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顏悅色第3部分閱讀(2 / 2)

和顏悅色 作者不祥 6016 字 2020-09-08

「打緊的結子,任誰都可以解開。」悅眉拿雙手比劃著,好像掀起一方油布,「只需下面一尺,右邊一尺的空隙,我就鑽得進去,然後伸手到外面,照樣打了結,誰也看不出來。夜里我要下車小解,照樣伸手解開。」

「原來如此。」眾人恍然大悟,拍大腿,敲桌子。「我們腦袋太硬了,總想打結需得從外面打,原來也可以從里面打結啊。可我們手粗,恐怕油布扯緊了,伸也伸不出來。」

「耿姑娘果然巧手。」祝和暢不冷不熱,聽不出是誇贊還是客套。「多謝你解開我們貨行最大的疑問。」

「帶給祝九爺麻煩,我很過意下去。」悅眉欠了欠身,又昂首道:「祝九爺救命之恩,悅眉無以為報,再過兩天,我就會離去。」

怎么不是以身相許?伙計們有些失望,又期待地瞧瞧他們的九爺。

「如果你想見雲世斌,我立刻派人請他過來。」祝和暢樂得不挽留她,趁著叔兒嬸兒不在旁邊啰嗦,他說什么也要送走這尊佛。

「我不見他。」悅眉的神色更冷,這是她這一個月來的一貫回應。

「他來好幾次了,你都不見,如今鬧得京城里沸沸揚揚,我也背了黑鍋,董記布庄的董老爺很不能諒解我收留你。」

「所以我說我會走,絕不再牽累祝九爺。」

「好,我會送你一些盤纏,你路上好走。」

「謝謝,我不需要。」悅眉有她的傲骨,說走就走,絕再不牽扯其它。「另外我欠你的醫葯費、食宿費、旅費,我再想辦法還你。」

「不用了。」祝和暢淡淡地道:「你養好身子再說。」

真是一個很不可愛的姑娘啊。無論是誰和她說話,就好像拿雪往身上堆,心腸也會跟著冷硬起來,也莫怪雲世斌會移情別戀了。

留她在祝府,是因為她傷重未愈、身體衰弱,嬸兒見了她就心疼不已,堅持親自照顧,不然他大可送她住在外頭,雇個老媽子就成了。

也許雲世斌還是愛她的吧,不然怎會跑了那么多趟祝府想接她回去?她不見他,他就在房門外徘徊,不時仰天嘆息,失魂落魄似地。

「九爺,外頭有人要找悅眉。」祝添忽忙跑過來喊人。

「是雲世斌嗎?」

「不是,是吳文彩。」祝添雙手一張。「他帶來這么大的禮呀。」

「他是誰?」悅眉本已走向後院,不禁停下腳步。

「他是文彩布庄的大老板,是董記布庄最大的死對頭啊!」祝福興匆匆地告知,結果立刻遭到九爺一記最大的白眼。

「我去見他。叔兒,請你帶我過去。」悅眉毫不考慮地定向前。

「喂,你等一下!你不能去。」祝和暢一驚而起。

「他找我,不是找你。」悅眉冷冷地回他,自顧自地走掉。

不得了了!祝和暢大步踏出,想要趕在小姑娘之前去見吳老板,忙揮了揮手,嚷道:「改過大會結束,大家可以回家了。」

哇哈!結束了,這是和記貨行有史以來最短的改過大會啊。

伙計們興奮不已。天色還早呢,不如一起躲到大廳外邊,聽聽接下來京城的布庄將會掀起什么驚人的滔天大浪吧。

為什么這顆燙手山芋怎么扔也扔不掉……本以為就要切斷牽連,老死不相往來,如今他競陪她一起滾入火堆里了?

「哈哈!」祝和暢再怎么懊惱,仍得擺出一張驚喜笑臉。「吳老爺,你是想請耿姑娘到貴庄染布,不用送我這份大禮吧?」

「我瞧九爺平日喜歡穿灰色衣服,自作主張幫你挑了這款銀灰色的綢布。春天快來了,正好給你裁制春日新衣。」

吳文彩笑臉迎人,指示兩個隨從打開大箱子,露出閃亮的色澤。

「再說了,如果耿姑娘願意到我的布庄,她要什么漂亮的布,想拿就拿了,都是她的,這匹布只是多謝九爺這些日子照顧耿姑娘的。」

他又哪照顧她了?他只不過是財大氣粗,有錢出錢罷了。

再瞧見那匹交織銀線的傖俗綢布,祝和暢不禁為之氣結。穿在身上下就活生生像一塊大銀子,告訴賊人說我是大老爺,快來搶劫呀。

「吳老爺,你說的事,恐怕還得耿姑娘自己決定。」

「這當然了。」吳文彩堆滿笑容,和藹可親地道:「耿姑娘,董記布庄已經開始販賣雲家從絳州運來的布匹,我見了你的夕雨紅榴、新秋綠芋兩款新色,驚為天人。我家染坊師傅就做不出來這種顏色,所以我很希望你能來到我的布庄一層長才,至於在待遇方面,絕不會虧待你。」

