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天地大蒼生小(2 / 2)

桃花 烽火戲諸侯 4254 字 2020-09-04

可是「傳法僧」,每一代只有一位僧人,獲此殊榮。

蓮花峰客卿李白禪,當初之所以萬眾矚目,除了修為卓絕之外,更是因為他有望成為這一代的傳法僧。

行走四方,步步生蓮,傳法天下。

見到此僧,相當於陸法真此時身前,就站著一位觀音座的陳太素,或是陳師素。

僧人輕聲道:「俗名李白禪的他,曾是貧僧的弟子。」

這下子,朱鴻贏和賀先生知道這位僧人的分量了,同時起身行大禮。

便是那條曾經無意中得到狀元郎天大恩惠的小蛟,也趕緊鄭重其事地施了個萬福。

年輕僧人的臉色和心境,俱是古井不波,「貧僧來此,原本是想尋找兩件東西,一件是我寺鎮山之寶八部天龍,一件是《洛神圖》。」

小白蛟臉色劇變。

僧人望向她,微笑道:「無妨,在你化龍之前,貧僧不會取走。你與佛法有緣,這本就是你的一樁功德。」

小白蛟既開心又害怕,欣喜的是自己最珍愛的那幅圖,不用馬上拿出去,畏懼的是自己跟和尚們有緣?難道自己以後也要剃個大光頭?

王妃突然開口問道:「我觀世間讀書人,最重養氣功夫,循序漸進,由內而外,扎實沉穩,趨於圓滿。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儒家宗旨,八字而已,何曾有任何長生之語?你們佛門修行,好似恰恰相反,一遍經文祈福得多少,一圈念珠捻動幾次,錙銖必較,好似那佛陀有一桿秤,可稱量一人的善惡斤兩,是與佛在做一樁公平買賣。如此修行,修的是什么佛法?」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笑著說了三句話,「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寧可著有如須彌山,不可著空如芥子許。」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崔王妃皺了皺眉頭,「裝神弄鬼!」

僧人也不生氣,低頭默念道:「應作如是觀。」

賀先生突然滿臉悲愴,來到朱鴻贏身前,單膝跪地,低頭道:「王爺,這些年賀某一直心懷愧疚……」

「別說了。」朱鴻贏打斷他的言語,彎腰將這位心腹扈從扶起,嘆息道:「賀先生是京城那人安插在藩邸的棋子吧,其實這些年本王也有過懷疑,但是大隋死士十數次刺殺,都是先生擋下,其中有兩次,若非先生拼著重傷也不願意後退,本王早已黃土一抔了,想一想也就釋然。天底下的恩怨情仇,終究大不過一場生死吧。」

朱鴻贏突然望向僧人,「本王願剃度出家。」

年輕僧人輕聲道:「世間佛法,是幫眾生渡過苦海的小舟,可你自己不踏上小舟,僧人是不會將你強行拉拽上去的。」

朱鴻贏有些著急,沉聲道:「本王願一心虔誠向佛!」

年輕僧人淡然問道:「可是你心仍在此岸啊,這般乘舟渡海到了彼岸,你當真覺得那處即是彼岸?」

朱鴻贏突然怒吼道:「那你到底要本王怎樣?!」

年輕僧人微笑道:「朱鴻贏,貧僧且問你,『本王』是誰?」

這位手握鐵騎十數萬的權柄藩王,頹然落回座位,喃喃道:「我放不下。」

「你已拿起了,為何不放下?」

「放下不,也無妨,貧僧等你自了。你只需記得,莫要執著於拿起放下兩事,無我法,長生法,浩然法,皆是自了的方便法門,並無高下,也無貴賤,更無好壞。」

「世間法,可讓眾生此生脫離苦海,皆為上法。世間法,可讓眾生超脫此生,可為上上法。」

一直閉眼的陸法真,突然睜眼微笑道:「已在舟上。」

年輕僧人點了點頭。

賀先生仿佛如釋重負,也笑道:「願同行。」

年輕僧人也點頭。

朱鴻贏愈發滿臉痛苦,雙手緊握椅子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小白蛟一頭霧水,根本不曉得這些人在說什么,想什么,干什么。

