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顏悅色第5部分閱讀(2 / 2)

和顏悅色 作者不祥 6009 字 2020-09-08

他簡單古朴的大廳哪兒去了?柱子是舊了些,他買的是別人住過的宅子,難免有歲月和蟲蛀的痕跡,又何必刻意系上紅簾子遮掩?桌椅也不是挺新的貨色,還被來玩的伙計孩子們刻得鬼畫符似的,但能用就好,蓋上那湖綠巾子是怎樣?蒙頭蒙臉的,見不得人嗎?還有掛在窗邊擋住強烈日曬的灰色紗簾,怎地全變得綠油油的,好似倒映水中的淡青柳色,如霧似夢——呃,江南春綠?!

他心頭一跳!他永遠記得,那一回去董記布庄談絳州運貨的細節時,雲世斌自豪地展示江南春綠的棉布,讓略識布料的他眼睛為之一亮。

她又染出來了?

他坐倒在椅子上,閉起眼睛,想驅走眼前亂七八糟的五顏六色,可再一睜眼,所有的顏色還是一古腦兒跌進了眼底。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置身子清風徐徐、紅荷亭亭的水塘里。

炎炎夏日里,水紅簾子不見燥熱,反倒是那淺淡帶柔的紅,像是一朵朵粉嫩嫩、沾了露水的荷花;而窗邊的江南春綠,就是一片片飄浮水面的荷葉,兩相映襯,他也好比是一只棲息荷塘邊的大青蛙——

見鬼了!那塊湖綠桌巾才像大青蛙吧,嗯,不,應該像是水塘里的一塊長了青苔的石頭,或是一大片浮萍……

「九爺,你回來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嬸打斷了他的恍思,笑著為他倒了一杯溫茶。「喝完去沖個涼,抹抹臉,換下這身衣服。」

祝和暢先拿手抹抹臉,抹出了一張冷臉。「嬸兒,這怎么回事?」

「這還有誰做得出來!」祝嬸很得意地拿手順了順桌巾。「嬸兒要能這么厲害,早自個兒出去開店了。」

祝和暢眯了眯眼,忽然發現嬸兒好像有哪邊不一樣了。同樣是穿著干活兒的藍衫,也習慣摘一朵小花別在鬢邊,可是……他看出來了,藍衫不再是單一厚重的藍色,而是在衣衫和裙邊畫上幾朵生動的白色花葉,這讓身材略微福態的嬸兒看起來輕盈多了。

「嘿,好看吧。」祝嬸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又是滿意地笑道:「我不是說嬸兒我好看啦。瞧悅眉的手藝多好!這還是原來的舊衫子,她幫我畫花樣,又抹蠟,再染上什么說不出名堂的水,就印出新的花兒來了。」

不是畫的,是染的,這才不會掉色。祝和暢猛灌了一口茶。

「嬸兒,你……你變年輕了。」

「哈!」祝嬸笑咧了嘴。「認識九爺二十幾年,頭一回聽到你說好話。好了,你別瞪簾子了,都是嬸兒我的主張,你可別去怪悅眉。」

「外面那些花花綠綠又是怎么回事?」祝和暢指了出去。

「那天阿陽他家的過來借柴刀,瞧見悅眉正在染巾子,就要她教;然後虎子的未婚妻、老高的兩個閨女、小李子的娘……哎呀,反正伙計們的女眷傳來傳去,就全來了,這些都是大家染出來的。」祝嬸見到他的臭臉色,忙補充道:「等晾干了,她們就收回家了。」

「嬸兒,你知道我喜歡簡單、清凈……」

「那也不要弄得灰灰的。」祝嬸輕易駁了回去。「你說灰色耐臟,可我看臟了也灰,不臟也灰,一間房子弄得灰頭土臉的,我怎么打掃都不干凈,不如像現在這樣,添點顏色不是很好看嗎?」

祝和暢苦惱地按揉額頭。叔兒嬸兒最大,他只是名義上的主子。

「九爺,你瞧我好不好看?」祝福興匆匆跑了進來。

噗!祝和暢噴出了口中的茶水,拿手指著祝福,嗆得說不出話來。

瞧這小子成了什么樣!一件衣衫交錯染著淡藍和淡綠兩種顏色,綠中有藍,藍中有綠,彷如是映入綠水的藍天,又像是接連青空的綠色草原,互融互和,絲絲入理,竟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快和舒爽。

真是見鬼的好看啊!

