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外頭已經隱隱亮起來,他索性爬起來一點,推開窗戶想要等日出,隔壁卻傳來「吱呀」一聲響。
……
蕭瀾單手攀著窗欞,壁虎一般懸在半空,靈巧躍了進來。
陸追看著他笑。
「前輩太凶。」蕭瀾握著他的手,「可我想見你。」
陸追扯過被子,將兩人都裹在里頭:「嗯,好好睡。」
蕭瀾在黑暗中看著他。
「別鬧。」陸追捏住他的鼻子,「閉眼睛。」
「親一下。」蕭瀾道。
陸追搖頭。
「就一下。」蕭瀾像個討糖吃的孩子。
陸追笑,湊上前在他唇角輕輕碰了碰:「好了?」
蕭瀾應了一聲,伸手將他擁入懷中。兩個人緊密貼合著,身上那些被巨石碎片劃出來的傷口被壓到,有些痛,可即便是這樣也不舍放手。
只要能與他在一起,連疼痛都是值得被珍惜的,因為那代表著心愛之人就在自己身邊,呼吸又輕又軟,與夜色一樣安靜溫柔。
有人陪著,陸追這次很快就睡了過去。
蕭瀾手在他背上輕拍,平日里凌厲的眼眸此時全部化成水,生怕會將他驚醒。
不知做了什么夢,陸追在他懷中掙扎了一下,里衣也滑下肩頭。灑進來的月光是銀色的,照得人越發蒼白精致,蕭瀾拖高他的身體,想要將衣領拉起來,目光卻被鎖骨下的一處傷痕吸引。
是新長出的肌膚,顏色要比周圍淺淡一些,愈合得很好,若不是仔細去找,很難發現原來這里也受過傷。
手指一寸一寸劃過那處傷口,心也一點一點變得又酸又脹,那是一種極難描述的感情。
他記得這處傷,記得那荒草山丘的劍影刀光,記得有人沖來擋在自己面前,倒下之時,眼里沾滿水與霧。
他也曾因為季灝肩頭的傷疤有過片刻動搖,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人,而此時此刻,看著身邊沉睡而又傷痕累累的陸追,他卻連那短短一瞬也不想原諒自己。
自己怎會舍得質疑他。
手指繞過一縷黑發,貼在自己唇邊,蕭瀾低頭虔誠印了一個吻。
觸感微涼。
那是在哪里呢?蕭瀾與他抵著額頭,微微閉上眼睛。
回憶被疾風打成碎片,斑斕漂浮在記憶長河中。夜很寧靜,鼻翼間是他好聞的發香,蕭瀾難得平靜下來。
長滿荒草的山丘。
慘淡的日光。
沾滿血的白衣。
還有一雙這世間最好看的眼睛。
地上滾落的,是一塊小小的寶石,幽幽發著光。
那是自己費盡心機想要買到的雪雁石,又白又亮,和最喜歡的那個人一樣,都是纖塵不染的,微微發亮的。
秋冬時節的天氣很冷,自己那時拿著雪雁石,迎著呼嘯大風策馬狂奔,將冥月墓遠遠甩在身後,而在路的盡頭,是一所小小的村庄。
村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雁回,北雁南飛的雁,倦鳥回巢的回。
他的小明玉就在那里。
蕭瀾手兀然握緊。
變成碎片的曾經重新連接在一起,搖搖晃晃,走馬燈一般從腦海閃過。
那是陸追的十九歲生辰。
半人高的枯草又黃又綠,風一刮就微微彎下腰。陸追一身白衣,衣擺被風吹動翻飛如同蝴蝶。蕭瀾笑著從馬背上一躍而下,伸手還未來得及將人抱進懷里,無數冥月墓的弟子便從四周殺出,帶著明晃晃的利劍與長刀。
兩人寡不敵眾,在陸追受傷之後,蕭瀾抱著他咬牙殺開一條血路,倉惶中見著一處山洞,便暫時將人藏了進去,自己則是換了條路,將追兵遠遠引開。
最後在懸崖邊攔住他的,是鬼姑姑。
幾枚毒鏢射入脖頸,頃刻就奪走了所有意識。
而在那之後,蕭瀾就失去了所有與陸追有關的記憶,再次相見,便是在冥月墓的暗室中,血流成河,屍橫四處。
