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顏悅色第2部分閱讀(2 / 2)

和顏悅色 作者不祥 6010 字 2020-09-08

「解手?」祝和暢心中一突。「去多久了?」

「她說吃了面疙瘩,鬧肚子疼,可能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

「就從那顆最亮的星子從樹頂掉到樹枝頭……呃,啊……」虎子的笑容僵住,今夜的星星似乎移動得特別慢呀。

「你給爺兒我做好准備,改過大會也有你的一份!」

祝和暢話還沒說完,已經拔腿跑向林子里,隨便繞了一圈,別說沒聞到拉肚子的異味,甚至連一點點人味也沒聞著。

她竟然跑了?他奔出林子的另一頭,不假思索便往北邊山地找去。

一定還跑不遠的,憑她兩天來的路途勞頓,加上那個副弱不禁風的身子,他有自信追得上她。

但,追上她又如何?要走就走了,追她干嘛?祝和暢很想回頭,大剌剌地往無人的羊皮帳里躺下睡大覺,可他能丟一個小姑娘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野地嗎?他再怎么不管閑事,還是要有做人的良心啊。

「走開!走開!」前頭黝暗的山坳傳來驚恐的叫聲。

祝和暢大驚,這里荒涼得連山賊土匪都不屑一顧,她碰到了什么……他立即拔出護身的匕首,大喝一聲。

「誰……」

兩丸青磷磷的鬼火瞟了過來,同時發出含糊不清的嗷吼聲音,原來竟是一頭咬住姑娘小腿不放的野狼,看樣子它正打算拖走「戰利品」。

耿悅眉跌坐在地上,神情驚慌,她忍著傷口痛楚,左手撐在地面不讓野狼拖行,右手舉起一把剪子,不斷地往野狼身上戳刺。

「去死!去死!」她卯足全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此刻只能奮力一搏,她不斷尖叫道:「你敢咬我!我先戳死你……哎啊!」

野狼吃痛,利牙更往小腿肉里刺入,還沒咬下鮮美柔軟的肉片,噗一聲,鋒利的匕首直接刺入它的咽喉,一刀斃命。

祝和暢立即蹲下,扳開野狼咬得死緊的牙齒,小心地移出那截血肉模糊的小腿,就著星光察看傷勢。

「好痛……」傷口碰撞,痛得悅眉大叫,又舉起剪子自衛。

「放下!」祝和暢大吼道。「你連人還是狼都分不清楚,也不掂掂那一丁點姑娘家的花拳綉腿,拿這么一把小剪刀,就以為可以刺死比你還大只、還凶狠的大惡狼嗎!」

他嘴里叨念個不停,手上動作也很快,兩三句話之間,已經拿匕首割掉她的褲管,順手撕成布條,緊緊綁在傷口上方。

「祝……九爺……」悅眉認出他來了,無力地丟下剪子。

「你為什么要逃?」他拿巾子仔細拭去傷口的臟污。

「我……我不回絳州,你會送我回去。」驚魂未定,她吃力地喘氣。

「你去打聽打聽,我祝九爺言出必行,從無虛言,既然應允送你到城里,就不再管你,你還跑什么跑?」

「好,你……你不要管我……」

「我是不想管你,可我扔你在這兒,只怕血腥味會引來狼群,到時候恐怕連你的骨頭都找不到,正好成全了雲世斌,省了他的麻煩。」

話一出口,祝和暢就想往身邊那匹死狼踹去。嗟!狼心如鐵,沒幾兩肉的小姑娘也咬得下去……而他亦是郎心如鐵啊,說什么風涼話!

