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顏悅色第3部分閱讀(1 / 2)

和顏悅色 作者不祥 6016 字 2020-09-08

倚靠牆面,不讓他們看出她的絕望和軟弱。

「耿姑娘,你年紀小,可能還不明白事理。」一位中年男人走到她面前,神色嚴正,帶著教訓的口氣道:「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就算世斌不娶小女,難道你以為他娶你為正室後,就不會再納妾嗎?」

「爹,現在什么都別說,我先帶悅眉妹子回去吧。」董馥蘭流露出明顯的關懷之意,又要去拉悅眉的手。

「我不去!」在那雙柔白小手伸過來之前,悅眉轉身就跑。

「悅眉!」雲世斌大步上前,右手猛然拉住了她,回頭望一眼岳父和妻子,左手從懷里掏出幾錠銀子,急急囑咐道:「你順著這條街走下去,會看到一問尚賓客棧,你先住下,盡管挑最好的房間,我再去找你。」

「我不要!」悅眉打掉他手掌里的銀子,拔腿跑掉。

大街上鬧烘烘的,一場鬧劇宣告結束,董老爺鐵青著臉走回布庄,雲世斌則是溫柔地扶著董馥蘭,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兩人談了幾句,她回頭望了一會悅眉離去的方向,再讓丈夫帶進了董記布庄。

人群逐漸散去,然而嗡嗡的耳語聲已經在市井問傳了開來。

「九爺,還進去拜年嗎?」祝福拿起拜年禮盒,晃了晃。

「看來他們心情不太好,明天吧。」

「不知道耿大姐跑哪兒去了哦?」

「去瞧瞧。」祝和暢說著就走。

直覺告訴他,小姑娘既然一身灰土,可見她已用盡盤纏,更有可能是撐著受傷的腿,一步一步走來京城。

他是不是很缺德?只留二十兩給她當路費,為的就是讓她知難而退,希望她養病時可以靜心想想,上京來鬧是沒用的。既有一技之長,不如尋個安穩的差事,找個好人嫁了,不值得再為雲世斌耗費心神了。

但,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小姑娘倔得很,才不領他的情。

「九爺,她不是燙手山芋嗎?」祝福很好奇他的心態。

「她再怎么燙,來到這天寒地凍的北方京城,也都凍僵了,更何況還是一顆受傷的芋頭。」

「喔,這我明白,她的心受傷了。」祝福哀號一聲,摸上心口。

「你這不是西子捧心,你是東施效顰,難看!」祝和暢大搖其頭,「你忘啦?她的腳讓狼給咬了,這會兒恐怕還沒好呢。」

唉,果然有鬼,他祝九爺怎么想當救苦救難的菩薩了?

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她碰上他,算她幸運,他不能讓一個活生生的小姑娘流落街頭,好歹再施舍一些盤纏,開示她一番道理吧。

「噓,九爺,她在那里。」

從大街拐進小巷,轉了幾個彎兒,就見到小姑娘坐在地上,背靠著人家圍牆一角,頭臉埋在膝蓋彎里,小包袱棄置在一邊,猶如被人拋棄似地,一人一物看起來孤伶伶的,頗為凄涼。

「九爺,她在哭嗎?」

「好像累得睡著了。」哭泣會有明顯的身體抖動,不像。

牆邊還有殘雪,她就這樣坐在雪堆上,就算她不覺得凍,但冰雪濕冷,恐怕一會兒她就得換褲子了。

「喂,耿姑娘,別坐在這里。」祝和暢定近喚她。

「耿大姐,我祝福啦,你還認得我嗎?我不過面疙瘩給你吃呢。」

沒有回應,只有微弱而沉緩的呼吸聲回應他們。

「不對!」祝和暢立刻蹲下身,扳起她的臉蛋。

那是一張完全失去血色的鬼臉,慘白得比任何白顏色還要白,一雙眼睛緊緊閉著,身體冷得像是護城河里打起來的冰塊。

暈了!小姑娘竟然在他眼前暈死了……

天哪!他為什么老碰到這等麻煩事……人果然不能太好心啊。

「祝福!快去找大夫!」祝和暢懊惱地喊道。

第三章

二月初,隆冬的腳步慢慢走開,空氣中仍帶著一絲冰涼,卻已不再凍得令人縮脖子遮耳朵。趁著今日太陽露臉,祝添和祝嬸夫妻倆搬出潮涼的被子,攤開在院子邊上的圍欄,可憐兮兮地汲取屋頂斜射過來的陽光。

