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一(2 / 2)

山河枕 墨書白 7815 字 2020-09-08

「我聽說,」衛韞慢慢睜開眼睛:「明日是春神祭,國君要上神女廟。」

衛夏和衛秋愣了愣,衛夏有些遲疑道:「王爺的意思是……」

「今天聯系了人,我混入神女廟中,你們明日帶人闖山門,在前方制造混亂,我趁亂挾持西寧國君,」說著,衛韞眼中帶了冷意:「他不想談,那我們就讓他,不得不談!」

衛韞在西寧准備著一切時,白州和瓊州,卻開始有人不斷病倒。

期初只是一兩個人,可病情很快就傳染開來。

魏清平是最先發現情況不對的人,她從青州一路回來,到達白州城池時,便有人請她去一個村子。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夜之間,大家都病了。」

村長咳嗽著,領著魏清平往前走去。他似乎是最普通的風寒,旁邊人都不甚在意,魏清平帶著葯材浸過的面紗,帶著手套,和所有人保持著距離,跟著村長往前走。

她熟知地震後隨時可能爆發瘟疫,一直以來行醫都十分戒備,那村長同他描述著所有人的症狀,然而等走到村里,魏清平看見一個棚子里躺著的人,心里便有了幾分慌亂。

最初咳嗽、腹瀉、高燒不退……

這些症狀,同她在青州最初發現的瘟疫,有著詭異的相似,然而當時她和顧楚生處理得極好,按理來說,就算爆發,也該在青州才對。

而且按照村長的話來說,不到十天就可以讓一個成年人死亡,這樣的速度,比青州快太多了。

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是青州當初疫情的變種……

到目前為止,根本沒有任何治療辦法。

魏清平揪著心,聽著整個棚子里哼唧的聲音,她提步上前去,用一根木質挑開了蓋著病人的被子。流著膿腐爛的傷口暴露在魏清平眼前,她面色巨變!

是青州那場瘟疫……

然而她沒有在青州爆發,它爆發在了白州,在白州一個原離青州的城市,在江白城水源下游!

魏清平臉色煞白,她看著滿地嚎哭的人,有病人爬過來,試圖抓她的裙角,她猛地退開一步,旁邊人也察覺不對,有些疑惑道:「郡主?」

魏清平鎮定下來,她平靜轉身道:「立刻建立崗亭,封鎖村子,從今日起,來到這個村子里的人不准出去一步!」

「郡主?!」

所有人猛地抬頭,魏清平神色冷靜:「大家不要害怕,我不走,我也在這里,我會給你們看病,一直到你們活下來,或者我死去。」

聽到這話,所有人愣住了,魏清平揚聲道:「快!封鎖村子,建立和外界來往的崗亭,崗亭人不能和外界接觸,現在還不確定感染方式。我現在寫了葯材,讓外面人趕緊運輸葯材過來……」

魏清平言語鎮定,所有人看著她的模樣,內心一點一點平靜下來。然而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她的手一直在抖。

疫情爆發到這個程度,完全已經超出了控制的范圍,可她作為醫者,她沒有辦法。

她如今是所有人的支撐,她只能扛著,只能站著。

她回到醫廬,迅速開始寫葯方以及隔離的用品,讓自己的葯童去分辨感染與還可能沒有感染的人,然後教授那些還沒有感染的人如何隔絕感染。

開始戒嚴之後,最初沒有進來的士兵成為他們唯一的通訊渠道,魏清平不允許他們接觸,就在崗亭那里建了一道門,雙方將東西放在門換。而所有出去的東西,必須是用葯物嚴格殺毒後才能出去,而接東西的人也必須使用手套觸碰。

魏清平將需要的葯寫好,隔離方式寫好,以及在青州的經驗寫下來後,將具體情況寫清楚,然後要求衛韞排查整個白州的情況以及感染原因,並通知下去,全州戒嚴。

等做完這一切後,她看著送信的人要離開,猶豫了片刻後,終於道:「還有,告訴秦時月秦將軍。」

送信的人停住腳步,魏清平聲音里帶了幾分顫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責任,我是醫者,他是將士,他要做好自己的事,別來找我。若他敢來,這輩子,我都看不起他。」

送信的人抿了抿唇,點頭道:「屬下知道了。」

魏清平的信傳出去後,陶泉接到信,立刻開始吩咐下去,白州各城報了疫情情況後,陶泉猛地意識到,這場疫情竟是沿江一路蔓延的!

