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顏悅色第2部分閱讀(1 / 2)

和顏悅色 作者不祥 6010 字 2020-09-08

面面相覷,感覺事情不僅不對勁,而且還是大大的有問題。

「出事了!」古大叔腰桿子又疼了,嗚,趕快回去躺著吧。

寒風吹過,飄來十幾張有字的碎紙片,眾人心驚膽跳地往悅眉那邊看去,只見她渾身顫抖,神色凄迷,看不出是悲傷還是氣憤,然而她的心情已透過激烈的撕信動作表露無遺。

一撕再撕,她的身子晃了又晃,仿佛就要讓狂風給吹倒。

「我不相信!」她凄厲大叫,將最後撕裂的信紙扔向空中。

紙片飄落如雪,淡黃身影奔過蒼綠的茶藍田,消失在小山坡後面。

祝和暢低下頭,拿下撲飛在他衣袍的碎紙片,依然看得出上頭殘破的端正字跡寫著「娶汝為妾」的字樣。

「盼汝知我用心……」祝福幫忙撿著碎信,覺得自己好像惹禍了,忙敲著自己的頭,「不能偷看人家的信啦,來,你們少爺的信還給你們。」

眾人紛紛蹲下撿拾碎信。古大叔嘆了一口氣,搖搖頭走了。

祝和暢再度拍掉飄飛到他身上的碎紙,整了整神色。

「祝福,咱們去向雲夫人報喜了。」

雲家大廳,雲夫人端坐上位,威儀十足,臉色極度不悅。

「悅眉,你是怎么回事?祝九爺後天一早就要回京城,世斌要你染好布,托他帶去京城,你倒是擱著不做?」

耿悅眉站在大廳,神色憔悴,眼眶暈黑,她咬著下唇,垂首扯緊指節,不住地咽下喉頭酸澀的感覺。

她怎有心思染布!只要見到大少爺托人帶回來的純白精致絲絹,她就想掛上屋梁,干脆一脖子勒死自己算了。

他信里告訴她,他到京城增長不少見識;原來呢,江南春綠要染在薄薄的、透亮的軟羅紗,這才能顯出那淡柔如春的綠色,就像拂在水中的河畔垂柳:若是染在厚棉布上,倒顯得凝滯,輕盈不起來了。

那是她所沒見過的上等絲布,細致光滑,柔軟明亮,是否也像那位千金小姐柔白的肌膚,深深吸引大少爺的目光?

「你有沒有聽我說話……你倒是應個聲呀。」雲夫人不耐地道。

「雲夫人,我聽到了。」悅眉抿唇,輕樞指縫里洗不褪的顏色。

「我知道你因為世斌娶妻而難過,可他也不是不娶你。」身為主母,為了雲家大局著想,雲夫人還是轉了神情,和緩了語聲。

「一直以來,世斌就喜歡你,我也將你當兒媳婦看待,如今他為咱家染坊和布庄找到出路,你應該為他高興,更應該全心幫他呀。」

「我是高興,可是他……他娶……」她哽咽了。

「親家老爺很欣賞世斌,他家馥蘭遲遲未有婚配,也是等著像世斌這樣文采氣質兼備、又懂得做生意的對象。兩家既然門戶相當,郎才女貌,兩家老爺一高興,就訂下婚事,一家人做起布庄生意,更是容易了。」

悅眉望向門楣和窗紙上新貼的艷紅薯字,頓覺眼睛刺痛。

兩家老爺高興?高興就可以毀掉她的幸福嗎?

「可是大少爺說……他喜歡我……」她顫聲道。

「他沒有不喜歡你。等明年春天他帶馥蘭回來,就會和你圓房。馥蘭很明理,她也知道你在世斌心中的分量,她給我的家書寫得很清楚,她願意接納你,視你如親姐妹。」雲夫人刻意展開一封字跡娟秀的信紙,言談之間似乎頗為滿意這個懂事的媳婦。

姐妹?因著一個男人而勉強牽扯在一起的關系,代表的是她永遠矮人一等的地位,更是一去不回頭的親娘留給她最深的傷痕。

「我不當妾!」悅眉猛地抬頭,咬牙切齒地說出她最討厭的字眼。

「悅眉。」雲夫人沉住氣,一雙眼犀利無比。「若世斌一輩子待在絳州這個小地方,他娶個染坊女師傅為妻,我也就算了;可現在他到京城去,干的是大事業,將來還不知要如何發達,好歹也要娶個足以匹配他身分的正妻。更何況現下董家聲望高,財力勢力比雲家還大,馥蘭願意下嫁世斌,我們雲家又怎能讓董家大小姐委屈?」

坐在下首的兩個姨娘也勸道:「悅眉,你要記得自己是怎樣的身分,你是下人呀,大少爺愛你已經是你莫大的福氣。再說大少爺性子好,董小姐也是知書達禮,將來你們相處,就像我們和老爺、姐姐一樣,一家和樂,姐妹相親,兒女友愛,你還計較什么名分?」

不,她不要名分,她只是要雲世斌一顆完整的心!