他惡狠狠地灑下傷葯,再拿巾子包扎起來。

「唔……」葯粉刺激傷處,重重的悶哼從悅眉緊閉的唇縫進出。

「你傷口很深、很大,我的傷葯只能暫時止血消炎,等不到明天出發了,我必須立刻騎馬趕路,送你進城找大夫縫合。」

「我可以走……」悅眉吃力地按著地面,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

「走!」祝和暢二話不說,左手抱過她的腰身,將她當成貨物,輕松利落地扛上肩頭,長身拔起,右手也順便拎起野狼的尾巴。

「啊……」悅眉突然被倒掛到他肩頭,頓時頭暈目眩,想要抗議,卻已經是虛弱得喊不出聲音來了。

「不知道這兒的野狼肉好不好吃,兄弟們有口福了。」祝和暢腳步飛快,忍不住又叨念道:「可恨啊,我吃不到了,再不趕路會死人的。」

星光幽微,荒野闐黑,兩人的身影揉成一個,往火光明亮之處而去。

「燙手的山芋,怎么辦?」

「吃了。」

「吃了燙嘴,還吃……祝福,爺兒我教你,扔了!」

「九爺,你真要扔她一人在這里?」

悅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她床邊說話。她全身發著高熱,小腿傷口疼痛不堪,渾身無力,疲憊不堪,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隱隱約約記得,她卧在一個大大的懷抱里,馬蹄奔騰,風聲嘶吼,有如鬼哭神號,從黑夜跑到天亮:進了城,那個心跳得很快的男人將門板敲得雷響,挖醒了老大夫,接著就是縫傷口、敷葯、吃葯……

親眼見到一針一線縫在她的小腿傷口上,她咬牙瞪視,也永遠會記得,這是雲世斌給她的。當時下了麻葯,不怎么痛,可這會兒退了麻葯,她整只腿簡直痛得想切下來,干脆直接喂狼吃算了。

腳痛算什么?只有心痛才是最痛苦的,那是永無止境的折磨。

死了倒一了百了啊,可是她不甘心,她無法瞑目,就算死了,她的魂魄還是會凄凄惶惶地留在這世間,非得找到雲世斌問個明白不可。

什么是情愛?什么是承諾?她要聽他親口解釋。

「姑娘一直在流汗,睡不太安穩。」一個婦人聲音傳來,同時額頭也沾上了濕涼的巾子,頓時紆解了她的燥熱。

「大娘,這里有五十兩銀子,麻煩你照顧她,給她買點東西補身子,剩下的你就自己收下。另外二十兩銀於是給她當盤纏的,呵呵,你可別自個兒藏起來了。」

「哎喲,九爺真愛開玩笑,你來來去去幫咱葯鋪送貨這么多年了,你就安心放姑娘在這兒養病,大娘連你這五十兩都不收的。」

「不,請一定收下。這位姑娘傷重,需得好好調養身子。」

「呵!」大娘聲音略為揚高。「九爺,你很關心這位姑娘?」

「只是路上撿到的,做件善事。」男人的聲音很僵。

「九爺,你真是好人。唉,她讓野狼傷得這么重,很可憐啊。」

她很可憐嗎?是啊,她好可憐,先是被雲世斌拋棄,再來在路上差點讓狼吃掉,普天之下,還有誰比她更可憐、更可悲嗎?

不,打從她決心上路,她就不願自憐自艾。或許她歷練不足,但她已經懂得遇到險境就要突破,包袱里的小剪子就是她的武器,足以讓她抵擋野狼的攻勢,而她的心頭也有一把剪子,誰敢欺負她,她就會反擊,給對方顏色看看!

與其待在絳州為妾一輩子怨懟,她要上京爭取自己的感情和地位。大少爺應該了解她的,他們青梅竹馬十年了,難道還抵不過兩個月的分離嗎?他一定是不得已的,他的心在她這里,他會忠心於她,他一定還沒跟那位大小姐睡覺,他們只是利益聯姻,一定是貌合神離……

「姑娘好像在哭,看來傷口很痛。」大娘憐惜地為她拭淚。

不哭!她怎會哭?她的魂魄給了大少爺,只有找到他,她才能尋回自己的心魂,重新卧進他的懷抱哭訴這些日子以來的相思和委屈。

她好累,她要去找她的魂了;魂牽夢系,思念無盡,在那渺渺茫茫的夢境里,是否有一點點的火光,指引她的方向?

