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顏悅色第4部分閱讀(1 / 2)

和顏悅色 作者不祥 6020 字 2020-09-08

由都編得出來!陳世美果然現出真面目了。

祝和暢坐不住,起身在大廳里亂走,夕陽余暉照進了屋里,在地上拉開一塊橘黃帶紅的光影,也將他的灰布衣袍染上一層燥熱的紅光。

哼,汪大人好大的架子啊,莫不是要叫他等到天黑……都送進去一柄玉如意了,難道還得鑒定真偽之後才肯出來見人嗎!

唉!他竟然打破三絕原則,跑來求人了,而且求的還是……

「祝和暢是誰?」一個疑惑的聲音從布幔後面傳了出來,接著他要見的人終於出現,仆役也點上了油燈,大廳立刻大放光明。

「汪大人,在下祝和暢,叨擾您了。」他拱手拜個揖。

「你……」汪舜禹拿著拜帖,驚訝地瞪大眼睛,瞧瞧他,又瞧瞧名字,好不容易發出了聲音。「鉦表哥?真的是你!我還說你這拜帖名字旁邊寫了一個小小的鉦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呢。」

「汪大人,真是好久不見了。」

「坐坐坐!」汪舜禹熱絡地挽住他的手,將他壓到上位去,滿臉的驚喜之色。「鉦表哥,你怎么見外了,就喊我名字呀。快!你們快去我書房拿那罐御賜的龍井春茶。哎喲,表哥呀表哥,你這些年怎么老不回鄉?我們還道你死了呢,原來是改名字了啊。」

「我苟延殘喘於京城,做一個小小的貨商混口飯吃,還不夠臉面衣錦還鄉。」祝和暢淡淡地道。算他命大,讓大家失望了。

「表哥還記掛當年的事?」汪舜禹熱絡得近乎矯情,就好像帶著一個咧嘴大笑的面具。「哈哈,我那時年輕氣盛,惹惱了表哥,還請你大人大量,莫要計較啊。」

「呵呵,當年有什么事,我早就忘了。大家年輕嘛,小時候也是一起穿開襠褲打架的。」祝和暢也跟著打哈哈。

他不會記恨,但被當成狗一樣扔出了大門,任誰都忘不掉。

「鉦表哥還是一樣風趣啊,現今你幾個孩子了?」

「我尚未娶親。」

「喔。」汪舜禹的笑意有些僵硬,干脆順著情勢,垂下眉眼,嘆了一口氣道:「你大哥病死了。」

「什么……」祝和暢震駭地按住椅子扶手。「什么時候?」

「死了約莫半年了,我還得去請師爺翻翻白帖子,都有記載的。」汪舜禹召來仆役。「要不,我現在就請人去找……」

「不用了。」祝和暢的手掌滑下扶手,用力在衣袍上抹去了汗水。

「你實在該回去走走了。」汪舜禹言語諄諄,一副慈藹父母官的關切神情。「銘表嫂一直惦記著你,你也該看看三個已長大的侄兒侄女。還有,碧霞也惦念著你呢。大家都是親戚,可別生疏了。」

她不在京城陪伴丈夫,竟是待在家鄉?祝和暢抑下接二連三而來的震驚。的確,十年時空會發生很多事情,然而潮來潮往,那些人、事、物早已走出他的生命,他只需知曉,毋需牽念。

「等得了空,我會回去一趟。」他依然淡淡言笑。「表弟你高升為戶部侍郎,上京赴任的這一年里,為兄的知道你公務繁忙,一直不敢上門叨擾,可今日有件事不得不請你費心了。」

清雅茶香飄散,那是趕在新春發芽就摘下的龍井茶葉,再火速地由杭州送往京城上貢給皇帝,皇上龍心大悅,就賞給了幾個認真貼心的官員。

在仙境般的茶香中,談的卻是卑鄙事,做的更是齷齪事。

「雲家誣陷耿悅眉,若真要查起案來,我力保她無罪。」祝和暢說完前因後果,打開了一直擺放在桌上的木盒。「這里是一千兩現銀,這回麻煩表弟大人,這是我一點小小的心意。」

「噯,鉦表哥,這不行。」汪舜禹趕忙蓋上盒蓋,裝腔作勢地左右瞧瞧。「既是冤案,我當然要幫忙疏通,這是絕不能收的。」

「大人覺得還不夠的話,我再補上。」

「夠了夠了。」汪舜禹手掌按在盒蓋上,不勝唏噓地道:「朝風敗壞啊,實在是上下左右都得打點,需要銀子,小弟我不得不收下了。」

這就是朝廷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祝和暢冷著眼,嘴角卻還是扯出了一個卑微的笑容。「不知多久的時間才能放人?」