悅眉坐在一旁,始終低頭翻看吳文彩帶來的布樣,直到這時才抬起頭,眼眸里有了躊躇,唇瓣微動,卻是沒有開口。

「還不知道吳老爺所說的待遇是怎樣呢?」祝和暢立刻插話,「我的意思是,耿姑娘向來待在雲家染坊,不知外頭行情,我是怕她吃虧了。」

「九爺考慮的是,那我就明說了,一個月十兩銀子。」

悅眉心頭一動!她在雲家染坊只拿一兩,雖說包吃包住,但她也約略知悉這樣的價碼偏低,以前因為當雲家是自家,也就罷了……

「二十兩。」祝和暢沒有問她,隨即出價。

「是的,二十兩。」悅眉也附和道。

只有更高的身價,才能代表她的尊嚴,她絕不讓雲家踩在腳底下。

「這……」吳文彩出現一絲猶豫神色,但很快就呵呵笑道:「好,只要耿姑娘能為我染出更多新奇珍貴的顏色,價碼還會更高。」

竟然答應了?祝和暢扼腕不已,看來只添十兩銀子實在失策。

「不知耿姑娘什么時候可以過來?」吳文彩又問道。

祝和暢搶著答話,「耿姑娘上京途中受了傷,到現在還沒拆線,她一時沒辦法過去,需待傷口愈合了,這才能再度干活兒。」

悅眉瞪視著祝和暢。這男人怎么回事?她十天前就拆線了,腿上一裂再裂的傷口留下一條扭曲而猙獰的疤痕,見證她這趟路途的艱卒。

正待說明,祝和暢又搶進來說道:「還有,口說無憑,還請吳老爺擬定一份聘工契約,我先派人過去取來審閱,如果沒問題了,耿姑娘才能接受你的條件。」

「九爺口口聲聲欲留耿姑娘,莫非是為了董記布庄?」吳文彩仍是笑得一團和氣,眼睛眯眯的,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非也非也。」祝和暢趕忙解釋道:「董記布庄雖是我貨行的主頭,可我向來只管貨物安全,有關貨主的營運和私事一概不管。至於耿姑娘之所以在我這兒休養,是因為她昏倒在路上,剛好被我遇上罷了。」

「耿姑娘,你意下如何?」吳文彩不再理會祝和暢,直接出擊。

「我……」悅眉呼之欲出的決定,在出口的那一剎那咽住了。

她十分明白,這一點頭,去了文彩布庄,代表的就是與雲世斌正式決裂,再無退路。

雲家既然不給她活路,她就必須為自己找出路。吳老板看重她的染技,又是董記的死對頭,她正好藉此機會予以雲家、董家一記重重的反擊。

報復……突如其來的念頭令她為之震駭,全身不寒而栗。

她可以找雲世斌抗議,也可以拒絕聽他自圓其說的解釋,但報復啊,這不是一時氣憤弄毀幾塊染餅的小事,而是戰場廝殺,拚個你死我活,她想贏,他就得輸,連帶雲家染坊那群老工人也將一起拖進去陪葬。

「吳老爺,很抱歉,我的傷口還疼,請再讓我考慮幾天。」

「好,那就三天。」吳文彩一口答應,一副勝券在握的自信神情。「三天後,我備好契約、打理好住處,等耿姑娘你過來。」

祝和暢送客出去,悅眉繼續低頭看布樣,指頭輕輕翻過一片又一片的小布塊,五顏六色並沒有在她的瞳眸里停留。

她的目光放在一個沒有終點的遠方,孑然一身的她不知往哪兒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布樣翻了一遍,又翻了回來,她依然毫無頭緒。

「大伙兒很閑哦?」門外傳來祝和暢數落的聲音,「蹲在石頭後面挖你爺兒院子的寶藏嗎?還有,一二三四五六,你們以為六根柱子藏得住六只壯得像熊一樣的漢子嗎?門邊想溜的也給我回來。」

