根基,平時言談和藹,話語風趣,很對朱真燁的胃口,雖然明知此人與高林漣是一丘之貉,但朱真燁難免心存僥幸,將自己視為暫失權柄的幼主人君,高林漣是那氣焰彪炳的竊柄權相,而吳先生則有望是輔佐明君的賢相人選,是自己可以爭取拉攏的對象。所以少年對心思難測的老夫子,是怕,對氣度風雅的吳先生,是敬。

這位吳先生,正是青峨山客卿之一的大隋吳搖山,微笑道:「小燁,切記,行百里者半九十,務必戒驕戒躁,為人主者,仙家求真,皆需如此。」

朱真燁又行禮,「先生教誨,學生銘感五內,絕不敢忘。」

吳搖山笑道:「去吧,開竅一事,至關重要,便是想要放松,也等開竅大成之後。」

朱真燁恭恭敬敬告辭離去。

朱真嬰臉色平淡,心不在焉地玩弄裙角。

吳搖山緩緩走上台階,不過沒有走入涼亭內落座,望向那名貌不驚人的女子花匠,苦笑道:「洞主。」

她姿態慵懶,伸手掩嘴,打了個哈欠,沒有應聲。

被當面冷落的堂堂觀音座客卿,非但沒有絲毫惱怒,竟是苦笑更濃,只是微微提高嗓音,「洞主!」

身邊擱置一只小鋤頭的花匠,總算抬頭正視這位自家客卿,她也不說話。

吳搖山率先敗下陣來,認錯道:「我哪里想到范玄魚那個婦人,算計如此深遠,能夠搬出那么一尊真神來南瞻部洲攪局。」

女子終於開口,「你錯了,這是納蘭長生那丫頭的布局棋子,只不過她當年棋差一招,失了先手,導致整個青峨山,甚至南瞻部洲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既然做不了下棋人,又不想淪為棋子,就舍了棋局,干脆一退再退,假裝被困在了龍虎山斬魔台,之後棋子被范玄魚誤打誤撞,發現了因果,結果用錯了地方。我估計現在啊,納蘭長生想親手擰下范玄魚腦袋的心思都有了。」

她一開口,就一發不可收拾,「那個五陽派的余孽,能夠收為己用是最好,不聽話,你就殺了吧。」

「朱鴻贏和崔幼微這對苦命鴛鴦,你讓高林漣繼續幽禁,嚴加看管,一有意外,就立即動手,不給那人半點救人的機會。」

「除了在大隋忍辱負重多年的宋夢麟,你也留意一下叛逃寶誥宗的那個俞正本,這兩顆棋子,雖然不是勝負手,卻也是棋盤上重要的劫材,一個要好好利用,一個要防止變數,千萬別陰溝里翻船,最後給人屠了大龍。到時候不止是你我,那些個插手棋局的聖人們,都將淪為笑柄,能讓人笑話個千百年。」

吳搖山一一記下,不敢掉以輕心。

他突然問道:「蓮花峰的年輕客卿,上一世到底是什么來頭?為何為了此人,從納蘭長生和她的情種,佛子李洛,再到更早一些的南唐皇帝,如今的朱雀皇帝,以及胭脂山的她,如此興師動眾?甚至……連洞主你當年也要親自出手,之後更是不惜在此,盯了他整整二十余年?」

她臉色冷漠道:「你暫時還不配知道真相。」

吳搖山愕然,又好奇問道:「為何不直接殺了這個年輕人,或是當年就殺了李洛,奪取那件佛門鎮教至寶?」

她嘴角滿是譏笑。

吳搖山不再說話。

她斜瞥了一眼臉色雪白的朱真嬰,收回視線,望向亭外規劃齊整的那塊花圃,微笑道:「他的上一世?很無趣的,只是個西闔牛洲的貧寒讀書人,一輩子都沒能考取功名,他心儀愛慕的女子,青梅竹馬,卻嫌貧愛富,嫁給了一位相差三十歲的富家老翁,於是書生在心灰意冷後,又當了三十二年的私塾先生,在泛黃的故紙堆里,在蒙童書聲琅琅里,孤苦伶仃,就此籍籍無名地一點點老去,然後無聲無息地病死,直到在一個隆冬大雪天,蒙學稚童苦等先生不至,去敲門,才發現他們那位性情刻板的老先生,死啦。」