王妃崔幼微陷入沉思。

年輕僧人轉身離去。

她猛然回過神,快步跟隨。

屋內眾人各有所思,何況當下也沒有誰會在乎一名女子的去留取舍。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湖心小路上,崔幼微加快步伐,攔住僧人的道路,問道:「敢問聖僧,我是誰?」

僧人微笑道:「王妃也就只是王妃,毋庸置疑,無需多想。」

崔幼微松了口氣,「藩邸變故,聖僧能否為我解惑?」

僧人想了想,點頭道:「可。」

他走到湖邊,蹲下身,撿起一顆小石子,輕輕丟入湖水。

漣漪陣陣,接近岸邊。

只見僧人彎腰伸出一只手掌,擋住了微微漣漪,水流往他手掌兩側盪漾而過,他笑道:「這即是因果。」

崔幼微問道:「我想知道那顆石子是誰?是不是那個姓陳的年輕人?」

僧人又思量片刻,「不是。他只是障眼法罷了。真正應運而生之人,如今是一位女子。」

崔幼微驚訝道:「是她?!」

僧人緩緩縮回手掌。

滴水不沾。

他笑道:「根據貧僧所在禪寺的零碎史料記載,歷史上曾經有過一段百家爭鳴的璀璨歲月,最後卻只有一家三教,脫穎而出。」

崔幼微問道:「是姜子圖領銜的兵家?以及儒釋道三教?」

年輕僧人望向靜如鏡面的湖面,「道家求長生,不希望有人打破規矩和格局。我佛家不希望生靈塗炭,不願武夫執意以殺伐證道。儒家一心養育浩然氣,不惜拋棄長生來世,只在此生此世求一個天下太平。除此之外,又有某些隱世不出的得道大修,各有所求,其中有人希望王道霸道兼具,且井水不犯河水,儒家治國濟民,兵家撥亂反正,可以分治世亂世,但是分合之間,卻不至於山河崩碎。當然,也有人為情所困,千百年掙脫不得。」

年輕僧人輕聲嘆息道:「天地運轉,輪回不息,佛有末法,道有式微,聖人們眼見大勢不可逆轉,只好千方百計拖延此事,所行之事,所謀之物,又有區別,其中玄機,貧僧就不與你多說了。貧僧只與你說一人,就是那兵家老祖姜子圖。三千多年前,此人怨恨高高在上的神靈,視天下蒼生為腳底螻蟻,當做牽線傀儡,他一怒之下,便一拳打斷了神道香火,使得這一脈的萬千神靈,只得高懸蒼穹之上,再也無法輕易掌控人間。」

崔幼微突然忍不住問道:「為何願意與我說這些不可泄露的天機?」

僧人笑道:「貧僧反要問你,天機不可泄露,又是為何?世間可有這樣的理由?」

就在這個時候,崔幼微身後有人冷笑道:「臭和尚這些話,是對我說的。」

僧人轉身,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崔幼微轉頭望去,是自己的女兒朱真嬰。

只是這一刻的安陽郡主,眼眸中有光彩流轉,讓王妃感到有些陌生。

朱真嬰譏諷道:「這和尚希望那姜子圖此世轉身,能夠化身為佛教護法,所以才有這些糾纏不休的因果。李白禪卻是中了圈套,誤以為那人是姜子圖,殊不知這根本就是納蘭長生的陰謀,連陳師素那婆娘也給一並騙了,可憐蓮花峰范玄魚在內,竹籃打水一場空,到頭來為他人作嫁衣裳。尤其是陳師素,更是可笑,親自出手,在那孩子眼中種入兩條蟄龍,蠶食其根本,之後二十余年,更是兢兢業業,在這涼州城藩邸內,當起了看家狗,不惜親力親為,賣力撥弄棋子,為的就是鎮壓她心目中的兵家老祖氣運,以便成事之後,向那些聖人們換取人間一斗氣運。豈不知那孩子本就是誘餌罷了,為的就是造就出燈下黑的局面,使得真正的轉世之人,順利成長,如今大概大局已定,棋盤上的棋子們,差不多都已落地生根了,聖人之所以聖人,能夠替天行道,恰恰最需要恪守規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崔幼微沒來由問道:「堂堂兵家老祖,轉世為女兒身?這可能嗎?」