「好不容易可以曬日頭了,九爺就是要占住院子。」祝嬸抱怨道。

「待會兒還得多燒幾壺茶,備些點心,這改過大會不知道要開到什么時候呢。」祝添見怪不怪,幫忙老妻攤被子。

祝家大院里,幾條長桌長椅擺成門字形,十八條好漢愁眉苦臉地落坐,瞪視眼前的紙筆,有的人已經認命地磨起墨來。

缺口空處,擺放一張大桌,祝和暢坐在桌後,十足大老板的睥睨神態,威嚴地以指節敲了敲桌子,宣布道:「改過大會開始。按照慣例,先得把和記貨行的行規誦記一遍。首先,三禁。」

「禁酒,禁賭,禁嫖。」兄弟們聲如洪鍾,正確無誤地喊了出來。

「寫!」

嗚嗚,九爺真是要人命了;要他們趕車送貨、拿刀要拳、打虎擒匪都沒問題,偏生每隔幾個月就要他們練字,這小小的一管毛筆為什么比關刀還沉重,怎么拿都不合手呀?

「虎子,禁怎么寫?哈哈,你拿筆好像拿魚叉刺魚。」

「這樣寫啦,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也是這個禁,我有學問吧。」

「喂,大錘,你寫錯了啦!酒不是九,你把九爺當成是酒,看他不把你扔出門。咦!借瞧一下,三點水是在左邊還是右邊?」

伙計們彼此交頭接耳,伸長脖子瞄來瞄去,互相指正改錯,祝和暢早就寫好字,抆著雙臂等兄弟們寫完。

練字有他的目的,但念在兄弟們是粗人,他不強人所難:向來紀律嚴明、容不得一絲錯誤的他競也公然讓他們作弊。

簡單的六個字,寫了將近一刻鍾:然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三絕。」祝和暢繼續喊出貨行的規定。

