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顏悅色第6部分閱讀(2 / 2)

和顏悅色 作者不祥 6010 字 2020-09-08

日頭都出來了,墳前青車露珠滴落,滲進黃土,了無蹤跡。

她的蹤跡落在他的眸子里,有了方向,她突然覺得累了……

「眉兒,你真的是眉兒嗎?」身後傳來顫抖的聲音。

悅眉一震,驚愕地面向來人,那個與她相似的眉目正含淚看著她。

「你是眉兒沒錯,就算穿了男裝,我也認得是你。」六夫人神情哀切,完全不見昨日的尖銳霸悍,臉上沒了脂粉,顯出些許憔悴。

悅眉看到山坡下的轎夫和丫鬟,他們也好奇地往這邊看來。

「我昨日聽家仆說,你問了謝家墓地。」六夫人紅了眼眶,哽咽地道:「我猜你會來,所以我一早就過來等你……老天保佑,讓我見到了你。」

悅眉抿唇不語,那條拴在她和娘身上的繩子再度緊扯,幾乎將她的心臟給扯破出血,眼睛好酸澀,一股又一股的熱流不可抑遏地沖了上來。

她該恨她的,她該不認她的,她該轉頭就走……可為什么她就是想好好看著那張已有歲月痕跡的滄桑臉孔?昨日還是那么地容光煥發、艷若桃李,為何卸了妝、退下紅裙,就像秋風里殘敗的落花了呢?

「眉兒,看到你平安無事,我好高興。」六夫人流下眼淚,仍是痴痴地看她。「聽說你去了京城……」

「你怎知道我去哪里?」她心頭的繩子又是一扯,脫口就問。

「這些年,我一直留意你們的動靜。我也知道你爹過去了。」六夫人淚流下止。「本來知道你要嫁雲家大少爺,我放心了,可後來……」

「你走就走了,何必留意我在做什么……」悅眉心緒激動,莫名吼了出來,兩行熱淚也隨之泄下。

「眉兒、眉兒,你是我的女兒啊……」六夫人心慌地看她,想要伸手拉她,卻又遲疑地縮了手,低聲嘆道:「我不配做你的娘親,可是見你長大了,長得這么好看,我一眼就認出你來了,我好想你……」

悅眉不再看她,仰起了頭,望向秋日枯黯的朝陽,想將眼淚眨回去,可是蓄積十多年的淚水仍不聽使喚地流了又流,爬滿了她的臉頰。

「謝謝你來看我。」六夫人亦是淚如雨下,走到墳前,拿指頭輕輕碰了轉動的風車,神色溫柔而憂傷。「也謝謝你來看弟弟。他活了三歲,是一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很得老爺的疼愛,可一場病……唉。」

未曾謀面的早夭弟弟啊。悅眉握緊拳頭,心痛如絞。既為無緣的幼弟,也為眼前這個痛失愛子、再無所依的悲傷婦人。

「祝九爺,麻煩您照顧眉兒了。」六夫人深深一鞠躬。

「夫人放心。」祝和暢趕忙讓了身。「我一定會照顧她。」

「眉兒,娘沒什么可以給你,這只鐲子你收著吧。」六夫人怯怯地拉起了悅眉的手,將一只青碧帶紅的玉鐲子放在她掌心,仍是怯怯地、帶著祈求的神色道:「將來成親了、生孩兒了,捎個信給娘,好嗎?」

她沒有回答,也沒有推還玉鐲,就緊緊盯住沾上淚水的玉鐲。

六夫人輕嘆一聲,抹掉臉上最後的淚痕,收起絲帕,仰起頭,露出極淡極柔的笑容。「我回去了。眉兒,保重。」

秋風蕭索,那依然曼妙的身形施施然走下山坡,風吹裙裾,揚起了一陣黃沙,她沒有回頭,坐進了轎子里,轎夫立即啟程離去。

娘又走了。悅眉抓緊濕冷冰涼的玉鐲,痴愣地望向漸去漸遠的轎子,猶如夢境再現,她不由自主地追出去兩步。

「娘……」她的聲音哽在喉嚨里,猛地停下腳步。

那邊是娘的方向,不論她曾帶給她和爹怎樣的傷害,十三年前母女倆早已分道揚鑣,她不該再追的。

心頭的繩子松開了,兩端依然連系著,沒有斷裂,只是松了、靈活了,不再扯得那么緊;她給了娘應有的距離,也給了自己喘息的空間。

「這里風大,我們也該走了。」祝和暢來到她身邊,出了聲。

「娘……她其實過得很辛苦……」她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想找個人說話,喃喃地道:「那么多夫人在爭寵,她得費盡心機生存,本來還可以倚靠兒子出頭,弟弟卻死了……可這是她選擇的路,她要怎樣的生活,就得去面對……」她突然抬起頭。「九爺,你說雲世斌過得好嗎?」