新春開市,京城街上一片熱鬧,人來人往趕著拜年。

祝和暢循例拜訪幾個重要的主顧。雖說和記送貨信譽卓著,他只怕客戶排不上忙碌的運貨行程,不怕沒有生意上門,然而在商言商,人情世故不能免,一個早上下來,他已經拱手拱得快斷掉了。

「祝福啊,我看咱貨行還是開大一點,爺兒我屋中坐,翹起腿,哈碗茶,等著人家上門拜年,多輕松啊。」

「九爺你條件太苛,恐怕還找不到合意的伙計呢。」

「你快快長大,練好體魄,我分派你趕貨,別老當個跟班的。」

「當跟班的才重要呢。」祝福頗為自豪地道:「要不是我幫九爺記住拜年的名單,備好賀禮,爺兒你大概早就分不清東西南北,一頭拜進護城河里去了。」

「嗟!」他雙手正感酸麻,正好拿祝福來舒展一下,當頭就彈出一指。「你的本事誰教的?還敢拿來說嘴!好了,下一處是哪里?」

「嗚,董記布庄啦。」祝福嘟起嘴,自顧自地往前走去了。

提及董記布庄,祝和暢不免想到那位倔強的耿姑娘。

他後來並沒有向雲世斌收取違約金,也沒提及耿悅眉偷上貨車的事情,反正自會有家人通報她失蹤的消息,那是他們雲家的事。

他從來就不是好人,他只是不願惹上一身腥膻,向來獨善其身的他能為她做到安排養病且不告知雲家的地步,已經是仁至義盡。

接下來就請她自求多福了。

「九爺,鬼鬼……鬼來了……」祝福一臉驚恐,跑了回來。

「大過年的,鬼都去廟里搶貢品了,你又見著哪只鬼了?」

「就是陳世美的老婆啊,她來了。」祝福趕緊指了過去。

順著那根略微顫抖的指頭瞧過去,祝和暢也是大吃一驚。

才想到她,果然又見鬼了。那個小姑娘就站在董記布庄的對街,白著一張臉,抱著一只扁平的包袱,緊緊抿住沒有血色的唇瓣,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動也不動,就直直瞧著店門里進進出出的人潮。

她一身灰撲撲的,布鞋破損不堪,看來是走了很長的路:頭發倒是梳理整齊了,身上穿著的就是他留給她的鼠灰色厚棉袍子,可是袍子太長,她用腰帶束起,將多余的部分拉出垂下,這讓她的身子看起來顯得有些臃腫,和那張蒼白瘦削的臉蛋完全下成比例。

天!一個月還不足以讓她撕裂見骨的傷口愈合,她就是不死心,非得拖著這一條半死不活的小命來找雲世斌嗎?

「九爺,我們還進去嗎?」

「等等。」祝和暢正好瞧見雲世斌送客出門。

出門前應該翻黃歷的,今日此刻不宜拜年,可他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往董記布庄走去,更別說走在前面緊張興奮想看好戲的祝福了。

大街上人很多,新衣新帽,聲聲恭喜,車如流水馬如龍,誰也不會注意到一個守候多時的小姑娘。

大紅春聯紅艷艷地張貼在門楣,簇新的黑色墨汁淋漓地揮灑應景的詩句,新糊的雪白窗紙折出日頭的光芒,站在門前微笑送客的男人一襲嶄新合身的寶藍衣袍,充分而完美地襯出他溫文爾雅的風采。

悅眉站在對街屋檐下,抱緊小包袱,痴痴凝望,視線變得朦朧。

衣不如新啊!他穿了新衣,竟是變得如此俊逸非凡、玉樹臨風,整個人脫了胎、換了骨,就像是京城里隨處可見的貴公子。

可是,人不如故嗎?他娶了新人,是否仍記得她這位舊人?

「大少爺!」她顫聲喊了出來。

「悅眉……」雲世斌身子一震,愕然轉身,喊出了她的名字,隨即撇下還賴著不走說客套話的客人,奔到了對街這邊來。

她喊他,他就來了,她頓時淚盈子睫。

「你果然上京城了。」短短的一條街面距離,雲世斌的臉色已由錯愕轉為凝重,右手握住她的臂膀就道:「這邊人多,進去里頭說。」

「不,我不進去。」悅眉望向「董記布庄」的招牌,用力搖頭。

「悅眉,你不要這樣。」雲世斌急切地道:「家里來信說,你不見了,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有很多事情想問我,可我在信里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難道你不能體諒我?非得將染坊弄得一蹋糊塗來報復我嗎?」

聲聲焦慮,步步驚心。悅眉不解,他到底在急什么?她就這么見不得人,他們不能在街上將事情談清楚,一定得拉她進屋躲起來說嗎?

