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顏悅色第6部分閱讀(1 / 2)

和顏悅色 作者不祥 6010 字 2020-09-08

顏色。」阿陽心滿意足地攤開淡褐色巾子,左顧右盼,笑道:「你們不也拿著新染的巾子?」

「是啊,這是我娘染給我的。」小李子揚了揚巾子,再補充一句:「當然也是大姐教的啦。噯,大姐本事這么好,干脆自己開染坊算了。」

「噓,講到染坊,就說到大姐的傷心事,別提了。」

「嚼嚼嚼!那么愛嚼舌根,干脆別吃面疙瘩,吞下自己的舌頭算了。」祝和暢走了過來,瞪眼吼道:「祝福!爺兒我餓了!」

「九爺,這兒好了。」悅眉適時端出冒著熱氣的大碗,不疾不徐地道:「肚子餓也別拿大哥們出氣。空腹生氣,容易傷腸胃,到了那時鬧肚子疼,你想端九爺的架子也端不出來了。」

「你!」祝和暢捧著熱騰騰的碗,眼睜睜看著她將筷子塞進他的手掌縫里,再若無其事地回去幫其它弟兄舀湯,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伙計們睜大了眼!他們很習慣讓九爺沒事嚷嚷了,然而繼祝福之後,竟然還有人治得了九爺。這……是不是表示,以後他們有好日子過了?

呵呵,有個帶他們賺錢的九爺,還有個打理出外瑣事的大姐,他們真是好命啊。

黑夜無邊,月明星稀,遠處山林風聲呼嘯。

「娘,不要走,你不要走!」

「眉兒,娘要走了,你乖乖的……」

「不要!我不要!」她扯住娘親的裙擺,仰起小臉哭泣,希冀娘親能蹲下來抱抱她的小身子,也好讓她偎進那個香香軟軟的懷抱里。

然而娘只是低下頭,摸了摸她的頭發,露出美麗的笑容,柔聲道:「眉兒乖,以後要聽爹的話。外頭轎子在等娘,娘該走了。」

「嗚!娘,你坐轎子去哪兒?」她依然哭個不停,小手掌仍緊抓著娘親的裙子,跟著跑了兩步。「我也要去!眉兒要跟娘走!」

「放開!」娘的聲音不復溫柔,而是帶著急躁和不耐煩。「你不能去!這是我的終身幸福,我上半輩子已經被你爹毀了,不能再讓你毀掉!」

「眉兒,不准哭!」小身子被爹的大手掌抓了回來,她感覺爹在發抖,聲音好像打雷似地怒吼道:「你聽著,從現在開始,她不是你娘了!」

「娘!不要!」她放聲大哭,爹好凶,她不要爹,她要娘啊。

但是娘只回頭看她一眼,沒有說話,又背過身子直直走出大門。

「娘啊!嗚嗚,眉兒要娘啊!」她兩只小手臂往前伸去,想要抓住娘親搖曳的紅色裙擺,可是她讓爹抱緊了,完全無法動彈。

娘走了,坐在紅轎子里讓人抬走了。她不要啊,她要娘陪她縫娃娃、摘花兒……可娘去哪兒了?娘為什么不要眉兒和爹了啊?

娘啊!她不斷地嚎哭呼喊,終於掙脫爹的大手,追上漸去漸遠的紅轎子,但她的腳步太小,怎么追都追不上,她哭了又哭,跑了又跑,小小的心臟絞得好痛好痛……

悅眉猛然睜眼,望著黑漆漆的羊皮帳頂,一時之間無法回神,以為自己仍是那個哭泣的六歲小女娃兒。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坐起,拿手摸向臉頰,感覺一片濕涼。

哭了。她將頭臉埋在臂彎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夢境太過逼真,猶如那時的情景重現:她也依然記得,當她跌倒在地,哭著要娘回來時,爹過來抱起她,她瞧見了爹眼眶里的淚水……

她用力抹抹臉,掀開羊皮帳,動作極輕,不敢驚動守夜的大哥,就這么靜靜坐在她專屬的帳邊,將自己暴露在山野的冰冷空氣里。

月光下,遠山黑黝黝的,仿佛是一只潛伏在黑暗的猛獸,它蹲踞在那兒,不知什么時候會突然跳出來,狠狠撲向她、撕咬她……

冷風凝結,樹葉覆上一層白色寒霜,月光也顯得格外陰寒。

「半夜起來也不加件衣服。」身邊突然出現一個冷冷的聲音。

「九爺?」她抬起頭,好驚訝會在這個時候看到他。

一件溫熱的外袍丟了下來,她不得不接住,抱了個滿懷。

「穿著。」祝和暢在她身邊坐下,也不看她,還是帶著那種涼涼的口氣。「你不要給爺兒我著涼了,我可沒空照顧病懨懨的弱女子。」

「可是你……」悅眉並不在意他慣有的無情恐嚇語氣,他總是有口無心——他是無心的嗎?手上拿著的衣袍是這么暖和,剛剛還穿在他身上啊,在這個夜涼如水的荒原里,難道他不覺得冷嗎?