年輕僧人輕聲道:「只需斬赤龍。」

朱真嬰雙袖一揮,肆意大笑道:「何須如此?女兒身又何妨?就成不得佛證不得道了?!狗屁不通!還是納蘭那妮子說得對,總要讓世間女子,能與所有男子平起平坐!不再命賤如草,連同桌吃飯的資格也無,連祭拜祖祠的資格也無,連清明上墳的資格也無!女子也可稱帝,更能成聖!」

崔幼微看著這個大袖飄搖的女兒,婦人臉色雪白,嘴唇顫抖,「真嬰,你這是怎么了?魔障了嗎?不要嚇唬娘親……」

年輕僧人嘆息一聲,「她已不是小郡主朱真嬰了,她是觀音座胭脂山的陳太素。」

崔幼微呆滯當場,然後發瘋一般按住「朱真嬰」的雙肩,「你還我女兒!把真嬰還給我!」

朱真嬰面無表情,望向對岸。

遠處,花匠拎著小鋤頭站在岸邊。

「朱真嬰」隨手推開崔幼微,望向對岸的玲瓏洞天洞主,「妹妹,我已破陣,你又如何?」

陳師素默不作聲。

她一直知道這位安陽郡主不簡單,透著古怪,她也曾數次親自審視,但是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

其中緣由,陳師素已經不好奇。

只知道朱真嬰竟是她的一粒魂魄種子,且真意十足,根本不是剝離一縷魂魄那么簡單,甚至可以說,胭脂山閉關的紅袍陳太素,就像是蟬殼蛇蛻。

這是一場真正意義豪賭。

孤注一擲,賭上所有修為。

朱真嬰,或者說陳太素,環顧四周,最後終於看到那一襲鮮紅嫁衣,女鬼正坐在湖面上,以湖面為鏡子,手持白玉梳子,歪著腦袋梳理青絲,「朱雀開國,你就輸了一場,你以一絲魂魄分化的虞氏,輸得何其凄慘?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是一點都不長記性啊,姐姐真是替你感到惋惜。為何偏偏要和姐姐作對呢?乖乖當你的玲瓏洞天洞主不好嗎?為何要因為一個男人,連祖宗家業也不要了?」

她收回視線,望向自己妹妹陳師素,笑問道:「你難道忘了,青峨山是姜老祖的龍興之地?!觀音座三脈,本就是他三位紅顏知己留下的衣缽?!為何要以蓮花峰為主脈?為了重振兵家,他忍辱負重三千余年,豈會因為你一個小小的陳師素,而壞了千秋大業,萬世宏圖?!白家的尉繚子兵書,鐵碑軍鎮的木野狐魅,這些棋子,你都不知道吧?原本應該留給那個孩子的蓮花峰紫金氣運,最終給了誰?讓誰開了竅?你也不知道吧?」

陳師素微笑道:「姐姐,別說一座朱雀王朝,一座青峨山,就是整座南瞻部洲,都讓給你又何妨?」

陳太素開懷道:「那咱們就比一比,到最後,是誰得到的造化更大?」

陳師素淡然道:「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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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家,道家,儒家,兵家。

青峨山,大隋,朱雀,南瞻部洲。

天大地大,各路神仙。

爭香火,奪氣運,搶機緣,謀功德。

好像始終沒有人在意,那個認了青樓女子做娘親的年輕人,他想要說什么,想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