汪舜禹瞧了一眼外頭天色。「我管不到知府,不過你放心,我和巡撫很熟,我請他轉達交辦下去,這需要費上一點時間……這樣吧,子時,你到大牢門外等著。鉦表哥,這是最快的了,也許還要再等上一兩個時辰。」

「沒關系,我去等,祝某千恩萬謝多謝大人了。」

「老爺!」一個窈窕女子跑了進來,也不管客人在場,就賴到汪舜禹的身邊,風情萬種地道:「聽說你有親戚來了,要不要留他吃飯?」

「呵,你來得正好。來,見過我的鉦表哥。」汪舜禹拉了女子的手,笑道:「鉦表哥,這是我的四夫人。」

「見過四夫人。」祝和暢微笑拱手。哼!原來已經娶四個了。

「碧霞在家鄉幫我照顧爹娘和孩兒。」汪舜禹似是為眼前情況做解釋,笑得一臉燦爛。「她真是個賢慧的好妻子,等我在京城安定了,就會接她過來,全家團圓。你呀,多學學大姐的溫柔,別老蹦蹦跳跳的。」

被捏了鼻子的四夫人吃吃嬌笑道:「人家陪著老爺也很辛苦的,沒空學了。你快說嘛,要不要留表哥吃飯?」

「啊,不行,沒時間了,我得趕去巡撫大人那兒。鉦表哥,咱們一起走,下回有空,我再請你到府里吃個便飯。」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夕陽早已沉入山坳底,留下天邊暗紅鑲金的破碎雲彩,大地邊緣籠上一層幽黑,蒸騰著撲朔迷離的夜霧,一群烏鴉拍翅飛過,提早為天際點上斑斑夜色。

祝和暢長長地呼出一口胸臆悶氣,走進了沉沉暮靄里。

暗黑的牢房一角,他終於見到那個瑟縮的身子。

猶如她昏死在雪地的姿勢,依然是頭臉深埋膝問,一個小小的身軀幾乎被牢牆黑影所吞噬。

祝和暢再怎么冷然處世、再怎么獨善其身、再怎么自掃門前雪,見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升起一把怒火。

天殺的董記布庄!該死的雲世斌!是大男人的話,就光明正大競爭,一個傷透了心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威脅……就非得把已經遍體鱗傷的她再推下煉獄才肯罷休嗎……

他不敢想象,若她被押解回絳州,一旦羅織的罪名成立,她還要受多少年的冤獄之苦!

「耿姑娘,耿姑娘。」他著急地喚了兩聲。「沒事了,可以走了。」

「唔……」她有了聲息,但身子一動也不動。

「她怎么了?」一觸及她冰冷的手臂,他驚訝地抬頭問獄卒。

「她不肯吃飯。連你家的叔叔嬸嬸送飯來,她也不吃。」

「你怎么不吃……」祝和暢叨念到一半的話吞了下去。此地再多待片刻,連他也會生病!於是他迅速地脫下外袍,將她緊緊裹住,輕易扶起那隨時都可以像羽毛一樣飄走的身子。「我扶你出去。」

「九……九爺?」悅眉已察覺來人,虛弱地低頭喊著。

總是冷言冷語又自大的祝九爺來救她了?她在做夢嗎?

她全身虛軟無力,只能完完全全倚在那個溫熱的胸膛上,整個人好像飛了起來,不知道手腳要往哪里擺去,而頭在哪里?心在哪里?她不知道。

她的世界總是那么黑暗,她找不到自己;如果說她還沒死,她不相信,因為她早就墮入永不見天日的地獄了。

然而在黑暗中,卻有一抹幽光,靜靜地指引她的出路,那不是牢房里的細弱燭光,而是一對帶著暖意的瞳眸。

這里不是地獄,是人間。好一會兒,她才知覺那是九爺,他在看她。

「耿姑娘,我現在帶你回祝府。你安心,都沒事了。」

沒事了?鼻間猶充斥著牢房的腐臭霉味,怎地一忽兒就迎上了干爽的夜風?身子又卧進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大大懷抱里,她的視線被掩向有著沉穩搏動的心口,避開了不斷撲面而來的風沙,馬蹄聲得得,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箍緊她,仿佛正無言地護衛著她,她再也不怕被凶惡的差役給硬生生地拖到黑牢里去了……