她站起身,「再上一世,聽說是位賣肉的屠子小販,他爹娘性情暴躁,舍不得錢給他讀書,從來只會打罵訓斥,使得他生得孔武有力,卻性情懦弱至極,好在娶了一位貌丑卻溫婉的媳婦,一起白頭偕老,這個老實人,受了一輩子欺負凌辱,大概是有那個媳婦撐著,倒也從未與人撕破臉,什么窩囊氣能忍,什么憋屈事都能退,只是他閉眼去世的瞬間,那個守在床榻、握著他的手、略顯臃腫的白發老嫗,便恢復了原本傾國傾城的絕美容顏,當天,一直無法打破修行瓶頸的她,獲得一份大機緣,成了一位飛升境的頂尖修士,她在重返南唐魏家後,便一躍成為家族首席大長老。」

「又上一世,相傳是位東勝神洲的小國君主,文采飛揚,文臣武將,忠心耿耿,歌舞升平,一生摯愛那位皇後,兩人恩愛無比,雖是一國之君,卻能夠拱手而治,國境接壤的幾個大國,窮兵黷武,竟然在這位文人皇帝在位的整整三十年里,表面上是相互制衡的緣故,竟然到最後只有一次入侵,也無疾而終,那名驚才絕艷的領軍大將,暴斃於途中,只需要多給此人一天時間,躲在皇宮深處的那個皇帝,也就可以聽到那些陌生的戰鼓聲和馬蹄聲了。」

「生生世世,意志消沉,無論如何,都生不起半分雄心壯志,哪怕偶爾浮現一點念頭,也會立即被身邊至親之人,不露痕跡地掐滅苗頭。」

「但是這么多年以來,沒有一個知情的大人物,敢直接動手殺他,准確說來,是無一人膽敢與他正面對敵,哪怕他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是粗鄙木訥的屠夫,是沉溺於醇酒美色的小國君主,不管是任何一世任何身份,都沒有人輕輕伸出一根小指頭,來碾死這只礙眼至極的螻蟻。而是只能不厭其煩地以情理,仁義,忠孝,因果,將其重重束縛。」

花匠將這些故事娓娓道來。

檐下那串鐵馬風鈴,叮叮咚咚。

吳搖山,一位已是站在南瞻部洲之巔的修士。

可是此時站在原地,無緣無故就七竅流血,身體佝僂,如山岳壓肩。

花匠看著他,「你只是聽說一些事情,就已經這么慘了,現在你覺得自己有資格說『殺』這個字眼嗎?」

她指了指頭頂,終於笑了,「寥寥幾人,屈指可數,便占據了世間一旦氣運的八斗之多,我玲瓏洞天陳師素痴心之人,就位居其一!所以,他也是你吳搖山可以媲美的?你這么多年,爭什么呢?你就算送給我一座南瞻部洲做聘禮,真的夠嗎?」

她收回手指,感慨道:「我要的是那僅剩兩斗氣運的一半啊!吳搖山,你給不起的。」

滿身鮮血的吳搖山大笑道:「陳師素,若是不試著爭一爭,我吳搖山便枉來這人生一世!」

她嘆息一聲,「何苦來哉。」

一位時時刻刻都背負行囊的黝黑少年快步跑來,一個蹦跳就越過台階,跳入涼亭,嚷嚷道:「師父師父,你身前怎么站著個滿身血的家伙?」

花匠浮現笑臉,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腦袋,像是一位脾氣溫柔的鄰家姐姐,細聲細氣,「他啊,有些事情想不開,自己懲罰自己呢,以後你別學他,萬事莫糾結。」