「他?」祝和暢不料她會提到他,望著急欲得到答案的淚眸,只得挑了無關痛癢的字眼。「他布庄生意很忙——」

「我不管他過得好不好。」悅眉截斷他的話,沒頭沒腦地又道:「我只要自己過得好,不要再哭,也不要再難過,更不想再去怨誰……是啊,我是恨他的無情,他陷害我,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可不原諒就不原諒了,我干嘛一直記在心里,好像抱著一顆大石頭,壓得自己喘不過氣,我何必過得這么苦呀?既然活過來了,就要活得快活……嗚!」

她忽然放聲大哭,雙手將鐲子緊緊貼在胸口,掏心掏肺地號哭。

「眉兒!」祝和暢驚心不已,緊張地喚出了徘徊心頭許久的名字。

「九爺,都是你,你多事!」悅眉淚眼滂沱,狠狠地瞪視他。

「我怎么了?」祝和暢被她瞪得狼狽,打從昨日她見了六夫人,他就感到非常不安:他帶她上謝家當然有他的目的,只得解釋道:「我只是要你瞧瞧謝老爺的屋子,讓你知道,你娘過得不錯。你看過了,就放心了,半夜就不會作噩夢了……我沒想到,真的見到你娘……」

「我又沒說我想知道娘過得好不好!你就是愛多管閑事!」悅眉哭嚷了出來。「你不是當爺兒,成天很忙嗎……為什么要送信……又為什么要救我……救了又救,害我怎么死都死不掉,幾百個身子以身相許也許不完,多事!多事!多事!」

「那個……以身相許是氣話,你不要放在心上。」祝和暢語氣打結,現在他不是爺兒,而是乖乖挨罵的受氣包。

但他竟然不氣也不惱,他只是心疼她哭得紅腫的眼睛。

不知打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在意她的一切;她越是走了進來,他就越是放不開。灰色的生命,因她慢慢添上了色彩,即使他曾抗拒過,但那顏色漸層染了進來,他再也無法抵擋。

「好了,別哭了。」他輕輕攏住她劇烈顫抖的身子,仍不敢遽然抱住她,只得輕撫她的頭頂,勸哄似地道:「哪有那么多眼淚可流,小心把身子哭干了。」

「哭干就哭干!這里是墳地,九爺就地將我埋了吧。」

「說什么傻話。」他嘆了一口氣,還是將她納進了懷抱,希冀能給予她一點點的溫暖。「我可不想損失一員伙計,兄弟們更不想回頭吃祝福煮的面疙瘩。聽著了,下回出貨,你仍得跟著出門。」

「你不是不要我嗎!」她早已哭得昏天黑地,埋在他懷里抽泣著。「你昨兒要我進謝府,我好怕九爺不要我了,因為我騙九爺說,我沒有親人,可九爺知道我娘在里頭,會要我留下來……」

他心口重重地一揪!這是他頭一回聽她說出心底的軟弱,他為之震撼,更為之心痛。

天涯茫茫,他竟然無法讓她信賴倚靠,他算是什么見鬼的爺兒呀!

「傻眉兒,你想哪兒去了,九爺怎會不要你。」他更加擁緊了她。

「你以前就不想留我了。」她仍是悶聲哭泣。「九爺,你知道嗎?我之所以主動要求出來送貨,是因為我想知道,山外的山有多高,看不見盡頭的路有多長,好可以找到一個將來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是……嗚嗚,我心里這座山都走不過去了……」

「你今天走過去了。」

「九爺,怎么辦?我今後要去哪里?我沒地方去了……」

「眉兒,你忘了嗎?我們就要回家了。」

「回家?」她痴迷地抬起臉,望向那對有著奇異溫柔的深邃眼眸。

「你的家在京城,叔兒嬸兒還盼著你回去呢。」

她的家在京城?她捏著手里的鐲子,記起了喂她吃飯的嬸兒、會幫忙燒飯洗衣的叔兒、以及笑口常開喊她大姐的祝福,當然了,還有一個總愛自吹自擂、脾氣古怪暴躁、卻是一點也不可怕的九爺。

