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顏悅色第5部分閱讀(1 / 2)

和顏悅色 作者不祥 6009 字 2020-09-08

遞給了她。「越上面的,日期越近,最下面的就是你稍稍恢復元氣、剛下床時寫的。」

悅眉一張張翻閱過去,里頭寫的什么東西,她從來不在意,她只是照抄他買來的碑帖拓文或詩詞歌賦,然而越往下頭,她的字跡就越顯凌亂,筆劃歪扭,有氣無力,往往一個字勾勒到一半就不見了。

「練字收心,我希望你繼續練下去。」他始終注視著那張沒什么表情變化的臉蛋,見她翻到下面,語重心長地道。

「是。」

收什么心?她的心早就不知被扔到何方了,怎么收得回來?

她將紙張疊好,遞了回去。

「你有什么打算?」祝和暢謹慎地問道,也是時候該好好談談了。

「我欠九爺太多,一輩子也還不完,一切遵照九爺的指示。」

「就算一輩子待在我這宅子也好?」

「九爺要我走,我隨時可以走。」

問也是白問。祝和暢很肯定,若叫她去撞牆,她定是二話不說就去撞了。

唉,她真像個緊閉的蚌殼,將自己關得牢牢的:這種情形當然不能放她離去,會再出事的,但他也不可能繼續讓她「以身相許」下去。

「這樣吧,你也該找點事做做……」他故意一頓,狀似沉吟,好一會兒才道:「過幾天我們要走一趟貨,你一起去。」

悅眉驚訝地抬起頭來。她對送貨一竅不通,更別說騎馬長途旅行了,就怕一路顛簸,支撐不住,反而帶給貨行莫大的負擔。

但九爺要她去,她就得去:命運隨人撥弄,走到哪,算到哪,就算半路倒下、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是的,九爺。」她木然地回答。

「哇!好漂亮的花兒啊,好亮!我的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祝福興高采烈地吼叫,瞧著前方滿山遍野的鮮黃帶紅的花朵。

「呵呵,今天爺兒我心血來潮,改走這條路,竟然大開眼界了。」

祝和暢很滿意地拉住馬韁,望向山頭一朵朵碗大的鮮艷紅花。

「九爺,幸好這趟回程沒貨,不然這山路難走呢。」阿陽小小地抱怨了一下。花是很漂亮啦,但干嘛好好的官道不走,走到山里喂蚊子?

「就是沒貨,爺兒我心情輕松,想看看不一樣的風景。」祝和暢說著就下了馬,看了天色,拍拍手道:「阿陽,祝福,就這兒休息一會,喝碗茶,要痾要放小心別讓蛇咬了,今晚天黑前應該可以趕回京城。」

「九爺,別忘了還有一位大姐。」祝福提醒道。

「對喔。」祝和暢望向後頭的馬車,笑道:「耿姑娘,下來走走,天氣熱,可別在車里悶壞了。」

簾子掀動,一個灰褐色的纖細身影跳下車:她並沒有回應他,而是站在馬車邊,視線搜尋著,很快就尋著了開遍紅花的山坡。

祝和暢很習慣她的淡漠,自顧自地走到山邊,俯身賞花。

花莖高約莫三尺,花瓣細長似菊,蓬蓬地開了一大團,顏色鮮黃,中間摻有幾抹火紅色的細辦,黃紅相間,刺艷艷地扎入視線,整片山坡連綿而去,彷如天地所織就的一張美麗地毯。

有花堪折直須折。他突然想留住這個火熱的顏色。

「紅花有刺,小心。」後頭傳來悅眉的警告聲。

「哦?」他伸到花朵下頭的手陡然停止,微蹲了身子,仔細一瞧,果然花朵綠萼處長了小尖刺,若他硬是摘下,恐怕這會兒手指也跟著花朵的名字一樣紅了。

悅眉不再說話,站在他身邊幾步之遙,低頭默默望著花朵。

「紅花?」祝和暢好奇地問道:「這花幾乎是黃銫的,怎么叫紅花?而且玫瑰、蓮花、牡丹也有紅的,可以統稱為紅花嗎?」

「這花就叫紅花。」悅眉仍是凝視著花朵。「專門用來做紅花餅。」

「紅花餅?好吃嗎?」祝福冒了出來,迫不及待彎了身,湊上鼻子用力嗅聞。「嗯,有股香味,這餅兒一定很好吃。」

祝和暢抓了他的領子,將他提了開去,涼涼地道:「紅花餅是拿來染衣服的,你想吃的話,准備去蹲茅房吧。」

「染衣服?這是大姐最拿手的了。」吃不到餅沒關系,祝福更驚奇地拿指頭扯了扯花瓣,轉頭問道:「大姐,原來我娘過年才拿出來穿的那件紅襖子,就是這種花兒染的?黃花怎么會變紅的?好神奇啊。」