他溫熱的胸膛猶燒燙著她的臉頰,為什么轉眼間就可以去擁抱另一個女人?那聲聲喜歡、句句溫柔算什么?算什么呀!

「悅眉,也許你需要一點時間想想。」雲夫人轉入正題,嚴正地道:「可現在時間緊迫,世斌也希望你能搭配董家布庄精選的布料試染,好讓他和親家老爺決定來年的新貨成色,現在趁著祝九爺回京城,你就快將世斌指定的顏色和布料染出來。」

一長串的命令聽下來,悅眉只覺得昏昏然,唯一的念頭脫口而出。

「他都不要我了,我為什么還要幫他……」

「悅眉!」雲夫人怒目而視,揚高了尖銳的嗓音,「雲家器重你,不代表你就可以隨心所欲,至少到目前為止,你仍是雲家染坊的管事,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好。你再這樣鬧下去,不以雲家大局為重,別說我無法疼你,就連世斌也要怨你不懂事,懂嗎?」

那重重的「懂嗎」兩字猶如一把利斧,直接劈開悅眉的心臟。

她懂了。雲家疼她,是因為她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巧思,懂得運用各種染材,套染出無數獨一無二的美麗色彩,也懂得印染出城里姑娘人人喜愛的花布,更有一顆虔誠為雲世斌染就光明燦爛前程的女兒心。

心碎破裂,流淌出血,為什么她笨到這個時候才明白?

到底雲世斌是喜歡她這個人?還是喜歡她的手藝?她好想問個明白。

「雲夫人,我懂。」她毅然站直身子,握緊拳頭,眨下眼眶的濕意。

「你懂就好。」雲夫人松了神色,轉頭向丫鬟吩咐道:「你去請老古他們幾個老師傅,一起過去幫悅眉,日夜趕工,一定要趕在後日清晨祝九爺上路前送過去。」

悅眉轉過身,木然地走過艷紅喜字的門板,走進深秋蕭瑟的冷風里。

第二章

篝火燃燒,細碎的火星子不斷進出,架在上頭的大銅壺滾著沸水。

「各位大哥,喝茶了。」祝福提起銅壺,為圍在火邊的十來個男人沖水,片刻間,茶香四溢,為黑暗肅殺的荒野平添一股暖意。

「沒想到雲世斌家鄉還有一個未婚妻。」吃飽飯,大伙兒開始閑扯淡,「為了前途就將她貶為偏房,真是無情無義的負心漢啊。」

「你不是男人嗎?要是換了我,眼前擺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還有一個有錢、有門路的岳丈,誰還會娶一個小小的染坊師傅?」

「那位耿姑娘也真可憐。昨天一早她親自送貨來,哎唷,我還以為見鬼了,白著一張臉,披著亂亂的頭發,嚇得我差點屁滾尿流。」

離開絳州兩天了,貨行伙計們仍津津樂道在絳州的所見所聞。

祝和暢端著碗,望向氤氳水氣里一張張質朴黝黑的大臉,涼涼地道:「你們吃飽了撐著嗎?就盡嚼舌根,比長舌婦還多嘴。」

「九爺,這回兄弟們開了眼界,見識了本朝的陳世美。」

「他沒陳世美糟糕啦。」有人幫忙開脫,「雲公子沒有翻臉不認人,他還是要娶耿姑娘,只怕將來夾在兩個女人中間,他也很為難。」

祝和暢將清茶一飲而盡,站起身子。兄弟們運貨辛苦,路途無聊,總愛聊些旅途見聞,對他來說,這些鄉野小事頂多拿來塞牙縫,聽過就算了,要他記住,還浪費他的腦袋瓜呢。

他拍拍手。「喝茶清心哪,別越喝越笨。待喝完茶。打理一下,該睡的睡,該守的守,怕打盹辜負爺兒我的,去跟祝福多拿一把茶葉。」

「是的,九爺!」伙計們聲音宏亮,齊聲回應。

祝和暢將碗遞給祝福,自己身先士卒,率先巡查四周情況。

有了這批親自訓練出來的兄弟,他大可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嘿!只要提起他祝九爺的和記,京城的商家都知道,不必貨主親自押送,只需放心交給和記,祝九爺打的契約就是保證,商家也樂得節省人力馬匹車輛的成本,全部委托和記代為運送。