「絕不結拜,絕不作保,絕不求人。」

「三練。」

「練武,練氣,練字。」

「三多。」

「多看,多學,多記。」

「三不送。」

「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

這就樣,足足耗了近一個時辰的時間,大伙兒終於寫完幾張大字。

猶如和盜匪做了一場最激烈的追逐打殺,兄弟們汗流浹背,氣虛體弱地攤在椅背上,即使祝添和祝嬸為他們送上熱騰騰的清茶和香噴噴的糕點,也沒有力氣去拿來吃了。

「嗚嗚,爹呀、娘啊!救救我。」祝福趴倒桌上,趁機撒嬌。

「別偷懶,寫錯字,爹還要叫你重寫。」祝添一點也不留情。

祝和暢伸個大懶腰,站起身抖抖手腳,忽地一掌推出,袍擺一掀,左腳跨出馬步,就開始自個兒練起功夫來了。

伙計們見了,精神為之一振,個個摩拳擦掌,生龍活虎地跳起來。

「嘿!論起念書寫字,九爺是天,咱們是地,可比起功夫來,咱們是絕對不會輸給九爺的。」

祝和暢眼不抬,眉不動,手腳繼續慢條斯理地比劃著,涼涼地道:「小李子,講話很大聲喔。來,過來跟爺兒我過個幾招。」

「我來了!」小李子捋起袖子,縱躍上前,不客氣地擺出架勢。「九爺,小李子可是天天練功精進,今日教你瞧瞧我的厲害!」

「盡管來,打贏爺兒我的話,有賞。」祝和暢笑眯眯地道。

「好耶好耶!」兄弟們圍觀叫好,完全一掃方才委靡不振的模樣。

接下來,只見兩人結結實實地過招,身影閃動,拳打腳踢,虎虎生風,再加上伙計們的助陣吶喊,偌大的院落簡直像個熱鬧的江湖賣藝場子。

這是什么亂七八糟的改過大會……

長廊的屋角邊上,站著一個姑娘,她已經旁觀好一段時間了。

陽光灑落,透亮的金色光霧令她瞧不清院子里的一張張人臉,她困惑地眯起眼睛,想將那個身形飄動、談笑用兵的祝九爺瞧個清楚。

過去幾次會面,她從來沒正眼瞧過他,不是躲著他,就是昏迷,就算這些日子在他的宅子里休養,也只聽過一兩次他的聲音而不見其人。

嚴格說來,他只是一個陌生人:可是,救她於狼口之下的,是他;為她奔波延醫治傷的,是他;在她以為就要絕望凍死京城,又讓她活回來的人,也是他:然而,他又是帶給她晴天霹靂的地獄信差。他是菩薩,卻也是勾魂使者。

為何跟這人有了瓜葛?她搖了搖頭。不管是誰帶信,事實就是事實,不容改變;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向他道一聲感謝救命之恩,然後,離開這個不屬於她的地方。

走?她能去哪里?天下好大,山外有山,一條長路遙遙無盡,沒有一個歸處,她該何去何從,這才能安置她已然破碎的心?

「悅眉,你怎么起來了?」祝嬸正往廚房走去,一見她倚著欄柱,痴痴發愣,忙過去扶她。「快快,回去躺著,要什么跟嬸兒講一聲。」

「嬸兒,謝謝你。」面對和善親切的祝嬸,悅眉舒解了眉頭。「我很好,我躺了一個月,也躺累了,起來走走。」

「說的也是。」祝嬸望向她紅潤的臉色,滿意地點點頭,卻又輕聲責備道:「你怎不加件外衣?天還很涼,你身子剛恢復,莫再凍著了。」

「嬸兒,今天的太陽很暖和。」大片的陽光灑進了走廊,將披在欄桿上五顏六色的被子曬得更加光彩奪目,悅眉不禁伸出手,手心向上,意欲掬起那燦爛的金色。「我在這兒曬了好一會兒,身子都暖了。」

「嗯,果然。」祝嬸親自捏了捏悅眉的臂膀,確認她不再老像個冰塊似地,便笑道:「好吧,那等日頭定了,你一定得回房休息。嬸兒今天幫你燉了一鍋補氣血的四物雞湯,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吃了。」

「嬸兒……」悅眉的聲音哽在喉嚨里。

「我去瞧瞧水滾了沒。」祝嬸拍拍她的手,愉快地走開。

在她剛醒來之際,她曾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理會任何人了。她是生、是死,干他們何事?世人都要遺棄她了,他們又干她何事?

但她沒被遺棄,她蓋著暖和的被子,看祝嬸耐著性子,一匙匙喂她吃葯、吃飯,她的心受到激盪,再也沒辦法向比親娘還疼她的祝嬸擺臉色。

養病的一個多月里,她無事可做,每次醒來就瞧著窗外枯槁的花園和灰藍的天空;她甚至以為,也許就這樣一輩子過下去了,即使是局限在一個小小的地方,但有那么好的叔兒嬸兒,她就算成日坐在廊下發呆、燒飯洗衣、看他們拌嘴也甘願。