悅眉點點頭,逕自走進紅花叢里。

「又不理人了?」祝福也很習慣她的態度了,繼續去玩他的花兒。

祝和暢定定地望向她的背影,手里隨意扯下幾片花瓣,無聊地揉捻著,很快地,隨著花瓣的爛碎,指問有了濕黏的感覺。

「咦……」主仆倆同時張開五只紅紅的指頭,原來黃銫花瓣揉出來的汁液竟是紅色的。

「洗得掉嗎?啊……」祝福拿干凈的左手去搓右手的紅指頭,結果雙手都紅了。

「給你開個光。」祝和暢福至心靈,食指伸向祝福的眉心,用力一按,笑眯眯地道:「這會兒你成了善財童子了,善哉善哉。」

「嗚哇,九爺你畫花我的臉了啦!」祝福哇哇大叫,不自覺地拿手去抹眉心,抹了兩下,驚覺不對,氣呼呼地鼓起腮幫子,趁著九爺恥笑他,不甘示弱地往九爺臉上一抹,吐個舌頭道:「我給爺兒你點顆痔,你最好再長一撮毛,這樣看起來才像有錢的大爺們。」

「祝福你給我站住!」祝和暢臉上二佩,亦是伸手去擦,待指頭碰到臉頰時,已經來不及收手,忙掏出巾子,一面往臉孔亂抹,一面追了出去,吼道:「爺兒我今天還沒舒展筋骨,你有本事就別讓我追上!」

一大一小兩張花臉就在山坡花叢間追了起來,坐在樹下的阿陽樂得沒事,馮了一口茶,打個呵欠,拿斗笠掩了臉,准備小眠片刻。

悅眉的視線抬起,望向在紅花綠葉問奔跑的灰色和藍色身影。

這三個月相處下來,她常常覺得,這兩人不像主仆,倒像是成天拌嘴打鬧的兄弟。九爺年紀那么大了,還老愛追著祝福練拳腳,而祝福則是天生的九爺克星,總能激得那故作沉穩冷淡的表情瞬間變了臉。

察覺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牽動,她又低下頭,抿緊唇瓣,盯著紅花。

她也惹九爺生過好幾回的氣,那是真的火大,不像祝福這種無關緊要的玩笑:但自從三個月前,他從池塘里撈回她,要她「以身相許」之後,他就再也不跟她生氣了,而是客客氣氣地待她,甚至這回送貨,她根本不是來幫忙的,而是出來游山玩水。

她不會騎馬,也不會駕車,於是她分得了半個馬車的空間,另一半則放了一張仔細包裹扎牢的精雕紅木神桌,目的地是一天路程的一位員外家。在出發前,她就了解到這趟貨只需兩個伙計一天一夜來回,根本不需九爺親自押送。結果,他們卻是送完貨,又慢慢晃了兩天,這邊逛逛市集,那邊看看古城牆,住客棧,吃山珍,阿陽哥也不時頗有興味地朝她微笑,說他沾了她的光。

九爺帶她出來「散心」?他待她好?他到底想要什么?她的身體?她的服侍?她的手藝?她的全部?她的一輩子?

她的命靠他撿回來好幾次,他想要,就給他了,她不在乎。

「啊。」指頭一痛,原來她竟然讓紅花給刺著了。

怎么會?她是那么熟悉紅花,只要摸著了花朵,閉著眼睛也能輕易掐下紅花,擲進掛在腰間的竹籃里,再送回染坊制作紅花餅。

去年的初夏清晨,猶如此時,風很輕,雲很淡,初綻的晨光曬得她兩頰通紅,她掐下帶著露水的紅花,一抬頭,就見到雲世斌站在紅花園的外邊,朝她揮手微笑,她也像一朵盛開的紅花,向他綻露最甜美的笑靨,一雙手仍靈巧地繼續采下紅花……

她用力壓住滲血的指頭,恍恍惚惚地往那個方向看過去,那兒沒有一個溫文儒雅的男子,而是正在拳腳相向、大打出手的九爺和祝福。

她心頭一驚,立刻醒轉過來,用力咬住唇瓣,再一次讓自己清醒。

再也沒有雲世斌了,這人已永永遠遠走出她的生命,她甚至沒有力氣恨他,她的恨意早已消磨在那一盆盆敗壞的染料里。

她用力扯下一朵紅花,拿在手指之間,細細凝看,一時竟是無所適從,不知是該丟棄,還是拿個籃子搜集起來。

不知不覺,依著過去慣有的動作,她左手兜起衣擺,將紅花放了進去,右手又熟捻地掐下另一朵紅花。

再抬頭,那個方向有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臉孔,一雙深邃的瞳眸直直向她望了過來,帶點孤傲意味的薄唇輕輕揚起,好似在跟她打招呼,告訴她,他看到了她。