趙月不顧一切取蘇白那一場戰在他腦海中劃過,衛韞走之前同他的對話響了起來。

「趙月如今敵人就是您、宋世瀾、楚臨陽三家……」

如果北狄牽制衛家,陳國牽制楚家,那宋世瀾呢?!

趙月就真的不管宋世瀾了嗎?!

江白那條長江最長的流域不是在白州,是在瓊州和華州啊!

陶泉猛地站起來,大喊道:「來人!來人!替我傳信於宋王爺!」

陶泉的信走的是飛鴿傳書,同時送出十余只信鴿,以確保到宋世瀾手中。

而宋世瀾此時正在太平城中巡查,太平城僅來許多人得了相同的病症,因為這些人大多是飲用江水,官吏認為是有人在上有投毒所致,宋世瀾為安民心,便來查明此事。

然而等到了太平城,宋世瀾才發現,情況比官員報上來要嚴重百倍,而太平城縣令也已經跑了,宋世瀾無奈之下只能自己親自坐鎮,等著新縣令到任。

他向來是個親力親為的人,每日都去視察情況,偶爾還幫一下官員,在民間聲望頗高。

瓊州華州沿海,遠離內陸,因而物產豐富,又少有戰爭,民風淳朴,生活富足。哪怕是在重兵之時,宋世瀾來了,百姓還能在劇痛中對宋世瀾笑出來。

宋世瀾很喜歡這樣的感覺,他每天都會給蔣純寫信,描述著瓊州美好,然後問她一句,什么時候他能娶她到瓊州?

蔣純很少回他信,然而宋世瀾也喜歡寫,每日都寫著,樂此不疲。

那日春光正好,副官跟著宋世瀾走在人群中巡查著百姓官員,副官看著宋世瀾含笑的模樣,忍不住道:「昨日又給二夫人寫信了?」

「你又知道?咳……」

宋世瀾咳嗽了兩聲,隨後抬眼,笑意卻是遮不住:「這次她必然會回信給我。」

「王爺近來似乎經常咳嗽。」

「大概是染了風寒吧。」宋世瀾漫不經心,副官想了想,接著道: 「王爺寫了什么?」

「我同她說,」宋世瀾輕笑出聲來:「我同衛陵春說了,我才是他親生父親。」

副官愣了愣,結巴道:「這……這……衛二夫人……」

「王爺,王爺!」

侍衛急急忙忙跑進來,拿著信件道:「白嶺來的消息!」

「這么快?」

宋世瀾愣了愣,然而他立刻意識到,這個時間不對,絕不是蔣純給他的信,他沉下臉來,迅速從侍衛手中接過信件。

他打開看到信件,臉色瞬間巨變。

上面是陶泉給他關於疫情的消息,還附帶了隔離以及檢查的方法。

他呆呆看著那張紙,旁邊副官道:「王爺?」

「吩咐下去……」宋世瀾沉下聲去,轉頭同身後人道:「凡是有咳嗽、發熱、腹瀉、眼帶血絲、皮膚潰爛的人,都留在城里,手臂上有破損的絕不能出城,其他人立刻出城,出城後遷移到郊區宋家村,觀察一月無事,才能正常出行。城中一切,按照這張紙上行事。」