悅眉這才抬起頭,望向門外那個嗓門格外響亮的高大身影。

「嘿!既然都不想走,爺兒我今天心血來潮,給大家講一個故事。」

「哈……」伙計們傳來驚喜的叫聲。

「話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年輕人,我們姑且喊他小鉦吧。這個鉦你們一定不會寫,左邊一個金字,右邊一個正字,這是古時候用在戰場上的樂器,鉦以靜之,鼓以動之……喂,王五,我掉兩句書袋你就打瞌睡?好了,回到正題。這個小鉦呢,他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好妹子,兩人哥有意、妹有情,非卿不娶,非君不嫁,花前月下發過數不清的山盟海誓……虎子,你牙齒白呀,嘴巴笑那么大作啥?可是呢,妹子的爹嫌小鉦游手好閑、不學無術,始終不肯將妹子嫁給小鉦,於是小鉦發奮圖強,決心出去闖個事業給未來的岳父瞧瞧……」

「九爺,這位小鉦就是你嗎?」祝福興奮地圓睜一雙眼睛。

「啐!再吵,爺兒我就不說了。」一記悶拳往那個多嘴的頭顱揍下去,「小鉦這一離家就是兩年,雖然中間也回來幾次,住個十來天,可是妹子苦苦等待,芳心寂寞……老高,你再笑,爺兒我縫了你的嘴!好,反正就是跑出來一個小鉦的表弟,他溫柔體貼,安慰了寂寞的妹子。這表弟既有才干,長得又英俊,於是妹子就嫁給表弟了。」

「啊!」伙計們長長的一聲嘆息。

「小鉦聽到兩人即將成親的消息,只覺得風雲變色、天崩地裂,他跑到妹子家門前站了三天三夜,不斷聲聲呼喊妹子,就算刮風下雨,全身淋個濕透,傷風咳嗽也不為所動……小李子,你那是什么懷疑的表情?說書不就要講得越誇張才掃人心弦嗎?好,回到小鉦。他見妹子執意要嫁,好不甘心,受不了人家恩恩愛愛要成親了,干脆跑到表弟家,拿了刀子鬧自殺,想讓表弟和妹子一輩子難過愧疚。不過呢,他因為三天沒吃飯,沒有力氣,刀子拿出來就讓家丁搶走,然後將他丟了出去。」

「人家要成親,就祝福他們嘛,干嘛去搞破壞?」阿陽發表意見。

「對咩,我祝福就是生來祝福人家的,可惜那時候我還沒起名字,爹娘喊我小狗子,後來是九爺大徹大悟,幫我取個好名……」

「祝福!」又一記更猛的悶拳捶了下去,痛得祝福哀哀叫。

「後來……那個小證怎么了?」虎子小心翼翼地幫大家發問。

「小鉦走了。」

「走了?」

「後來小鉦又碰到一些事情,此為後話,暫且不表。可小鉦終於發現,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苦苦單戀一枝花呢?人家不愛就是不愛了,再強求,不但是困擾對方,同時也絆住了自己。更何況男兒志在四方,他應該開創更大格局的事業,怎能為情所困,白白賠掉一條太好性命呢?再說,後來表弟考上進上,當了官,妹子過得幸福又快樂,小鉦更是覺悟到,世上沒有一定的道理。也許在當初看來是很糟糕、很令人受不了的情況,再回頭瞧瞧,哎呀,見山不是山,山還在那兒,但已經不是原來擋住他去路的那座山了。」

「咦!愚公移山嗎?可是山還在啊。」伙計們抓耳撓腮,百思不解。

「如此高深的人生道理,大伙兒還得回去參詳參詳,來日必證得正果。好了,爺兒我說到這里,怎么沒有鼓掌叫好?」

「喔……」伙計們還在想那座山。

悅眉站在門後,心里也想著那座山,那是一座投下巨大黑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大山,她移不開。

她當然明白,他這個故事是說給她聽的;但小鉦也要一段時間才能覺悟,她此刻滿心的傷心、悲痛、無奈、憤怒、不甘,一時又哪能消解?

她目光茫然,仍然聚不住一個定點,直到隱隱覺得好像對上了一雙深邃眼眸,這才猛地眨了眨眼。

端正的五官,劍眉飛挺,黑眸幽深,薄薄的嘴唇總是輕輕揚起,仿佛對這人間帶著一絲譏諷,又帶有那么一點傲世的味道;一襲單色朴素的灰袍不見暗舊,反讓他那挺拔的身軀給撐得像是最上等的衣料。

這么久以來,她第一次仔細看清楚了祝和暢這個人。

「耿姑娘,我後天一早就要趕貨上路,在那之前,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你盡管說。」祝和暢語氣平靜地告知。

「九爺,有事的話,我自己會處理,不勞你幫忙。」

「我不是幫你。我還是老話,希望你不要造成和記貨行的困擾。」

「我明白。九爺,你忙。」

悅眉握起拳頭,她自知不受歡迎,轉身就走。

「我去七日就回來,我認識很多商家,可以幫你安排去處。」

他在暗示她不要去文彩布庄?悅眉驚訝地回頭望向那張似是漫不經心的男人臉孔,他既嫌她凝事,為何還幫她?