然而隨著傷勢和體力好轉,她的意識也逐漸醒了過來。

這里不是避難的桃花源,她不只會燒飯洗衣,她還是一個有絕活的染坊師傅,她有一雙巧手,能為世間男女調染出一件件色彩繽紛的衣裳。

可她卻無法為自己染就一襲純然鮮紅、不摻一絲雜色的嫁衣。

她放開手心里的陽光,收攏起拳頭,眸光垂放在地上的灰磚。

「哇嗚嗚,九爺,你摔得我好疼啊!」

院子那邊傳來哀號聲,有人跌在地上捧著屁股打滾。

「王五已是爺兒我手下第三個敗將,還有誰要上來?」祝和暢氣定神閑地勾了勾指頭。

「九爺,你就別再折騰咱啦,封你當武林盟主,可以了吧?」

「九爺每次都是這樣,先叫咱哥兒們練字練到手軟,再捉幾個小子過去練拳腳、下馬威,我再也不上當了啦。」

「嗚,九爺英明,什么都行,所以九爺是九爺,咱們還是伙計。」

「好了!大家休息夠了。」祝和暢放下扎在腰間的衣擺,做了一個收功動作,再拍拍手道:「談正經事了。」

重頭戲來了。伙計們整好衣裳,收起玩笑神色,一個個乖乖回座。

祝和暢也坐了下來,拿巾子拭去頭臉汗水,再喝下一杯茶。

「兄弟們,爺兒我很久以前,就打算開這場改過大會了,偏生過年前忙著送貨,接下來又讓大家回家過個好年,如今得空,還是得坐下來,咱們得好好談出個結果才行。」

伙計們猛點頭。幸好有那么幾趟貨要趕,改過大會才能一拖再拖,大家也趁路上空閑之際,徹底檢討各項疏失,有關如何防備賊人潛入貨車並及早發現的問題,早已經列舉出一百零八條解決和改進的方法了。

老天保佑,希望今天的改過大會可以提早結束。

「爺兒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啊。到底小姑娘是怎么跑進車里的?」祝和暢抬眼望了望天空,很滿意地再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嗯,天色還早,這日頭曬得也挺舒服的,你們可以慢慢說。」

伙計們一聽,還得了!立刻爭先恐後、七嘴八舌地發言。

「耿姑娘身子扁,該不會從油布縫里鑽進去吧?」

「不可能。我們怕布匹受潮,蓋了兩層油布,每隔一尺就扎起來打一個結,除非她有縮骨功,這才鑽得進去。」

「這是阿陽你承認吧,就是你可憐人家,偷偷放她進去的。」

「冤枉啊!我哪敢做這種事!天地良心啊,我一家十口還得賴我抱住九爺賞下的飯碗呀。」

「嚇!還是……其實耿姑娘早就傷心過度,自殺身亡了?其實我們看到的是她的亡靈?這鬼魂是來去自如的啊。」

「你才見鬼了,那野狼咬的是誰?初五大鬧布庄的又是誰?」

「咳,我知道,耿姑娘會妖術,她只消咕嚕咕嚕念個咒語……」

「別猜了,我告訴你們答案。」一個嬌脆女聲突然出現。

眾人詫異地齊齊轉頭,往後頭瞧去。

「你是誰?」祝和暢更是驚異萬分,猛然站起,先是車子里躲了人,再來他的宅子也闖進陌生人了?這……太折損他祝九爺的名聲了吧。

但就這么站起來的瞬間,他已經認出那個姑娘了。

太不可思議了!也不過是一個月的時間,她原本蒼白枯瘦的臉蛋轉為紅潤飽滿,嫩白肌膚透出嫣紅色澤,總泛著黑暈的眼睛變得明亮靈活,大大的,好像兩汪湖水,身子明顯地長了肉,襯出她穿著裙裝的婀娜身段,長瀉如瀑的黑發在腦後隨意攏起,拿條巾子扎著。

黑發、素顏、黃衫,她就像一朵散出幽幽清香的黃菊,只是容顏雖清秀,神情卻是淡漠得可以,眼里的湖水也凝結著一層薄冰。

祝和暢跌回椅子上,不是驚艷,唯一的念頭竟是:原來嬸兒天天向他挖銀子,全拿來養胖小姑娘了。他這下子可真的成了大善人了。

「好。」他一整神色,鎮定地道:「耿姑娘,請你告訴我們,為什么你有辦法在嚴密的戒備下躲進了車子?」

伙計們原是面面相覷,暗暗猜測是否九爺金屋藏嬌、好事將近?一聽他減出耿姑娘,全部啊地驚叫了出來,個個睜大眼睛瞧了過去。

那個凄慘可憐的病丫頭竟是個小美人兒?雲世斌是瞎了眼嗎!

「耿大姐,你的病好了?」祝福興奮地問候道。

悅眉站在原地,冷冷地從左邊看到右邊,再從右邊看到左邊,頓時熄了一群男人的好奇目光,全場鴉雀無聲。

「祝九爺,那天你們上好了貨,准備出發前,你將所有的伙計喊到前頭訓話,我就趁機解開油布的結子,躲了進去。」她簡單扼要說明。

訓話……祝和暢很想把自己的舌頭割下來。他就是愛叨念、愛顯顯當爺兒的威風,看來不改掉這壞毛病是不行了。

阿陽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趕忙問道:「可是我們時時察看結子,看來都沒有問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