所有人愣了愣,然而被吩咐的人拿過了宋世瀾手中的紙,立刻道:「是。」,隨後轉身去安排所有事宜。

「王爺?!」

等人走後,副官遲疑出聲,宋世瀾克制著情緒,垂下眼眸,將信的另外一份副本遞給副官:「將這封信交給四公子宋世榮,告訴他,接下來全權配合楚臨陽和衛韞的安排,一定要不惜余力扳倒趙月,宋家選了這條路,就不能退了。」

「王爺,這是怎么回事……」

「這是瘟疫。」

聽到這話,副官愣了,宋世瀾抬起頭,看著副官道:「從今天開始,按戶籍將完好的百姓送出去,你沒有事,就趕緊走。」

「那我們讓大夫……」

他認真看著副官:「此疫無解。」

副官微微一愣,隨後點頭道:「好,那王爺,我護送您出去。」

聽到這話,宋世瀾沒說話,片刻後,他慢慢笑起來。

「我不能走。」

「王爺?」

副官抬起頭來,整個人露出震驚的表情,宋世瀾抬起手,撩起了袖子。

他手臂上有一塊小小的傷口,像擦傷一樣,仿佛是潰爛了一般。

副官呆呆看著宋世瀾,然而宋世瀾面上卻是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一樣,他放下袖子,平靜道:「你出去後,讓宋世榮主持大局,立刻和陶泉密切通信,魏清平在他們那里,一定會不惜余力想辦法阻止疫情,我們跟著白州學。其他地方如有和太平城一樣的情況,立刻以相同方法處理,寧可錯殺一百,不能放過一個。」

「王爺……」副官低著頭,顫抖著聲道:「您不說,沒有人知道……」

「我知道。」宋世瀾聲音平靜,他雙手攏在袖間,朝著城門外走去:「我的命沒有比誰的命更精貴,我本就是歌女之子,庶子之身,走到今日,也已經足夠了。」

「王爺!」副官提高了聲音:「二夫人怎么辦?!」

「您出去,」副官焦急道:「我護送您出去,我一個人照顧您,要是我被感染了,我就同您一起死。我們絕對不會傳染給其他人,我帶著您去找魏清平,她一定有辦法……」

「她若有辦法,我能活著等到她。」

宋世瀾神色平靜:「她若沒辦法,我就算出去,也沒辦法。」

「而且,」宋世瀾抬眼看向副官:「我只要出去,就是一個行走的感染體,你知道疫情的感染方式嗎?你不知道,如果我呼口氣都是感染,那么我出去,就是害了別人。」

「兄弟,」宋世瀾笑起來:「人一輩子要知足……」

「您還沒娶到二夫人,您還沒有世子,」副官焦急出聲:「您不能放棄……」

「我沒有放棄。」

宋世瀾抬眼看向城門,城門已經迅速匯聚了人,士兵和人群對抗著,大聲道:「一個一個來!一個一個來!」

宋世瀾聲音抬眼看著他們,淡道:「我沒有娶到她,她也還沒足夠喜歡我,我沒有孩子,也沒什么掛念的親人,其實這樣也正好。」

「來這世間來的干干凈凈,走也走得無拘無束。你若真的想救我,」宋世瀾目光落到副官身上,沉穩道:「就出去找魏清平和其他大夫,想盡辦法救所有人。大家得救,我就得救。」

副官呆呆看著宋世瀾,宋世瀾抬手想拍拍他的肩膀,然而由於片刻,他還是放下手,轉身走向人群。

封鎖出城這件事已經讓人群徹底慌亂起來,大家似乎隱約意識到了什么,許多人高吼著:「為什么不讓我們出去?!」

「你們是不是想把我們鎖死在里面?你們是不是不管我們了?!」

「你們想讓我們死!想讓我們死!」

大家嘶吼著,也就是這瞬間,宋世瀾大吼出聲來:「諸位!」

所有人看過去,宋世瀾跳到一旁擊鼓的台子上,看著眾人道:「諸位,在下宋世瀾。」

「宋王爺?」

「宋王爺也在這里!」

「宋王爺,您來了?您要為我們主持公道!」

「諸位,」宋世瀾平靜道:「不瞞大家,此次病症,實為瘟疫,瘟疫來勢凶猛,白州瓊州都在想盡辦法診治,我們從來不會放棄百姓,鎖城也只是為了不感染更多人,然而鎖城之後,朝廷一定不會放棄大家,食物、葯材、大夫,都會正常入城。」