「這是哪來的稻草人?」他嘴里還是不留情地道:「爺兒我隨便到草堆里一滾,都比你好看。」

「好啊,九爺,我們去滾滾!」祝福愛不釋手地摸了摸衣擺,笑眯眯地道:「看是爺兒你沾上的草泥好看,還是大姐幫我染的顏色好看。」

可惡!她幫祝福染衣裳,怎就不幫他染……

「祝福,你叫耿悅眉到我書房,我有話跟她說。」

他的書房和睡房是這間宅子里唯一沒有「淪陷」的地方。

嬸兒仍尊重他最私密的空間,在未征得他同意之前,並未換掉灰色的簾子、灰色的被子、灰色的床單、灰色的桌巾……還有一身灰的他。

為什么突然覺得自己灰得一塌糊塗?再瞧瞧書房,灰褐的書本、灰黑的桌子、灰白的窗紙、灰青的椅墊,等等!那個靠枕有顏色?

「方拿來墊背的靠枕,還是黯然神傷的灰色,可中間卻鑲上一張綠水紅荷的布巾——江南春綠,初夏荷開,交相渲染,幾乎就要滴出水來……

「九爺,那是你的舊帕子縫上去的。你不喜歡,我就拆了。」

身後傳來熟悉的淡然聲音,他扔下靠枕,不置可否。

「我不喜歡花花綠綠的顏色。」他轉身注視那雙低斂的眉目。

「我聽嬸兒說了。」悅眉依然淡淡地回答。

「如果你想回去染布,我可以幫你找個合適的染坊。」

「我不染了。」

「你不染?」那過度平淡的語氣令祝和暢莫名上了火。她對叔兒嬸兒祝福阿陽都可以和顏悅色,唯獨碰了他,就是先隔出一道冰牆!

他不覺拉高了聲音,「那外頭那些紅的綠的藍的又是誰染的?你不要說是阿陽他老婆染的,那都是你教她們的!」

「是的,我教她們,是因為她們想學。」悅眉抬起頭,迎向他緊緊逼視的眼眸。「嬸兒想要一條漂亮的巾子,我染給她;她想讓這屋子更好看,我就將舊簾子染出新色,可是,我再也不會為了謀生而去染布了。」

「你只會染布,不去染坊干活兒,又要如何謀生?」

「我就在這兒終身為奴。」

「誰要你在這兒終身為奴了!」祝和暢終於吼了出來。

惱啊!他為何會讓一個小姑娘惹得七竅生煙?她並沒有做錯事,外頭那些家眷的染布收走了,就清凈了,他也可以叫嬸兒將紅簾子綠簾子全拆了,或是眼不見為凈,反正他很少在家,他又何必對她生氣?

難道只是她的無心之舉,將顏色投擲到他刻意塗灰的生命里嗎?

他為她找到紅花,她就還以顏色……啊呵!老天對他真好啊,這叫做善有善報……不,他的善念到此為止,夠了,該送走她了——

視線不經意落在那朵出水紅荷上,他的氣惱忽地煙消雲散。

亭亭玉立、帶水清涼,猶如眼前的女子,淡染蓮紅衣衫,盈盈月白長裙,臉龐紅潤,黑眸清湛,在那瞳孔深處,映出一個執拗倔強的他。

倔強的不是她嗎?為何變成他了?

悅眉定定地瞧著九爺狂野的怒容,不為所動。她並不怕生氣的九爺,因為這才像是她所認識的他,待她太客氣的九爺反倒顯得疏離了。

九爺待她有恩,既然活了回來,她整整想了一個月,有了決定。

「九爺因我得罪董記布庄,失去一年至少二十趟的長程貨運生意,還花了很多錢救我,我應該彌補九爺。」她說出了心里的話。

「這是我貨行的事,我自會再去找其它主顧。」他沒好氣地道。

「我欠九爺的,就該還你。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再來還。」

「你有什么能耐承諾到下輩子?」

「我說了,就是了,我耿悅眉不想別人騙我,我也不會騙別人。」

「那你到底想怎樣?」

「我想進九爺的貨行干活兒。」

「你……」祝和暢不得不上下打量她纖細的身子,一口否決。「貨行全是需要力氣的粗活兒,這種吃苦的事你做下來。」

「我搬得動五十斤的染缸,冬天也照樣泡冷水做染料。」悅眉堅決地道:「我不怕吃苦。我不能再受九爺的關照,跟著游山玩水了。」

祝和暢心臟猛地狂跳,好像有個秘密被輕描淡寫地揭開了。

不!不能再讓一個小姑娘擾亂他平靜無波的生命了;他一再違背原則,將自己訂下的規定當作狗屁,他還當不當獨善其身的九爺啊!