忽然一個拳頭揮向他的俊臉,他巧妙一避,露出一個大笑容。

「祝福,想偷襲爺兒我,回去再練三年。」他與她四目相對,手腳卻沒有停歇,仍繼續拿祝福練功夫。

「哇嗚,九爺你是長了幾雙眼睛啊!」祝福手忙腳亂地出招。

那雙眼眸太銳利,她的身、她的心早已被他看得透徹。

她低下頭,抿緊唇瓣,繼續掐采一朵又一朵盛開的紅花。

「哎唷,九爺怎流了這么多血啊?」祝嬸驚慌地扯開巾子。

「這不是血,是姑娘的胭脂。」祝添正打起一桶井水,瞄了一眼沾了紅色痕跡的巾子,神秘兮兮地笑道:「咱九爺終於開竅了,嘿嘿。」

「老不死,你怎知道這是姑娘的胭脂?」祝嬸下洗衣服了,抓著巾子站起身,揪住正想溜走的老伴,杏眼圓睜。「我十八年沒抹胭脂了,你很有本事喔,瞧得出是胭脂印?」

「我猜的啦,不然還有什么東西紅紅的?蓋印章的紅印泥?」

「你最好給我解釋清楚,你哪里見過胭脂了……哎喲喂!咱祝福的衣袖子也沾上了,嗚,他年紀還小,九爺怎能帶他去那種地方!」

「去見識一下也不錯……你做什么?好痛!別捏我的嘴皮啦。」

依然是一個家居的悠閑早晨,悅眉卷了袖子,幫忙嬸兒晾曬洗好的衣服,雙手正在扭轉一件濕衣物,目光卻有它自己的方向,凝視掛在旁邊的一件灰色衣衫。

他們昨夜才剛回來,九爺又出門了,聽說這回要去更遠的關外,一個月才回來。這宅子少了他和祝福的吵鬧聲,似乎變得有些寂靜。

還好叔兒和嬸兒也很會「吵」,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竟如此渴望聽到有人在身邊喧鬧,仿佛這樣才能證明她並不是孤單一人。

「叔兒,嬸兒,那是紅花的汁水。」她趕忙制止他們再吵下去。

「紅花?」

悅眉將路上采紅花的事情說了一遍,又簡單地道:「紅花可以拿來染衣裳,也可以做胭脂,叔兒猜得沒錯。」

「咦!染衣服?」祝嬸恍然大悟,又張開濕淋淋的巾子瞧了瞧。「難怪,不好洗掉呢。」

祝添揉了揉被捏紅的臉皮,苦著臉道:「悅眉你早說嘛,叔兒瞧你老絞著九爺的褲子,看著九爺的衫子,魂兒都不知丟哪兒去了。」

「啊?」悅眉這才低頭看清楚手里絞了好久的衣物,突然一慌,似乎捧不住這條已絞得干透的灰黑色褲子,就讓它掉下了地。

「對不起,我……我在想事情。嬸兒,我來洗。」

祝嬸早她一步撿起褲子,扔回洗衣盆里,幫她將卷上手臂的袖子放下來,叨念道:「悅眉,你身子才剛養好,別來碰冷水。唉,九爺不該帶你出門吹風的,我還沒將你補個結實,伯風一吹,又冷入脾髓里去了。」

嬸兒的口吻略帶責備,卻又包含著濃濃的關心,悅眉心頭一熱,眼眶微濕。打從她落水受寒後,嬸兒又像上回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她的感動說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讓嬸兒麻煩、擔心了。

她眨了眨睫毛,努力地擠出一抹笑意。「嬸兒,我沒事的,我已經完全好了,而且我出門一趟,舒坦多了。」

「真的?」祝嬸還是不放心地問道:「你跟著九爺那顆硬石頭,還有我家的傻祝福,能舒煙一到哪里去?莫不是一路受他們的氣了?沒關系,有話跟嬸兒說,等他們回來,嬸兒再一條一條跟他們算賬。」

「不,九爺待我很好……」話一出口,悅眉竟又是一慌。

好?她如何去定義這個「好」字?她一人睡一間房,他們三個男人擠一間,這是待她好?還是每回歇腳點菜,他總是要她先叫自己愛吃的菜?或者是在滿山遍野的紅花里,那一雙深深凝視她動靜的黑眸?

她猛地一驚!不是每個山頭都會綻放她所熟悉的紅花,那么巧,他們就遇上了,更何況她也聽到阿陽哥咕噥著說繞遠路了……

他特地為她尋來這座紅花山頭?