她太明白男人的思考模式了;反正在他的如意算盤里,一定有一個屬於她去處的打算,然而這並非為她著想,而是為了他的利益考慮。

罷了!無論她走到哪里,都只是男人的一顆棋子,難道她就不能自己作主,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嗎?

為什么要留她?祝和暢望向她突然跑開的纖細身影,也問著自己。

明明是恨不得立刻丟開的燙手山芋,如今卻還拿在手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布樣,隨意翻了翻。

也許,她很像當年的自己,他不忍她再深陷下去,那是飽受折磨難以超生的無間地獄;他曾淪落過,幾經掙扎才爬了出來。

不忍……天哪!他祝九爺的詞兒里有這么慈悲的兩個字嗎?為了不忍她的淪陷,他還不惜出賣陳年舊事喚起她的悟性呢。

他果然有修行的慧根啊。他扔掉布樣,仰天哈哈狂笑了起來。

夜深入靜,董府書房里,岳婿倆秉燭夜談。

「世斌,你留不住耿悅眉嗎?她就要去吳文彩那兒了。」董江山一張方臉,流露出極度不滿的神情。

「可是已過了三天期限,她並沒有應允吳文彩。」雲世斌必恭必敬地坐在岳父對面,雙手放在膝上。「我再去見她。」

「這一個多月來,京城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你走了好幾趟祝府求見養傷的耿悅眉,全讓她給趕了出來,你叫我這當丈人的臉面往何處擺?」

「對不起,岳父,是我辦事不力。」

「當初你信誓日旦旦說她沒問題,我也答應你娶她為妾,為什么會變成今天這個局面?甚至她還要跑去幫吳文彩來對付我們?」

「岳父,很抱歉。」雲世斌一再地謙卑道歉,一臉慚愧神色。「我真的不知道她會這樣,她以前很聽我的話,什么都依我……」

「別提以前,我講的是現在!」董江山用力拍下桌子。

「是,請岳父教誨。」

董江山收斂怒色,感慨地道:「世斌,當初我見了你,就認定你是一條困在淺灘的小龍,或許你歷練還不足,但有朝一日,終究會飛黃騰達。我膝下無子,就馥蘭這么一個女兒,我所期待的就是像你這樣可以助我家業的好女婿,你千萬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啊。」

「岳父的用心,小婿明白,可我年輕識淺,還望您指點一二。」

「既然她不能成為我們的助力,那就絕不能成為我們的阻力。」

平淡無奇的字句說了出來,雲世斌陡地抬起了頭。

「別人擋你去路,你何必留情?礙事的石頭,掃了了事。」董江山哼了一聲。「我今日可以掙到京城大布庄的地位,不光只靠著賣幾匹好布,你得心狠手辣,使盡權謀。你不踩別人,別人就來踩你上去,明白嗎?」

「小婿明白。」雲世斌目光凝定,放在桌下的拳頭卻在微微顫抖。

「雖然她是你的青梅竹馬,也曾是你的得力助手,」董江山看出他的心思,嚴肅地道:「但好的染匠到處都是。而且你過去看她染布,多多少少也該知道一些秘訣,我董記想發達,不一定要有她;更何況她脾氣不好,我可不願你娶個讓馥蘭委屈受氣的小妾。」

「我一定會好生疼愛馥蘭,絕不讓她有丁點委屈。」

「很好。現在你該做的就是,不擇手段,阻止她去文彩布庄。」

燭影跳動,將兩個人影拉得扭曲變形,門外的下弦月讓雲霧遮了臉,透出詭譎的血紅色,像一把丟在天邊的帶血鐮刀。

第四章

燙手山芋,燙啊燙啊,燙得他雙手都起水泡了呀。

送貨回來,茶還沒喝到口,屁股還沒沾上椅,他就給叔兒嬸兒催命似地趕出了門,接著像一顆陀螺似在京城轉啊轉的,一夜又一天沒有合眼。

悅眉被送去官府了。她被關押在大牢,等待解回絳州審案。這等天大地大的冤枉大事,當然要由他這個面子最大的祝九爺出面了。

人是在他祝府屋檐下被帶走的,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他祝九爺的面子,他收留的是一個硬脾氣的傷心姑娘,不是一個強盜小偷,雲世斌怎能告她搗毀雲家染坊造成鉅額損失並偷走祖傳的染方秘籍呢?

子虛烏有,什么理由?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