「你難道不能安安靜靜地待在宅子里,幫叔兒嬸兒做家事嗎?」

「如果九爺當我是丫頭,我就待在宅子做家事。」

「你不是丫頭,你是客人。現在做客完了,我給你一筆錢,請你離開,可以嗎?」他橫了心,冷冷地道。

「我沒有親人,我無處可去。」

簡單十個字,輕易擊潰他的鐵石心腸,登時亂石崩雲,方寸大亂。

他握緊拳,瞪了眼,咬牙切齒地道:「好,我讓你試試,你做不來的話,爺兒我就……就……喝!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再說吧。」

第六章

「不對!你要拉緊韁繩,你不拉緊,我沒辦法放手!」

祝和暢吼聲之大,震得棲息附近枝頭的麻雀紛紛拍翅飛起。

悅眉坐在馬鞍上,無暇去看大群鳥兒飛向落日的壯觀場面,她只感受到後頭男人極度不悅的強烈氣息,還有那喋喋下休的教導。

「九爺,我已經會騎了,你讓我自己跑。」她握緊了韁繩。

「你又哪會自己騎了?還不是爺兒我在前頭拉著你的小白馬!」祝和暢不覺又攬緊她的腰身,喝道:「坐穩!別摔下去了。」

「九爺,你能不能小聲一點?我的耳朵快被你叫聾了。」

「耿悅眉,你!」竟然會頂嘴?

「我不是小孩子。」悅眉轉過臉,直視近在咫尺的嚴峻臉孔。「我騎了好幾天了,你還是不放手,這叫我怎能學會騎馬?」

「你不熟悉馬性,我得看緊點。」

「這匹小白馬是九爺你千挑萬選才買下的,你不放心?」過度逼近的陽剛氣息令悅眉屏住呼吸,忙又轉回臉,輕輕撫向小白馬的頸子,淡淡地道:「再說九爺你硬是坐了上來,增加重量,它會吃不消的。」

「……」祝和暢被她堵得啞口無言,只好跳下了馬。

一直環在腰間的大掌緩緩地移開,背後也頓失那個溫熱的懷抱,悅眉忽然有些失落,轉頭一看,卻見他一雙手又要去幫她扯住馬韁,那股失落立刻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說不出的溫馨暖意。

她隱隱覺得,九爺仍然很關照她,不過她明白,這只是他怕她出了意外,對一再反對她出外送貨的嬸兒不好交代罷了。

但,這種被密切關照的感覺真好,就像嬸兒照料病中的她,她放膽地將自己的一切交給對方,完全倚賴,甚至不想離開……

她俯下身子,握住他粗實的手腕,輕輕將它拿離了韁繩,朝他一笑。

「九爺,我要試著跑馬了。」

祝和暢不料她這么一握,腦袋頓時變空,不知不覺就松開了韁繩。

她直起身子,臉上掛著笑意,雙腿踢向馬肚,嬌斥一聲:「駕!」

小白馬放開四蹄,奔騰而去,祝和暢這才如夢初醒,驚吼道:「耿悅眉!你回來!你做什么?不怕死啊……快給爺兒我回來!」

他一邊吼叫,一邊已跑向他的馬匹,一躍而上,立即追了上去。

在一旁摒氣凝神、不敢吭上一聲的伙計們終於吁了一口氣。

「呼!幸虧大姐來這么一招美人計,不然咱九爺還不放手呢。」

「哎呀,九爺被大姐那一笑,給笑得神魂顛倒了,我跟了九爺這么多年,沒看過九爺那個呆樣啊。」

「我也沒看過九爺窮緊張的模樣。小馬兒那么乖,就怕大姐摔了馬?嘻嘻,抱得那么緊,我好怕九爺一不小心將大姐的腰給勒斷了。」

自從悅眉加入貨行後,伙計們察言觀色,再怎么粗心的大男人也多多少少看出了端倪,在旅程休息之余,又增添了不少話題。

由於領教過悅眉的冷漠和固執,伙計們起初對她敬而遠之,更以為是多了一個累贅,然而幾趟貨程下來,卻不是這么一回事。

「真幸福啊,我先來燒水。」小李子加添柴火,期待地道:「等大姐回來,就可以下面疙瘩了。」

「最幸福的就是祝福我啊,總算有空跟各位大哥學送貨了。」祝福畢竟年紀最小,還是得乖乖准備好面團等悅眉回來。「不好意思,讓大家吃了我那么久的面疙瘩,原來可以煮出像大姐煮的那樣美味啊。」