「我怎樣?」他似是回答她的疑問:「我天天練功打拳,不怕冷。」

她讓他的衣服裹了多少回了?數不清了。包括她為了外出方便,拿了他的舊衣裳改小,換作男兒裝扮——她一直是包覆在他的氣息里的。

悅眉緩緩地將外袍披上身子,抬眼瞧見守夜的王五往這邊看來,她很不自在地低下頭,直想要丟還袍子,鑽回羊皮帳里……

可是她舍不得裹住她的溫暖啊。過去,他的衣裳伴她度過孤寂;如今,寒夜孤冷,她竟渴望有一個真真實實的他來陪伴她。

「你作噩夢?」祝和暢打破沉默,開口問道。

「我吵到大家了?」她心虛地又抹了一次臉,低聲問道。

「沒有。我正巧出來瞧瞧兄弟們守夜。」祝和暢看見了她濕潤的睫毛,也像怕吵了別人似地壓低聲音道:「我聽到你在喊娘。」

竟然喊出來了?悅眉抿緊唇瓣,但已吞不回喊出的字眼。

「打從今晚我說要繞進開封,你就不對勁。」聽不出他是責備還是詢問,就滔滔數落了起來:「先是摔破了碗,再來是洗梨子時讓溪水飄走了五顆,然後你要留栗子殼煮成染料,一不小心又全倒了。好了,正好給這黃土地染了顏色。我問你,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沒事。」

「我看你就是有事。」祝和暢又開始展現他大爺的威風。「凡是我的手下,有任何雞毛蒜皮的事,都得讓爺兒我知道。大到像祝福偷偷喜歡老高他家的大妞,小到阿陽的小兒子出疹子,還有,誰家嫂子回娘家住幾天,誰家父母要過壽,誰家的籬笆壞了要修……」

「我娘在開封。」

「你娘……什么?」祝和暢大吃一驚,「你不是沒親人?」

「我娘離開我和爹,改嫁到開封去。」悅眉淡淡地道。反正這是事實,直接說明白,免得九爺繼續啰嗦下去。

「你娘還在?」祝和暢還是一臉的不敢置信。

「九爺以為我是沒娘的孩子?」話一出口,悅眉突然覺得心頭好緊,仿佛被繩子給拴住扯緊,繩子的那一頭就在開封。

十三年來,她不曾提過這件事,即使是雲世斌也不知道。她默默地感受,默默地了解,默默地傷心,默默地生氣,默默地承受,那是她心中一個打緊的死結,本以為已經忘了,卻在雲世斌打算娶她為妾時重新記起。

尤其在此刻,夢境和現實的距離越來越近,她竟感到惶惑不安:明明娘親無情,十余年不通音信,她大可若無其事路過開封,完全不當有這么一個娘親存在,但為何她的心口會堵得如此難受?

「那年我六歲,還不太懂事,不明白娘為什么老和爹吵架,有一天就忽然說要走了。」悅眉低著頭,拿指頭扯著袍子的衣襟,壓抑多年的秘密源源涌出。「她很漂亮,我還記得她對鏡子抹胭脂的模樣。原來是有一位開封來的大布商謝老爺看上了她,他很有錢,想要我娘跟他回去,雖然只是個小妾的名分,但能過上很好的生活……這些都是後來鄰居說閑話時我聽來的。過了兩年,爹帶我離開那里,我們到了雲家染坊,一住就是十年。」

怎么跟他說了呢?悅眉猛然掩住口。是否讓他看過身子後,她就得注定赤裸裸地面對他?還是在他為她尋回的紅花里,有一朵是屬於那段破碎的童年,她終究得拾回來仔細檢視?