祝和暢很滿意這趟絳州之行,不但送去一批皮貨,回程也帶回雲家布庄的布匹,來回皆載滿十大車,充分達到他物盡其用的最高原則。

他檢視到第八車時,忽然聽到極為細微的聲響,心生警覺,放輕腳步,竟然就看到一個人影掀開油布,似乎正打算努力攀爬上車。

「哪來的山賊……」他一個箭步上前,大掌一張,快速而准確地鉗住來人的手腕,大聲喝道:「竟敢偷我和記的貨……」

「好痛!」黑影傳出女子的叫聲。

祝和暢驚訝不已,立即將她拉近身邊,就著淡淡的星光和篝火,清清楚楚看到那張慘白如鬼的驚惶臉孔。

「耿姑娘?」祝和暢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放開了她。

「九爺,有賊?」五個伙計拔劍帶刀跑來,其余伙計也迅速各就各位,四面八方護住貨物,充分展現出他們訓練有素的應變能力。

「不是賊,是見鬼了。祝福,火!」祝和暢帶著怒氣。

祝福驚疑地瞪著耿悅眉,握住火把靠近馬車,幫九爺照亮視線。

祝和暢用力掀開油布,只見馬車里頭依然整整齊齊地擺放包裝妥當的布匹,其中卻清出一個小小的「山洞」,約莫只容一個小姑娘坐下的空間,前頭歪著一個放置上等布匹的大箱籠,顯然就是她拿來遮掩「洞口」的道具。

這樣的彈丸之地,她也可以躲藏兩天又一夜……

「這車是誰負責的……」祝和暢臉色下豫。

糟了糟了,伙計們比見到真正的山賊還緊張。和記貨行滴水不漏的防衛措施竟然讓一個小姑娘給攻破了,那簡直是要了九爺的命!

「九爺,我。」罪魁禍首阿陽苦著臉,出面自首。

「你給爺兒我好好想想,為什么會讓她躲了兩天,竟然完全察覺不到!她是活的,有氣息的,要吃飯,要撒尿……老天!這事要傳了出去,教我和記還有何面目生存於京城……」

「你……」眾人的目光幾乎可以殺死耿悅眉了。

「等回去京城,我要召開改過大會,不只阿陽,你們一個個都要想出預防的辦法,爺兒我絕不容許同樣的事情再度發生。」

嗚嗚,日子不好過了。上回只是磕壞客戶無關緊要的木箱一角,就可以開上四個時辰的改過大會,這回恐怕得討伐個一天一夜了。

祝和暢依然滔滔不絕地教訓道:「今天只是一個小姑娘,若她真是盜賊,存心破壞,我和記無法平安運抵貨物,商譽必然全毀,你們也別想再跟著爺兒我吃香喝辣,就准備另謀高就吧。」

耿悅眉孤單地站立在馬車邊,本以為他會質問她,沒想到他竟視她如無物,而且這位看似沉穩的祝九爺,竟然啰哩啰嗦地像個老媽子。

「祝九爺,你有什么氣,盡管找我,不要罵你的手下。」她不畏他高大魁梧的身子,抬起頭望住了他。

「我在管教我的伙計,你別插話。」他只瞄她一眼。

「是啊,咱九爺講話,那是僅次於皇上的聖旨,耿姑娘你就行行好,別惹惱九爺了。」挨罵的伙計們竟也幫著主子說話。

祝和暢心念飛轉。這些年來,他用心經營和記貨行,貨行幾乎就是他另一個生命;雖說運送途中難免碰上不可預料之事,但貨物中竟躲了一個人,縱使她有呼天搶地的理由上京尋夫,他也不能容許此事發生。

「耿姑娘,我們明天中午會到達下一個大城,在那兒,我會幫你雇車,送你回絳州。至於車馬費,到了京城我再向雲公子收取。」

「我不回去,我要去京城。」悅眉堅定地道。

「你不是我運送契約的貨物,我不送。祝福,念給她聽。」

「和記貨行三不送:活的不送,死的不送,暗的不送。」祝福朗聲念畢,自己再加個注腳:「耿大姐,你是活的,當然不送了。」

「祝九爺,拜托你,我一定要去京城。」悅眉長到十八歲,還沒有求過人,她將拳頭握得死緊,仍擋不住那源源涌出的羞辱感,身子不覺顫抖著,忍著氣,將話說完,「請你順路載我過去,我絕不麻煩你們。」