「有這樣的大姐真好。」老高懶洋洋地歪在羊皮帳里,探出一個頭;他雖然是伙計中年紀最大的,但也跟著祝福喊悅眉一聲大姐,只因為她處處表現就像一位大姐,將出門在外的大伙兒照顧得妥妥貼貼的。

羊皮帳裂了,她瞧見就拿出針線補好;只灑點鹽的面疙瘩,多了美味的野菜和配料:以前大家只喝一味的茶葉,現在她還會添點菊花、桂花、梅子的口味。她的能力不止如此。她人小,力氣倒不小,搬貨絕沒問題,可只要她一動手,九爺就瞪眼;再說了,一群大男人也不能昧著良心讓小姑娘做這等粗重工作,所以頂多就喊她做拿手的打結活兒。

夕陽西下,落日余暉里,兩匹馬兒並轡緩緩歸來。

悅眉神色愉快,專注地駕馭小白馬的腳步,讓晚風吹亂的發絲披在她的肩頭上,為轉黑的夜空添上一抹柔意:而祝和暢卻是板著一張比石頭還硬的臉,騎著大黑馬欺近小白馬,兩眼死命盯住,一雙手蠢蠢欲動,似是怕若有什么意外,他可以立即扯過韁繩應變。

「大姐,你會騎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來,沒注意到九爺的臉色,笑眯眯地幫悅眉牽了馬。「我就說你行,是九爺擔心過頭了。」

「是啊,沒問題了。」悅眉翻身下馬,但畢竟不夠熟悉,雙手扶住鞍頭,右腳一時還踩不到地。

「大姐,小心。」祝福趕忙搶過去,一雙手牢牢地扶住那纖細的腰肢,幫她安全落地。忽然,一個彈指用力地蹦上了他的額角。

「祝福!誰是付錢的主子?竟然不過來伺候爺兒我下馬!」

「嗚!」祝福捂住額頭,哀怨地望向臉色臭得發酸的九爺,哇哇嚷道:「我啥時伺候爺兒你下馬了?你那么大個兒,兩只腳那么長,咚就跳下來了。再說人家幫大姐,也是為爺兒你分擔辛苦呀。」

「教一個小姑娘騎馬就叫辛苦?」祝和暢冷著臉,莫名其妙開訓起來,「那爺兒我帶著你們趕貨叫什么?這趟在外頭走了十多天了,一個城又一個城地送貨、載貨叫什么?還有……」

「九爺,請喝茶。」

熱騰騰的茉莉香片由纖纖素手送到眼下,香氣撲鼻,直沖腦際。

一肚子的莫名火氣頓時熄滅,祝和暢閉了嘴,接過茶碗,垮著一張臉,走開好幾步,坐到離火堆最遠的石頭上。

「我來下面疙瘩,讓大家久等了。」

悅眉熟練地將一塊塊面疙瘩丟人沸水里,滾動的熱水一遇上冷面團,立即停止了滾沸,面團沉入水里,不見蹤影:但隨著烈火繼續燃燒,冷水再度,面團則在水中載浮載沉,與熱水激烈地翻滾著。

「呵,九爺最近脾氣很大啊。」伙計們偷偷瞄了一眼冷臉啜茶的九爺,又瞧了默默注視鍋中食物的悅眉,彼此小聲地交頭接耳。

「不是入秋了嗎?風吹著涼,我怎覺得熱?」小李子掏出手帕,抹去額頭細汗,心有余悸地道:「這幾回九爺出門,一定帶上文房四寶,每天趴在車上練字,照他平常說的,練字收心,所以他在收脾氣啊。」

「可我瞧他練禿了兩只大筆,又買了一大捆筆……」大錘說著,也掏出巾子不斷抹汗。「我好怕九爺也要咱們跟著練字。」

一提起練字,大家都流汗了,一個個掏巾子抹個不停。

「咦!這是大姐教嫂子染的嗎?」王五好奇地瞧著阿陽的巾子。

「嗯。聽說是楓葉煮出來的顏?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