「九爺怎懂姑娘的心思。」祝嬸仍在嘮叨著:「要吃、要睡,都跟他們干粗活的男人不一樣,不小心就讓悅眉吃苦了。」

「沒問題啦。」祝添很認分地蹲下來幫忙洗衣服,笑道:「老伴,你瞧悅質的臉色,她這回出門,曬了幾天日頭,黑了些,紅了些,不再像咱祝福說的,白得像鬼似了。」

「哦?」祝嬸左右端詳,忙將悅眉拉到樹蔭下。「臉紅紅的?暑天日頭毒辣,可不要才驅走寒氣,又中暑了。」

悅眉不覺摸向臉頰,入手火燙,那座紅花山頭在她心里熊熊燃燒。

紅花似火,撩起了她過往的記憶,是快樂也好,是痛苦也罷,那畢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染在巾子上的紅花汁液,無法輕易洗凈。

那日,每掐下一朵紅花,她就仿佛拾回一點破碎的自己。沒人催她趕路,她掐著、采著,九爺不知從哪里遞給她一只大籃子,她就放了一籃子滿滿的紅花,同時也將支離破碎的自己撿了回來。

以為已經虛空的軀殼,就這樣慢慢地,全讓紅花給填滿了。

她活過來了。

「嬸兒,我很好,你不要擔心。」近半年來,她頭一回放松了語氣,不再刻意強笑,而是打從心底自然而然地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自嬸兒見了我,我總是病著。其實我從小到大,身體很好呢,偶爾流鼻水,多喝幾壺溫水就好了,我現在真的全好了。」

「呵!見到你笑,嬸兒就放心了。」祝嬸舒了一大口氣,她擔心的是這孩子的心病呀,她握住那不再冰涼的手掌,開心地笑道:「定,過來幫嬸兒擀面,我們中午吃牛肉面疙瘩。」

「嗚,等等啊。」祝添慘兮兮地拎起滴水的巾子,哀號道:「這紅印兒洗不掉啊。老伴,你不能叫九爺用這像娘兒們的巾子啊。」

祝嬸走過去,又將巾子搓了搓,不在乎地道:「什么娘兒們的巾子!一點點紅顏色而已,再說九爺的衣服全是灰的,看得我心都灰了,不如就給他添點顏色吧。」

「要去掉顏色,拿稻灰水來浸就成了。」悅眉說道。

「咦!悅眉你看,這紅印兒像不像一朵荷花?怪好看的。」祝嬸倒是不舍地將巾子絞干,一再端詳。「別去掉顏色了,反正這巾子也舊了,既然嫌這是娘兒們的顏色,我拿來自己用吧。」

悅眉將巾子接了過去,上頭有著拭去臉上紅花汁液的痕跡,一抹又一抹,配上洗得淡淡的紅色,果然像是一朵盛開飽滿花瓣的荷花。

再看嬸兒一襲簡單的藍布衣裙,卻不忘在鬢邊別上一朵柔黃銫的玉蘭花——人人喜愛為自己添點鮮活的顏色,而她在這個片刻,記起了她亦喜歡為自己、為別人妝點顏色。

她很想看到嬸兒從口袋掏出一條漂亮巾子,滿足地拭去汗水,隔天洗干凈了,站在陽光下,展露微笑,看一朵荷花迎風晾干。

「嬸兒想要荷花巾子,我做給你。」

「呵,怎么做?」

「我有一籃子的紅花。」

旅途勞頓,闊別一個月後,祝和暢終於回到京城的家。

「嚇!九爺,咱走錯屋子了。」一踏進大門,祝福就拉他出去。

「等等。」祝和暢用力眨眼,又拿手揉了揉,不敢置信地環視走了樣的院子,沒好氣地道:「不是定錯,是爺兒我的屋子被人占了。」

「開起布庄來了?」祝福驚異地四處張望。

「我看不是開布庄,是開染坊了。」

可不是嗎!只要可以披掛的地方,屋梁、欄桿、椅子、石頭、樹枝、還有臨時架上的幾支長竹竿,全掛滿了各色各樣的巾子、被單、枕巾、衣物、襪子,紅的、綠的、黃的、紫的、藍的……各種顏色皆有,或淺或重,或是暈染,或單一色,或有花樣,簡直就像扯下了天上的彩虹,剪成無數碎片,再一一灑到這些叫做「布」的玩意兒上頭。

原是只有綠樹灰磚的院子,現在變成了一座好歡樂的七彩花園?

「叔兒嬸兒在哪里……」祝和暢惱得大踏步走進大廳。

「我去找爹娘!」祝福趕緊跑向最可能的廚房。

才跨進大廳門檻,祝和暢又是倒抽一口氣,差點沒暈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