「不成。」祝和暢吃了秤鉉鐵了心,他沒有必要為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姑娘破壞原則。

仰望那張綳緊的冷臉孔,悅眉沒有被拒絕的難堪,反倒如釋重負。

她畢竟是不會、也不願求人,若非一心急著上京尋人問話,她會昂首走在大道,絕不龜縮車上日夜見不得人。

「好。那就麻煩祝九爺送我到下一個大城,到了那里,我再自己想辦法。」她一口氣說完,眼睛眨也不眨。

這么快就棄甲投降?伙計們正等待姑娘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訴她的命苦,並苦苦哀求九爺大發善心載她一程,然後向來不近女色的九爺就會被打動……這樣就完了?戲不是這樣演的啦,那誰還來看戲!

「你得回去絳州。」祝和暢已經猜到雲家會往北方尋來。

「我不能回去。我砸碎了染餅,弄糊了染缸,我沒辦法回去。」

眾人倒抽一口氣。好可怕的女人啊,要不到就毀了一切……

祝和暢只想搖頭。這瘦弱的小姑娘比他想象中還來得剛烈,腦袋和脾氣又臭又硬,竟然笨到做出這種玉石俱焚的蠢事。

然而她的口氣雖強硬,那又薄又扁的纖細身子卻違心似地搖搖晃晃,火影閃動,讓她看起來更像是在發抖,定睛再瞧,喝!不正是在發抖嗎!

時序已入冬,尤其在這個小樹林邊的荒地夜晚,冷風颼颼,寒氣逼人,就連身強力壯的兄弟們也都穿上了保暖的皮裘,小姑娘卻只穿著黯黝黝的玄青色薄棉衫褲,凌亂的黑發扎成辮子,露出一截白脖子,又白著一張臉,不得不令他想起被拔了毛、光溜溜的白斬雞。

「你吃飯了嗎?你這兩天吃什么?」他問道。

「我有餅。」

祝和暢望向車內的那個扁平小包袱。她能帶上什么干糧?甚至要去更為寒冷的北方,也不懂得帶上一件襖子!

「披著。」他說著,便脫下外袍遞了過去,聲音平板地吩咐道:「祝福,給她下碗面疙瘩,讓出一頂羊皮帳給她,大伙兒湊合著睡。」

「這……」悅眉遲疑著,不知該不該接過袍子。

「秋姑娘,你和雲家染坊有什么糾葛,我和記貨行一概不過問。到了城里,你我一拍兩散。」他一邊將袍子塞進她懷里,一邊劃清界線。「至於你偷跑上車這一點,違背了雲世斌和我簽訂的運送契約,我會向他收取違約金,權充是你耗費我們馬匹、人力、食糧的賠償。」

悅眉勉強抱著那一團熱氣熏人的袍子,咬緊牙根道:「我耿悅眉自己做事自己擔當,你要錢,我會付。」

「訂約的是雲世斌,不是你。」

這是他的原則,一切以契約為憑,其它不關貨運的狗屁倒灶事情一律不管,更何況是帶上一個活生生的、打算進京尋夫或殺夫的小姑娘!

接下來她該怎么辦,他不想理會,他好人也只能做到這里了。

「瞧什么!還不去忙活兒……等著山賊來劫貨嗎!」他瞪了眼。

「是!是!」眾伙計們趕忙敞開。

唉,他們的九爺還是不懂得憐香惜玉。扔一件袍子算什么!好歹也得幫忙披上,況且將人家姑娘扔在城里自生自滅,也說不過去吧。

沒辦法,這就是讓京城的媒婆們怎樣也做不到生意的祝九爺嘍。

祝和暢睜開了眼,再也沒有捶竟。

今晚的營帳真擠!他祝九爺做生意汲汲營營、錙銖必較,一分一毫算盤打得清楚,可對自己人從來不吝嗇;兄弟們長手長腳,路途勞累,他就多置辦幾頂保暖的羊皮帳,好讓大家一夜好眠,補足體力明日上路。

可今晚為了那個像鬼的小姑娘,大家只得縮手縮腳,好比一只只擠在籠子里的困獸,翻了身就壓到身旁的人,這樣哪能睡個好覺!

他拿開祝福擱在他肚子上的大腳,坐起身子,爬出了營帳。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他伸展一下略微僵硬的身軀。

「她沒事吧?」他望著那頂羊皮帳,向守夜的虎子詢問。

「耿姑娘解手去了。」虎子指向後頭的小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