「說得好聽,」有百姓大喊起來:「等你們出城了,城門一關,還有我們什么事?!說什么不感染更多人,達官貴人患病不也一樣出去?就只有我們這些貧賤百姓受災!」

這話一出,所有人群情激憤,宋世瀾靜靜聽著,片刻後,他撩起袖子。

手上潰爛的傷口出現在眾人面前,他神色平靜:「我不走。」

大家愣了愣,宋世瀾聲音平穩:「我已染瘟疫,會留在這里陪著大家,我只要還能站起來,就會盡我所能,照顧需要照顧的人。我在這里,以我為保,我宋家絕不會放棄一個不該放棄的百姓。」

「我同諸位一樣,我也想活下去,我也有愛的人,我想娶她,我已經下聘,也為她准備好嫁衣,就等她允許。」宋世瀾笑起來,眾人呆呆看著他,所有人都能從他眼中讀出那一份溫柔:「我會活著出去,大家也都會活著。我懇請大家,大家排好隊,讓你的親人、朋友,所有該離開的人離開,剩下的人,同我一起在太平城里,我們會等到大夫,草葯,等我們活下來出城的時候,大家同我一起,去白嶺求親。」

「我不覺得留下就是死了,你們也不該這樣覺得。」

沒有人說話,宋世瀾站在高處,同他的副官道:「李源。」

李源沒動,宋世瀾提了聲音:「李源!」

「末將在!」

李源紅著眼高吼出聲,宋世瀾聲音溫和:「你上前來。」

李源顫抖著身子,走到宋世瀾身前,宋世瀾撩起他的袖子,他的手臂干凈,沒有半點傷痕,宋世瀾抬眼看向他的眼睛,他含著眼淚,盯著宋世瀾。宋世瀾笑了笑:「男子漢大丈夫,哭什么。」