一個以為是戀人重逢,一個卻已經滿目殺機。
蕭瀾死死握著拳頭,幾乎要將枕頭也捏碎。
他想要記起更多事情。
童年,初遇,相知,相許。點點滴滴,一寸一縷,說過的每一句話,做過的每一件事。
他全部都要找回來。
陸追被他驚醒,半裹著被子撐起來,目光茫然:「怎么了?」
蕭瀾看著他,胸口起伏。
陸追試探:「做噩夢了?」
蕭瀾松開緊握的拳頭,將他擁入懷里:「對不起。」
「嗯?」陸追皺眉。
「對不起。」蕭瀾將臉埋在他脖頸處,嗓音沙啞重復,「對不起。」
陸追意識到了什么:「你……」
「等下回,」蕭瀾一字一句道,「我找這世間最好的雪雁石給你。」
陸追雙臂環過他的脊背,死死閉著眼睛,過了許久,方才道:「好。」
「我只想起了雁回村。」蕭瀾稍稍撐起身體,看著他的眼睛,「不過等以後,我一定會全部記起來。」
陸追點頭:「嗯。」
月影疏離,在彼此眼中投下化不開的深情。
蕭瀾點點他的鼻頭:「睡吧。」
陸追雙手拉住他的領口,微微抬起頭吻了上去。
不是淺嘗輒止的蜻蜓點水,而是寫滿情|欲與痴纏。
蕭瀾卻按住他:「乖。」
陸追睜著一雙水霧蒙蒙的眼睛。
蕭瀾搖頭:「我不能讓你的合歡蠱再發作一次。」
陸追扯著他的腰帶,舌尖舔過那滾動的喉結。
蕭瀾單手捏住他的臉頰,威脅:「再鬧下去,我就叫岳父進來了。」
陸追:「……」
蕭瀾拉高被子,將人從頭到腳都裹住,像一只簸籮里的蠶寶寶,命令:「睡覺。」
陸追掙扎了一下,沒掙開,於是費力扭動轉身,賭氣背對他。
蕭瀾笑出聲,眼神卻更溫柔了幾分,干燥的掌心耐心撫順那一頭墨發,軟軟散落鴛鴦枕。
直到第二天中午,眾人才陸續起床。
陸無名臉色烏黑,一夜未眠——那聲輕微的窗戶響,對他來說堪稱劈頭蓋臉的震天火雷,能睡著才是見了鬼。看來光打斷不行,還要鋸掉。
阿六神情凝重地想,姓蕭的肯定欠了爺爺不少銀子。
蕭瀾面色淡定,喝粥。
「門主。」曹敘敲門,「劉成醒了。」
眾人匆匆下樓,陸追在隔壁聽到後原本也想下去,卻被陶玉兒攔住。
「夫人。」陸追試圖掀被子。
「瀾兒與你爹都不會同意。」陶玉兒道,「好好躺著。」
陸追堅持:「小傷而已。」
「中蠱中毒,脈相紊亂,的確是小傷。」陶玉兒繼續喂他吃葯,「瀾兒那般額頭破了一塊皮,才是大傷。」
陸追:「……」
陶玉兒嘴角一彎:「怎么,不說話了?」
陸追問:「夫人何時看出來的?」
「連你爹都能看出來。」陶玉兒放下空碗。
陸追又問:「那夫人不生氣?」
陶玉兒繼續道:「連你爹都不生氣。」
陸追不知自己該是何反應,原是有些緊張的,卻又被這兩句話說得有些想笑。
「這事將來再說,也不著急。」陶玉兒握著他的手,「不如猜猜看,樓下那怪物多久能審問完?」
陸追想了想:「頂多一個時辰。」
「我猜半個時辰。」陶玉兒道,「閑著也是閑著,不如我再教你一套陣法,看是你學得快,還是樓下審得快?」
陸追有些意外:「什么陣?」
陶玉兒道:「這陣法出自冥月墓,你這般剔透聰明,學完之後不用我解釋,應當就能知道要用來作何。」
陸追點頭:「我這就去取紙筆來。」
「不用紙筆。」陶玉兒道,「你只管閉上眼睛,聽我慢慢說便是。」
靠自己想?陸追有些遲疑,不過也未多言,依照她所說閉起雙目,全神貫注聽著每一句話。
樓下,劉成氣息奄奄道:「我就知道這些了,你們放了我罷。」
曹敘喂了他一粒傷葯,看著那毛皮下的青灰皮膚搖頭,好好一個人被糟踐成這樣,怕是華佗再世也難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