「我……我不是報復,我心情不好……」她自知理虧,急急解釋道:「我弄壞的都是基本的五色染料,古大叔他們也做得出來……」

「就算他們做得出來,也耽誤了出貨,你這樣做太過分了。」

「大少爺,我很抱歉,我心情亂,很傷心……」

「你這樣胡來,何嘗不是傷了我的心!」雲世斌痛心地道:「悅眉,我真心對你,你為何如此待我?」。

「真心?」悅眉突然覺得他的手勁好強,幾乎快將她細瘦的骨頭捏碎了,不禁吶喊道:「你若有真心,就不會棄我另娶!」

「你不能這么說。我為的是雲家,為的是讓你有更好的生活,你有定下心來看信嗎?你不仔細讀,撕了信,又怎能了解我的苦心……」

「大少爺,那么你是被逼的了?」悅眉燃起了希望,幾近發狂地道:「我知道,是老爺逼你娶妻,這才能結合兩家的利益……」

「不是!」雲世斌立刻打斷她的話,向來溫和的目光出現從未有過的慍怒。「這樁婚姻情投意合,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可你說……你喜歡……」悅眉仍試圖把握住一些什么。

「是的,我依然喜歡你。我不能棄守我對你的承諾,所以我求馥蘭讓我納你為妾,她也答應了。你想要的都有了,你到底還想求什么?」

「為什么……她是妻……我是……」那雙降了溫的眸子令悅眉失去力氣,那個難堪的妾字,她永遠也說下出口。

「悅眉,我娘跟你說過門當戶對的道理,你向來聰明,如果你愛我,那么為了我,別再鬧了,我還是一樣真心待你……」

「大少爺,這一切都是你的打算,喜歡我就來說喜歡,要我做小的就做小的,那我算什么……你問過我了嗎……」悅眉用力掙開他的手臂,再也不眷戀那雙曾經給予她溫暖的臂膀,當眾嚷了出來。

「悅眉!」雲世斌不安地瞄向身邊越聚越多的人群,語聲變得激動,「你不要再要脾氣了,你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總是那么聽話、那么乖巧,對我百依百順,為什么這次就不能順著我呢?」

也許他不擅發怒,因此質問的話在圍觀群眾聽起來,竟仍像一篇溫和的勸世文,和煦關切,句句誘導,簡直令人為他的耐性而感動了。

悅眉卻是明白他生氣了。打從見面開始,他的話就一句比一句重,她不是沒見過好脾氣的他生氣,但他從來不對她發怒,他總是笑笑地看她、包容她的火爆性子,還說她是直腸子……

既知她是直腸子,有話擱不住,難道她就不能向他大聲問話嗎?

可問過後呢?悅眉一顆心直落深淵。如今木已成舟,人家已是一對恩愛夫妻,她又能挽回什么……

「世斌,不要生氣。」一個女子從人群中施施然了走來,她先是輕撫雲世斌的衣袖,抬頭給予他一個溫柔的微笑,隨即走到悅眉身邊。

「悅眉妹子,你總算來了。」她拉起悅眉的手,神情親切,聲音悅耳,「你不知去向,世斌很惦念你。你一定累了,我們先回家休息。」

她是誰的妹子?又回誰的家了?悅眉瞪著那雙握住她手掌的柔荑,目光緩慢往上移動,那是一件銀紅織錦比甲,幾朵同色的精綉牡丹燦爛地在那女子身上綻放,紅紅的一團喜氣不見俗艷,倒顯出端庄淡雅的氣質,人如其衣,她亦是帶著嬌美暈紅的笑靨。

董大小姐……悅眉立刻明白眼前漂亮女子的身分。

再瞧瞧她自己穿的是什么?不施脂粉,蓬頭垢面,罩著一件陌生男人的粗布棉袍,完全遮掩了她的姑娘身段,里頭穿的是唯一件玄青暗花的衫褲,襯得她臉色更為黯淡:一雙黑緞綉鞋早就磨破了鞋底鞋面,若非還有一雙襪子,否則就讓街上眾人見笑她的腳趾頭了。

她比不上大小姐!人家還熟稔地喊世斌,她卻只能喊一聲大少爺。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她猛然甩開董馥蘭的手。

「悅眉,你做什么……」雲世斌臉色驟變,馬上扶住董馥蘭,再也不客氣地道:「她才剛發現有身孕,你這樣會害她受傷的!」

好了,這下子連孩兒都有了。悅眉欲哭無淚,整個身子簌簌發抖,只能用力將身子倚?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