「走吧。」

宋世瀾放開他,平靜道:「出去呆著,將信傳出去,觀察一個月後再去見四公子,別到處亂跑。」

有了宋世瀾和李源帶頭,人群終於自發組織起來,以戶為單位,按著戶籍名字,一個一個往外出去。

許多已經確診的人都沒有上前,偶有渾水摸魚的,也被推下。

如此過了一天,終於沒有人排隊。

太平城城門緩緩關上,宋世瀾看著城門外的夕陽,他也說不清是什么感覺,就覺得那一輪太陽特別紅,像血色一樣,落在人心頭,平添滋生出繼續絕望。

他輕輕咳嗽,同留下來的侍衛一起回了府衙里。

府衙里還有一封未寄出去的信件,他看了一眼,忍不住就笑了。

而遠在白嶺的蔣純,在幾日沒接到宋世瀾的信後,終於有些慌了。

可她面上不能顯現出來,便漫不經心去找衛陵春打聽道:「如今瓊州還好吧?」

衛陵春如今跟著陶泉在做事,聽到這話,衛陵春躲閃道:「挺……挺好的。」

蔣純直覺不對,她皺起眉頭,直起身道:「可是發生了什么?」

「沒啊,」衛陵春尷尬笑起來:「都挺好的,挺順利的。」

蔣純面上沒說話,片刻後,她將錢勇叫了過來,錢勇是個直性子,蔣純嘆了口氣道:「錢將軍,宋王爺那件事……你知道了吧?」

「啊?」錢勇露出驚詫之色:「您怎么知道的?誰告訴您的?!」

「您也別瞞我了,」蔣純露出哀戚之色:「我大致都已經清楚,我就是想知道,他如今的情況,可需要小王爺出手?」

「您也別太難過。」錢勇嘆了口氣:「這瘟疫的事,都是天命。郡主已經想辦法在找解疫的法子了,宋王爺吉人自有天相……」

「瘟疫?!」

蔣純提了聲音:「你說宋世瀾感染了瘟疫?」

「是啊,」錢勇有些發懵:「您同我說的,難道不是他把自個兒關在太平城這件事?」

蔣純沒說話,她捏著扶手,沙啞道:「你說,他把自己,關在了太平城?」

「是啊,太平城如今的災情可嚴重了,」錢勇大大咧咧道:「宋王爺聽說是染了病,就干脆把城關了,自己和民眾一起在里面等死呢。說是等著郡主拿方子,可如今這樣子,有什么方子啊,拖得一天是一天……」

錢勇絮絮叨叨說著,蔣純卻是沒了回應,他看著蔣純失魂落魄的樣子,好久後,終於道:「那個……二夫人,要不……我先走了?」

蔣純低低應了一聲,錢勇猶豫了一下,退了下去。

她坐在房間里,一直沒動,從下午一直到晚上,就一直安靜坐著。

衛陵春回來的時候,聽說蔣純一直坐在屋里,他猶豫著開了門。

月光落進去,接著月光,他看見自己母親坐在椅子上,她穿著一身白衣,手撐著額頭,整個人似乎是一尊雕塑一樣,維持著這個姿勢,好久好久。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許久後,衛陵春慢慢道:「您別難過,宋叔叔是有福氣的人,他不會有事。」

蔣純沒說話,衛陵春想去點燈,卻聽蔣純突然開口:「別點燈。」

衛陵春停住動作,他在黑夜里背對著蔣純,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再如何早熟,他終究只是個孩子。好久後,他慢慢道:「母親,其實您也沒有多喜歡宋叔叔,人沒了,還會有下一個,沒事的。」

「不喜歡……」

蔣純聽到這話,卻是低低笑出來,她抬起頭來,月光下,她臉上全是淚痕,也不知道是哭了多久。她看著衛陵春,反問開口:「不喜歡?」

「是不是你們所有人都覺得我不喜歡他,都以為我不喜歡他?」

她站起身來,靠近衛陵春:「是不是連他都覺得,我特別討厭他,我不喜歡他?!」

「對,」她也不知道是在同誰說,沙啞道:「我是很討厭他,我討厭為什么會有這么好一個人要出現,要同我說喜歡我,要給我一個這么美好、這么讓我歡喜的未來。我討厭他,我更討厭我自己。我算什么?!小門小戶,庶女出身,你父親的疼愛已經夠了,我該懷念他一輩子,緬懷他一輩子,我拿什么資格,有什么臉,去對另一個人動心?!」

「我這輩子,」她哽咽開口,看著衛陵春:「我這輩子,就該守著你父親的牌位,守著衛家,守著你,看著你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百年之後去見你父親。我這輩子,就該是這樣而已。所以他為什么要來出現,而我又有什么資格?!我若嫁了他,我拿什么臉見你父親,又那什么臉見你?!而他那么好一個人,又為什么要這么委屈,娶我這樣的女人?!」

「我討厭他,討厭我自己,討厭我放不下、舍不得、斷不了、離不開。討厭我到這一刻鍾……」她頓住聲,盯著衛陵春,慢慢道:「到這一刻鍾,都不敢,去找他。」

衛陵春沒說話,他靜靜看著蔣純,好久後,他伸出手,擁抱住蔣純。

少年的懷抱很溫暖,他手臂還很纖細,但卻很有力道,有著習武之人特有的精瘦,蔣純微微一愣,聽見衛陵春慢慢道:「娘,我希望你過得好。」

蔣純呆呆彎著腰,被衛陵春抱在懷中:「父親也和我一樣,我們都喜歡你過得好。人死了就死了,哪怕下一世也和這一輩子沒有關系。你死了之後,不必去見父親,因為誰也見不到。不要把人生寄托在死後這樣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娘,」他溫柔道:「我長大了,你放心去做所有你喜歡的事,就像你對我做的一樣。我知道你不想讓我上戰場,可是你依舊支持我。我也一樣。」