她笑眯眯道:「跟那牛鼻子老道學習雷法符籙,如何了?」

少年張牙舞爪,哼哼道:「噼里啪啦轟!賊霸氣!老厲害了!」

朱真嬰用看待白痴一樣的眼神,盯著這個無知少年。

少年朝這位安陽郡主做了個鬼臉,調皮頑劣。

花匠看著這兩人,笑容恬淡。

她望向遠方,抬臂曲指一彈,檐下鐵馬風鈴,驟然響起叮咚一聲。

青峨山,觀音座。

胭脂山,玲瓏洞天,蓮花峰。

一座三千年不曾動用的護山大陣,緩緩開啟。

山外飛升境不得入,山上飛升境同樣不得出。

高坐寶座之上,像是在打盹的一位紅袍小女孩,睜開眼睛,嗤笑道:「兩脈聯手?陳師素,你覺得這樣就攔得住我?」

涼州城,小涼亭。

玲瓏洞天洞主陳師素微笑道:「姐姐,你不妨破陣試試看?」

————

碧螺小樓。

一樓,涼王朱鴻贏,王妃崔幼微,扈從賀先生,首席供奉陸法真,商湖小白蛟,五位齊齊望向一位年輕僧人。

正是先前在城樓被賀先生,一拳打爛身軀的可憐人。

但是誰都沒有想到,正是這個死得不能再死的年輕和尚,在高林漣和吳搖山的手底下,救下了朱鴻贏,非但如此,還說服原本勢在必得要取頭顱的那兩人,暫時不殺朱鴻贏。

當時武道宗師賀先生,和道教大真人陸法真,兩人使出渾身解數,使出所有壓箱底的本事,聯手對敵,都不曾贏過那兩個讀書人。尤其是賀先生,被玲瓏洞天客卿打得

傷及本元,加上之前病根隱患一直沒有痊愈,病入膏肓後,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戰力,能夠保證這棟小樓的安危。

這些天,年輕僧人守在小樓外,始終閉口不言,問什么都不出聲,最多對人低頭唱誦一聲阿彌陀佛,這比干脆不說話,還讓人著急上火。

僧人身穿一襲灰色棉布袈裟,胸前懸掛一串平淡無奇的木制佛珠,瞧著不過及冠年齡,面容枯槁,全無神采。

當初在涼州城北城樓,賀先生以防萬一,當場錘殺了無故出現在城樓上的僧人,事後朱鴻贏著令春水亭,徹查此人,結果發現了一道通關文牒的奇怪檔案,塵封已久,長達二十余年,僧人竟然是從別洲遠游至此的一位苦行僧,一路托缽乞食化緣,但是三十年過後,年輕僧人還是那個年輕僧人,面容不改絲毫,到了涼州城後,便在城內采葯寺借住修行,就住在鍾樓內,一般都是他早晚敲鍾兩次,平時並不與采葯寺眾僧有何交集,偶有佛事法會,有得道高僧講經說法,這位僧人也只是默默聽聞,默默離去。

樓內五位,望著那個站在門檻外的消瘦背影。

相對而言,小白蛟是最無所謂的一個,天塌下也輪不到她來扛。只是一想到被軟禁在此,耽擱了那位年輕魔頭的「糧餉」,她就有些發虛。她覺得那個姓陳的家伙,可不像是個講道理的家伙,隨心所欲,對人好時,大方得莫名其妙,對人凶時,心比針眼還小。

陸法真大概是最委屈的一個,天降橫禍,莫名其妙就砸在了自己頭頂。

只有那少年偶爾會來跟他學習雷法符籙,老道人才有機會喘口氣。

陸法真哪里想得到一個「酸秀才」請來的過江龍,竟然如此強橫無匹。

遭逢變故後,崔幼臉色冷漠,猜不透她的所思所想。

身穿藩王蟒袍的朱鴻贏苦笑道:「誰能想到高老夫子竟然是大隋死士,本王苦心經營三十年的春水亭,根本就是個笑話!」

賀先生眼神一凜。

朱鴻贏一臉豁達,擺擺手道:「事到如今,已經無所謂了。當年高林漣慫恿本王斬殺那條母蛟,是本王聽信讒言,現在就當還債了。」

原來那條鬼鬼祟祟的小白蛟,正在偷偷「竊取」這位藩王身上的殘余蛟龍氣數,一頓飽餐後,還不知死活地打了個飽嗝。

僧人嘆息一聲,轉身跨過門檻,走回樓內,低頭合十道:「貧僧來自天下佛法歸宗之地,貧僧也是當代傳法僧。」

涼王朱鴻贏和賀先生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

小白蛟打著飽嗝,眨著眼睛,滿臉茫然。

王妃神游萬里,根本就不在乎。

只有陸法真嚇了一大跳,趕緊起身,嗓音顫抖道:「貧道五陽派陸法真,拜見聖僧!」

傳聞世間有一座無名寺廟,有一百零八位護法僧,皆金剛羅漢修為。又有八十一位講經僧,可令頑石點頭,天女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