「九爺隨便聽聽,算是知道我的底細了。」她急著拿下袍子,塞還給他。「好晚了,九爺該睡了。」

「等等。」他握住她的手腕,問道:「你想找你娘?」

「不想。」她立刻掙開。

「你心神不寧,明天不准騎馬,會栽下去的。」他瞪視著她。

「不會。」她掀開羊皮帳,半個身子就鑽了進去,賭氣地道:「九爺,你甭管我了,我當你的伙計,就會做好本分的事,絕不帶給你麻煩。」

「要是明天你又飄走梨子,還是摔壞鍋子,我就要你賠。」

「我賠得起。九爺,你再不睡,明天栽下馬的人就是你。」

「誰是爺兒啊!我高興一夜不睡,你也管不著,快去睡。」

「九爺,拜托你嗓門小一點,老是說不聽,吵醒各位大哥了。」

「我吵……」祝和暢轉頭看去,只見每個羊皮帳皆伸出幾顆頭,強睜著惺忪睡眼,哀怨地看著他。

抬頭看天,似乎月亮也嫌他吵,匆匆躲進雲堆里,不肯出來了。

「你們統統給爺兒我去睡覺!守夜的也去睡!祝福,我的包袱!」

「吵死了!給!」羊皮帳里扔出的不是包袱,而是一個小箱子。

嗟,真是懂事的小廝。他氣呼呼地打開箱子,拿出文房四寶,袍擺一掀,坐到火堆邊去,攤開紙,磨起墨,冷眼掃向一雙雙突然放亮帶笑的眼睛,惱得大聲吼道:「看什么看……想練字的就出來跟爺兒我守夜!」

一顆顆頭顱縮了回去,一陣窸窣,很快傳來此起彼落的打鼾聲。

他停下了筆,望向那頂最小、完全沒有聲息的羊皮帳,高張的情緒突然落了下來,彷若烏雲掩住、冷風吹過,一顆心在瞬間變得冷靜了。

開封,謝府門前,張燈結彩,賀客盈門。

「九爺,我不進去。」

「你得跟我進來。」祝和暢大剌剌地拉著悅眉的手,拖她前行。「瞧,別家大爺身邊至少有一位跟班的,你得為爺兒我充個門面。」

「你不該叫祝福離開,他才懂得做你的跟班。」悅眉仍抗拒著。

「祝福長大了,我不能老拘著他在身邊。我叫他跟老高去送貨,呵,真是忘恩負義的小子,高興得飛上天了,轉頭就不睬爺兒我了。」

他不拘祝福,卻擺明著拘了她。悅眉又慌又驚!七天前,他吩咐伙計大哥們各自按照路線走下去,獨獨留她在開封陪他,卻是什么事情也不做,整日帶她閑逛,不然就是不見人影,不知道在忙什么交際應酬。

直到今日,他帶她來到謝大老爺家門前,她才恍然大悟。

「九爺,你不必為我費這番心思,我下領情。」她冷淡地道。

「你領我什么情?我費的心思是為咱們貨行。」祝和暢指了指謝府大門,正色道:「今天是謝老爺第十二個兒子的滿月宴,我正好趁這個機會上門拜訪結交。聽說他的生意四通八達,看看好歹能不能爭取到開封京城這一條貨運路線。爺兒我這是談生意,你在旁邊就學著點。」

悅眉啞口。只是談生意罷了,難道……又是她多心了嗎?