好溫暖!她又披上九爺溫熱的外袍了嗎?暖和得令她好想掉淚。

「九爺!」她往更溫暖的地方蹭去,讓自己哭個痛快。

「嚇!怎么哭得更凶了?」他慌張地拍撫她,又揉揉她的頭發,一籌莫展,唯一能做的,仍是緊緊擁住這個孤單的身子,讓她放心倚賴。

日頭高升,遍地金光,紅色風車輕快地打轉,山坡下的道路綿延而去,通向京城的家。

第七章

一望無際的綠色平野上,冒出了一叢叢的黃菊,仿佛是散落在綠毯上的碩大珍珠,顆顆鮮明亮麗。

悅眉興奮地策馬過去,俯身察看片刻,再直起身子望向那雙總是盯住她的眸子,期待地問道:「九爺?」

祝和暢朝她點點頭,表示他的同意,又朝車隊的兄弟們擺了擺手。

「呵呵,九爺又叫我們先走了。」阿陽笑得很開心。

「九爺,接著!」祝福從車廂里掏出一個籃子,扔了出去。

「祝福!」祝和暢全心放在悅眉身上,差點給籃子砸個正著,惱得變了臉,「你亂扔一通,要是砸壞籃子,你立刻編得出來嗎……」

「哎喲,九爺不怕被砸傷,倒怕砸壞大姐的籃子?」祝福大呼小叫。

「九爺,你和大姐慢慢賞花,消消氣吧。」其它伙計也熱烈地附和道:「大姐,你采了菊花,回去得教我家那口子染新布喔。」

「沒問題。」悅眉跳下馬匹,露出明媚的笑容。

一群伙計駕著車隊,嘻嘻哈哈地往前先行,留下一臉僵硬的祝和暢。

悅眉接過他手上的籃子,沒有多說話,轉身望向鮮黃碩美的菊花。

好難得,在天寒地凍的臘月天里,竟然淋漓盡致地開了一大片。她不覺望向朗朗藍天,是否今年沒有那么冷,花兒因此仍能繼續盛開呢?

浮雲像打散的棉絮,薄薄地鋪在天上,她的心亦是天朗氣清。

她想起了出門前練字的帖文,那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她很喜歡里面的意境和感覺,更知道了九爺名字的來源。

因著喜歡,她很用心地背上了這段文字——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

「怎么不摘花了?」祝和暢挑眉問道。

「這就摘了。」悅眉回過神,趕忙拿剪子剪下花枝。

只要在半路見到適合的染材,或是各式花朵,或是枝葉樹皮,或是礦上石塊,她皆忍不住停了下來,想要采集回去制出新的顏色。

她總是速速采好,再趕上車隊,不敢讓伙計大哥們擔心:然而他們似乎從來不擔心,因為九爺一定會留下來陪她。

折枝的動作緩了下來,她望向站在不遠處,狀似無聊漫步的他。

去年冬年以前,她一直以為這世界只有一座山,太陽從這座山的東邊升起,西邊落下,什么事都是唯一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見不得染布的瑕疵,更無法忍受感情的背叛。

可在小弟墳頭山上,她懂了。太陽從許許多多的山頭升起又落下,她翻過了這座山,眼前還有另一座更雄偉壯闊的高山。

雲世斌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她甚至不屑恨他。此時想來,過去的感情竟像是天上浮雲,有著美好的形狀,卻是遙遠而疏離,她只是單純地喜歡他、仰慕他,然而在那張溫文爾雅、甚至沒有脾氣的俊顏下,她又了解多少他隱晦難明的性情和野心?