是嗎?那些人肯善罷罷休嗎?她甚至什么事情也沒做。

「九爺……我……」她不覺扯緊他的衣衫。

「有事回去再說。」他專心看著前面的道路。

「我爹說……這是一個豺狼虎豹的世界,你有的,別人要奪,你沒有的,別人也不讓你有……這世上沒一個好人啊……」

「這個道理太難懂,你現在不需去想。」

「我毀了染料,是我不對;我因此讓染坊晚了兩天出貨,是我不好,我該賠他們的,可是……可是……我一生毀了,誰來賠給我?」

「你不要嚷嚷,你身子虛,小心嗆了冷風,著了風寒。」

「我沒害人,他們卻還是要吃我,到處都是豺狼虎豹啊……」

「沒有豺狼虎豹,就不是這亂七八糟的人世間!你以為每個人都是小狗小兔小雞小鴨,整天客客氣氣地跟你擺家家酒呀,做夢!」

祝和暢莫名其妙上了火氣,擺起爺兒的威儀,劈頭就訓人。

吵死了!一向冷得像冰塊似的小姑娘竟也這么呱噪?

「你不被算計就要偷笑了。你不是第一個明白這道理的人,也不是最後一個!永遠會有傻瓜在遭遇事情之後,這才懂得重新學會做人!」

「野狼吃兔子,壞人咬好人,我還做什么人?」那迭聲的吼叫沒有嚇退悅眉,她身心俱疲,再有什么外來的威脅恐嚇,她也無力應付了。

難道就該束手就擒、乖乖地讓豺狼虎豹撕咬嗎?然後他們抹抹嘴邊的血漬,繼續去穿金戴銀、吃香喝辣,而她的屍體丟棄荒野,日漸腐爛……

「九爺,小鉦應該殺了他的表弟和妹子。」

「什么……」祝和暢驚得差點摔下馬。

「他們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他們好過。」

「你想怎樣?」祝和暢緩下馬匹,冷冷地看著她。「我不會幫你。」

「我也要九爺明白,我不需要你的幫忙。」

悅眉亦是直直望向那對帶著幽光的瞳眸,冷眼相對,互不退讓。

夜風吹亂她披散的頭發,長長的發絲揚起,像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肩臂,她驀地一驚,意識到她正以一種極為親密的姿勢躺在他的懷里。

「我……起來……」她欲振無力,依然軟軟地靠著他的胸膛。

「下馬。」祝和暢面無表情,拂開纏繞上身的長發,將她扶下了馬,無視她那微弱的「掙扎」,再打橫抱起。

「九爺,你回來了!盼死咱了。」祝添守在大門,高興地迎上去。

「九爺,我來牽馬。」祝福立刻過去拉韁繩。

「悅眉呀,你吃苦了。」祝嬸滿臉憂心,快步跟在身邊,疼惜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嬸兒幫你燒好熱水、煮了熱湯,快進來休息。」

聽到熟悉的關切聲音,悅眉頓時心頭一松,眼眶微熱,忘了掙扎。

長街那一頭駛來一輛馬車,車夫揮手叫道:「祝九爺,等等啊!」

「這么晚,是誰來了?」祝和暢警戒地望向馬車。

「哎,是吳文彩。」祝添立刻認出有著刺眼金色車篷的馬車。

「我不見。」祝和暢一腳跨進了大門的門檻。

「他是來找我的。」悅眉扯住他的衣襟,試圖借力使力起身。

「三更半夜來找人?找鬼還比較容易。」

「讓我下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祝和暢從上而下瞪住她,一眼就看穿她,一雙手臂將她抱得更緊,不經意地流露出他的意圖。

「既然知道,就讓我下來。」悅眉亦是跟他四目相對。

今夜他們到底是瞪了多少次、又瞪了多久了?祝和暢還在跟她大眼瞪小眼,突然覺得啼笑皆非。可惜呀可惜,她那雙眼睛還滿漂亮的,眼珠子那么黑,睫毛那么長,眨起來像一把扇子扇呀扇地,卻只拿來瞪人?