「那……九爺你放手,我現在是少年裝扮,你拉著我像話嗎?」

「喔。」祝和暢一愣,這才松開了她的手腕。

進到屋內大廳,賀客實在太多,祝和暢才向謝老爺道賀一句,就被管事的趕到旁邊去。他倒是不以為意,悠哉地跟別的賀客談笑。

悅眉只注意到那個約莫六十多歲的老爺笑得合不攏嘴,花白胡子抖呀抖的,臉上皺紋也因大笑而更像深深切割下去的裂溝。

原來,他已經這么老了。算算年紀,娘應該還不到四十歲啊。

她以為,心中應該會有怨氣,豈料卻升上莫名的淡淡哀愁……

接著賀客又被領到宴客廳。祝和暢坐下來喝茶,悅眉站在他身後,認分地扮個小廝,目光流轉,留意到一道隔起外來賀客的厚重石雕嵌花屏風,那後頭傳來細細碎碎的女人談笑聲。

這邊的賀客也沒閑著,等著上菜時,不管認不認識,大家聊了起來。

「這是謝老爺第八個老婆生的,三十歲了,算是老蚌生珠吧。」

「第八個老婆都三十歲了,那一定還有更小的嘍?」

「當然。不然人家當什么大老爺。最小的十姨娘今年二十歲,三個月前還是艷冠群芳的開封名妓,硬是讓謝老爺花大錢給贖了回家。」

「有錢真好。只要灑下銀子,女人哪管他又老又丑,就爬上床了……噓,聽說謝老爺的夫人不只有妓女,有的是人家的老婆,還有的是還俗的姑子,一個比一個漂亮呢。」

「噯,諸位兄台,在人家家里嚼舌根不太好吧……咦!」祝和暢淡淡地道,頸子一再地往後轉去,不料卻看到他的跟班游魂似地飄走了。

悅眉耳邊聽著男人的閑言閑語,腳步卻被屏風後頭的女人聲音所吸引,好像有人在呼喚她,令她痴痴茫茫地往那兒走去。

屏風後是另一片光景。還未走近,就聞到濃重的脂粉香味,一群美婦圍桌而坐,或老或少,個個精心打扮,描眼塗粉,爭奇斗艷,頭上是貴重耀眼的金釵玉簪,脖子上掛的是又圓又大的珍珠項煉,更不用說一身的綾羅綢緞,艷麗的顏色奔放流竄,她一時闖了進來,竟被照得眼花繚亂。

「今天八妹是正主兒,你就坐上位吧。」

「不、不。」還在坐月子的老八微笑推拒。「我坐在六姐身邊就好。」

「喲!今天是誰生兒子啊!」一位美婦扯開塗得濃紅的嘴巴。「我說六妹啊,八妹早已經不是你的丫鬟了,你還老留她在身邊使喚?」

「四姐誤會了。八妹身子還虛,我心疼她為老爺生了兒子,坐在她身邊,也是幫忙照料。」被點名的老六四兩撥千斤地踢開話題。

「是啊,六妹好聰明,懂得拴住老爺的心,自個兒年紀大了,就將身邊丫鬟送給老爺,還生了兒子。這下子你們可好了,老爺要疼,兩個一起疼……哼,笨秋香,你怎么不長漂亮些!我也好將你送給老爺。」

「啊?」站在後邊服侍的秋香委屈地扁了嘴。

「也不是每個丫鬟都能讓老爺看上的。」老六笑臉迎人,卻是帶著刺眼的傲氣。「我年紀是大了,這時就下能只靠妝扮讓老爺歡喜。我就說了,七妹你老愛罵丫鬟,你難道不知道老爺最討厭吵鬧的女人嗎?」

「呵呵,好溫柔的六姐啊,畢竟是再嫁的,很懂得怎樣服侍男人呢,哪像我們是當閨女的,清清白白就嫁給老爺了。」

「六姐何必這么辛苦扮賢淑?大姐過世一年了,就算老爺要扶正,也輪不到六姐你。二姐,我說是不是?」

「吃飯吧。」已是年老色衰的老二無奈地道。

「聽說六姐生過兒子,死了,所以才要八姐幫老爺再生一個?」

老六臉色微變,眾女則是齊聲唾罵:「呸呸呸!今天大喜的日子,十妹你提什么不吉利的字眼!果然是青樓出身的,從小沒人教養。」

艷光四射的老十不以為意,笑得甜美極了。「我還年輕,老爺這么強壯,我一定要為老爺生下好多個兒子,年年擺滿月酒……」

「呵,我瞧十妹身子骨有點單薄呢。」老六轉回了一張笑臉,殷殷關切道:「怕是過去的營生掏空身子了,回頭六姐幫你補一補。」

「是啊,十妹你也該為老爺的身體著想,別成天想著要男人。嫁了老爺,就該從一而終,你還道這里是想睡多少男人就睡的妓院嗎?」

女眷們改將矛頭指向年輕貌美的老十,你一槍我一劍地砍了出去。

「喂,你是哪家的小廝到處亂跑?」上菜的仆婦打斷這場熱鬧的脂粉大戰,罵道:「走開走開!這是夫人們的地方,你不能進來。」

有人在推她,但悅眉移不開腳步,心臟越眺越快,自始至終,她只凝定在那個眉清目秀、又帶著一股悍氣的六夫人身上。

「對不起,對不起。」祝和暢連忙拉走悅眉。「我們回去了。」

她被拉得跌出一步,轉過屏風之前,她又回頭望向六夫人。

眸光交會,她的心跳幾乎停止,而六夫人則是瞬間白了臉色。

悅眉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來這里。她想來,就來了。

小小的墳墓上沒有任何修飾。這是來討債的早夭孩兒,就算是生在有錢人家,也不值得大肆厚葬,陪伴他的只有一壞黃上和孤立的墓碑。

她在墳頭插上一支市集買來的紅色風車,算是送他的一份見面禮。

不知站了多久,冷風吹得她頭痛,一回頭,就看到九爺那身灰色衣袍;他站得好近好近,近到好似當她撐不住了,他就可以立刻扶住她。

「回去吧。」祝和暢擔心地看著她。

九爺為什么會在這里?她天還沒亮就起床,拿著風車,打算趁離開開封之前,一個人到這邊定走,而他竟然跟在後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