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鏡花水月虛拈花(一)(1 / 2)

十年前,祁國,冬。

這一年,我開始從最黑暗的深淵里往上爬。

下人說,十三叔醒了過來,我放下一直擺弄的玉簫,急急忙忙就往十三叔的院子趕。

剛進卧房,就見一身青衣的十三叔倚靠在床頭,他的臉蒼白得幾乎要融化在窗外白朦朦的天空里,那瘦削的身體由一層薄被蓋著,若不細看,我甚至就要以為那里面是一具如柴的森森白骨。

十三叔自從幼時落水後,身體一直留著病根,這幾日病情尤其嚴重。

好幾次我都從夢里驚醒,醒來後我就沖到十三叔的房里待著,有時他會醒過來教我彈琴,有時他病著睜不開眼,但我看著他起起伏伏的胸口,我的心就會安定下來。

沒人知道我有多害怕十三叔會離開我,就連十三叔也不知道。

十三叔見我來,他展眉輕笑了笑,命下人給我端上熱茶。

「你這樣粘著我,日後若我走了,你可要怎么辦呢?」十三叔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問我。

我默默攥緊手里的茶杯,眼中分明透著慌張,可說出的話卻是十分鎮定「你不會走的。」

十三叔聞言笑了起來,他道「小城,彈首曲子給我聽罷。」

我應了一聲,起身打算回屋抱自己的琴來。

「你去哪?」

「去拿琴。」

十三叔指著琴案上的古琴道「就用它,可以么?」

「可是……」我遲疑了「它是您最愛護的東西了,我…我怕弄壞了它。」

「一把琴而已,你現在已經有資格彈它了。」十三叔笑道「從今以後,它是你的。」

我先是一愣,接著心里的寒意便一點一點蔓延開來。我還沒來得及為十三叔將這把絕世名琴給我感到巨大的喜悅,悲涼的心酸痛苦就先一步占據了我的整顆心臟。

「十三叔,你……」

十三叔抬手阻止我的話,他的神情變得很嚴肅,連說出的話都帶來了幾分不容質疑的威勢。

「彈」。

我下意識後退一步,隨即沉默地坐到琴案後。

當指尖觸碰到琴弦時,我的心鎮定了不少,可越是到我快要靜下心來的時候,我的腦中就不可制止地閃過無數的事,有關於家族的,有關於命運的,最主要的還是十三叔的病情。

琴譜是早就爛熟於心的,指法也早已爐火純青,我知道我不會彈錯,可我當我彈完最後一根音韻的時候,我還是感受到了十三叔的失望。

收了手,我坐在琴案後沒敢動。

「小城,你覺得『美貌』是什么?」安靜了許久,十三叔開了口。

我低頭回答道「姿若皎月,顏如娥女。」

「那『美貌』對於男子而言,又是什么?」

我頓了一下,兩只手不由自主握成了拳頭。我偏開了頭,厭惡道「累贅,惡心的累贅。」

聽到我的回答,十三叔長長嘆息了一聲。

「自小到今,這個總是你的心結。」

被戳到痛處,心中積攢多年的怨憤忽然就要爆發了出來,我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可講出的話還是帶了明顯的嫌惡和憤怒。

「十三叔您難道不是因為這個,才一怒之下辭去官位,發誓永不做官的么?若不是世人的齷齪心思,您今天就不會因為沒有價值,而住在這個偏僻荒敗的小院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之位本就該是您的,祖父該看的,也是您的眼色。」

十三叔靜靜聽完我的質問,他沒立刻反駁我的話,也沒有因為我的話感到難堪和憤怒,他只是將目光放到了窗外飄落落的雪花上。

我看不清十三叔眼中的神情,也看不懂,就像雪花在下,可它卻不能懂人世間的悲哀一樣。

「你可想做一名琴師,春彈花,冬彈雪,一世逍遙?」十三叔突然轉過頭來問我。

我盯著沉寂在眼前的絕世之琴,良久我道「我想。」

十三叔沉默了,他疲憊地閉上眼睛,擺擺手讓我離開。

我不敢打擾十三叔休息,對著十三叔行了一禮,隨後便退了出去。

這一退,再見時已是物是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