他待她的好,是溫和有禮、別有所求的;不像九爺,他老是「被迫」救她、安頓她;明明是惱她的,卻又處處留心她、在她哭泣的時候擁抱她……她臉蛋忽然一熱,目光迅速移開那一雙又盯過來的黝黑瞳眸。

眸如深潭,幽幽難明,她不敢探究,只怕往前一步,就會滅頂。

不,地再也不會讓自己涉險了。

她望著鮮亮的大黃菊花,告訴自己,能過上目前這樣的生活,伴著九爺、叔兒一家、貨行伙計和他們的家人,她已經很滿足了。

「九爺,我還是最喜歡做染工了。」她出了聲。

「什么?」祝和暢臉色大變,三步並成兩步跑到她身邊,緊張地道:「你……你打算去誰的染坊?不!爺兒我有錢,幫你開一家算了。」

「我不去任何染坊,我就在九爺的宅子染。」

「你是說我宅子夠大,可以讓你開起染坊?」祝和暢抬了眉毛。

「不是。我都說不再靠染布賺錢了。」悅眉瞧著他的壞臉色,心情倒是開朗極了。「我每回出門,有機會就搜集染材;回去後,可以跟各家嫂子和姐妹一起調染料、染新布,看到大家費心思,夾啦、絞啦、扎啦、糊啦,熱熱鬧鬧染了很多漂亮的顏色和花樣,我就覺得很開心。」

「跟我說這作啥?」

「九爺,快過年了,你打算穿什么顏色的新衣?」

「我不准你打我的主意。」祝和暢跳開了兩步。

「嬸兒老嫌你一身灰土,我是瞧著還好啦。」悅眉在他前後繞了一圈,微笑道:「但有時候看起來還是太過暗沉,其實可以鑲上藍灰色的邊,既不會太過招搖,又是九爺你喜歡的顏色。」

「你敢動我的衣服,我就再也不准你出門。」

「好啊,反正我以身相許了,就會認命當丫鬟……」

「別再提以身相許!」

那張老是板緊的臉孔竟然漲紅了,悅眉又是驚奇又是好笑,她早就不將以身相許放在心上了,只是開個小玩笑,該臉紅的不是她嗎?

九爺呀九爺,她突然有一股沖動,想要知道更多的九爺。

「九爺為什么叫九爺?是有很多兄弟姐妹,排行老九嗎?」

「不是,我只有一個哥哥。」他如實以告。

「那也應該是二爺,這九從何而來?」

「因為我是九命怪貓,像你一樣,怎么死都死不掉。」

「為什么?」

「有空再跟你說。」祝和暢冷著臉,轉過身,不打算理她了。

「那我回去問嬸兒好了,還是待會兒我問祝福……」

「不准問!」那是他的奇恥大辱啊,他猛地轉回身,劈頭吼道:「你問也白問,叔兒他們發過誓,不會說的……」一瞧見她帶著盈盈笑意又好奇萬分的清麗臉龐,他忽地嗆了一口氣,用力咳了一聲。「咳咳!想管爺兒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嗟,不管你再怎么穿男裝、扮小廝,十個有九個會認出你是姑娘家,現在你又戴上這玉鐲子,男不男、女不女,人家還道爺兒我帶著你,莫不是有什么奇怪的癖好。」

「什么癖好?你的癖好不就是嘮叨?」趕在他眼睛噴火之前,悅眉忙笑道:「那我將鐲子用棉繩圈起來,當項煉掛在衣衫里頭好了。」

「沒用啦,你這張臉太、太……」太好看,太嫵媚。

祝和暢張大嘴巴,為呼之欲出的話而驚心動魄。曾幾何時,她不只養好了身子,連整個心境和面相也變得煥然一新,不再冷然,不再剛硬,彷若麗日,艷如紅花,又似眼前遍地盛開亮眼的大朵黃菊。

怎么辦?他該怎么辦?祝九爺果真跌進小姑娘的染缸里了嗎?

「我的臉怎么了?」悅眉不解地望著猛揪頭發的九爺。

「九爺!九爺!」遠方傳來聲聲急呼。

祝和暢心頭一跳,那是留在京城的大錘,一定有急事。

「九爺!」大錘快馬馳騁,很快來到他的面前。「終於追上了!祝大叔要我給你送一封信,要你無論如何一定得趕快回老家一趟。」

馬蹄卷起寒風,菊花枝葉搖擺不定,祝和暢臉色嚴肅,打開信件。

這不是叔兒寫的,而是睽違十一年的大嫂寫來的。大哥留下的產業出現危機,孤兒寡母求助無門,務必請叔叔回家保住祖產。

他將信紙放回信封,捏在手里,抬眼望向還在喘氣的大錘。

「大錘,我知道了,?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