扇子已將她的心火扇得更旺,大火竄燒,無法可擋,除非他使出叔兒當年的絕招,否則絕對阻止不了她。

他終於輕輕地將她放下地,直到她扶住門牆,這才放手。

「唉,你小心些。」他不覺輕嘆一聲,也不知是要她小心站好,還是小心定好接下來的路。

「耿姑娘,你還好吧?」吳文彩一跳下馬車,登登幾步就趕到大門邊,神情擔憂得好像天快塌下來似地。「我一聽到祝九爺全力營救你出來,就趕快過來看你了。唉!那個董江山真不是東西,他的女婿也好不到哪里去,怎能隨便買通知府就關了人呢,實在太可惡了。」

「吳老爺,謝謝關心。」悅眉淡淡地道。

「沒事就好。耿姑娘你得多多休息,我給你帶來一盒人參……」

「吳老爺帶人參給我,還是希望我過去你的染坊吧?」

「噯,這以後再談,現下最重要的就是耿姑娘要保重身子。」

「我什么時候可以過去?」

「啊?」吳文彩眼睛發亮,扯開了嘴角笑道:「屋子早就給你備好了,就看耿姑娘啥時休養夠了,我再派車來接你。」

「我現在就可以過去。」

「悅眉!」祝嬸驚訝地扯住她的袖子。「你身子很虛,先休養個幾天,這件事慢慢再想。」

「不用想了,嬸兒。我很明白我該去哪里。」悅眉垂下了眼,輕輕將祝嬸的手拿開,冷漠的動作卻帶著微哽的聲音。「嬸兒,多謝你這些日子的照顧,悅眉它日有了能力,一定會回來報答你和叔兒。」

「傻孩子,說什么傻話!瞧你這手冷得像什么似地,還是先進來……」祝嬸擔憂地道。

「腳長在她身上,她想去哪里就讓她去。」祝和暢冷冷地道。

「嬸兒,我不冷。」悅眉不自覺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袍子,誰也不看,只是低頭邁出腳步。「祝九爺,叔兒,嬸兒,我走了。」

「祝九爺,感謝你的鼎力幫忙。」吳文彩不忘做個大人情,拱手笑道:「明日我就著家人送來一份厚禮,以答謝九爺對耿姑娘的費心。」

呵!儼然就是一副人家主子的嘴臉。祝和暢假惺惺地推辭道:「不敢當。是我家叔兒嬸兒著急,我不想讓老人家擔心罷了。」

悅眉正由車夫攙扶,准備爬上馬車,一聽此言,身子略僵了僵,但她沒有回頭,只是再將袍子拉緊了些,掀起車簾子就坐了進去。

祝和暢眼睜睜看著她上了人家的馬車,揚長而去:在這京城的黑夜里,車輪轆轆,馬蹄踏踏,聲聲刺耳,仿佛回響著嘲弄笑聲。

好了,他費盡心機、拉盡臉皮、輾轉求官救出來的人,走了……

他為誰辛苦為誰忙啊!本來就不關己事,硬是趟了渾水,弄得一身泥巴,人家還不領情,甚至沒道一聲謝呢。

留不住就留不住,算他做了一件功德暝。至於她想怎樣,那是她的事,她會不會因此變成一個冷血復仇的女魔頭,也不關他的事。

「九爺,你怎么不留住悅眉呀。」祝添祝嬸齊聲抱怨。

「我不當九爺了,以後叫我傻爺。」他頭也不回,拂袖進門。

「傻爺?」祝福安頓好馬匹跑了回來,還摸不清怎么一回事。

「叫什么叫……還真叫!」祝和暢猛地回頭,雙目圓瞪,惱得捋了袖子,一只拳頭就伸了出來。「爺兒我——」

「傻爺,我幫你揍。」祝添近水樓台,先敲兒子一記。

連叔兒也叫他傻爺,祝和暢只覺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了。

「唔……啊!」不能罵叔兒,只好一路揪著頭發進門去了。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習慣叫九爺了,改叫什么傻爺!我可不想改口了。」祝嬸將丈夫兒子趕進了門,一邊掩起大門,一邊還是擔憂地望向已經下見馬車蹤影的街道,長長一嘆。「九爺這孩子呀,我是不再擔心他了,可悅眉她……唉,真像是當年的二少爺。」

門板合起。天上高掛一顆星子,孤寂地眨動明滅下定的星芒。

昏暗燭光下,悅眉愣愣地望著飄浮著一堆葉片、花朵的染盆。

十天了,她一再地浸泡材料、試染,重新再來,夜以繼曰,即使累了也只是趴著小眠片刻,為的就是調制出她最拿手的顏色。

江南春綠啊,她曾經在腦海里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風景,有鳥啼垂柳,有小橋流水,還有姑娘家嬌美的笑容,她的巧思就像源源不絕的春風輕拂而過,綠了江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