說著,他收緊了手,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我很希望娘一直在我身邊,我也很希望娘一輩子當衛家二夫人,可是,比起您是一個完美的母親,我更希望您是一個快樂的母親。」

衛陵春閉上眼睛:「用愛我的名義束縛你自己,我受夠了。」

蔣純沒說話,她被自己孩子擁抱著,聽著他稚嫩又直白的言語,感覺無數情緒鋪天蓋地涌來,她依靠著他,嚎啕出聲。

「我想去找他……」

「那就去找。」

「我想見他,我想陪著他……」

「那就去陪!」

「我喜歡他……」蔣純哭得聲嘶力竭:「我當真喜歡他!」

衛陵春扶著蔣純,咬牙開口:「那就去喜歡!」

少年人永遠有著超乎成人的勇敢和執著。

想去找誰,那就去找;想去見誰,那就去見;想去陪誰,那就去陪;想去喜歡誰,那就去喜歡。

那份炙熱從衛陵春身上,一點一點傳染到蔣純身上。

她哭得放縱力竭,等到天明時,她艱難出聲:「陵春,我不是個好母親。」

「不,」衛陵春平靜開口:「能成為您的兒子,我很幸運。您很勇敢,比我見過的很多母親,都勇敢。」

蔣純沒有說話,片刻後,她直起身來。

她招呼了侍女進來,前去洗漱,而後她去找了陶泉。如今疫情嚴重,白嶺有一群大夫,專門研究疫情。蔣純細細了解了所有有關疫情的事後,點了需要的葯材和用具,以及大夫們最新研究出來的葯方,然後帶上武器,便出了白嶺。

出城前,衛陵春前來送她,蔣純坐在馬上,她看著這個已經與她差不多高的少年,彎下身子,替他整理好頭發,溫和道:「娘要去找自己喜歡的人了,以後你要自己照顧自己,你能做到嗎?」

「我可以。」

衛陵春笑起來:「你放心吧,七叔像我這么大,已經是一方人物了。」

蔣純笑起來,她深深凝視著他,好久後,她慢慢道:「我會做好蔣純,衛陵春,我也希望你能當好衛陵春。」

「這一輩子,」她抬起手,放在自己心口,溫和道:「母親都希望你能活得肆意妄為,不違天理,不負本心。」

「母親放心。」

衛陵春認真道:「我會的。」

「陵春,」蔣純深吸一口氣:「生下你,真是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事。雖然我最初覺得你特別丑。」

衛陵春愣了愣,隨後道:「娘!」

蔣純大笑,卻沒再回話,打馬揚鞭,便出了白嶺。

她一路星夜兼程,終於到了太平城下。彼時夕陽西下,宋世瀾登上城門,現在他們與外界通信,都是依靠一個吊籃從城樓用繩子掉下去,然後外面的人就將需要的物資放在里面。

宋世瀾每日都會上城樓來看看外面的情況,那天他就看見有一個姑娘,青衣束發,駕著馬車從官道上疾馳而來。

「清九,」宋世瀾對侍衛笑:「我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你看那邊那個姑娘,」說著,他抬起手,指向遠處的蔣純,溫和道:「像不像我家阿純?」

清九沒說話,他抬頭跟著看向遠方,那姑娘疾馳而來,宋世瀾輕咳道:「不過不會是她,阿純那樣的性子,一貫壓著自己,哪里會做這種事?她就算要來,也該是由衛家軍隊護送著,送上一個拜帖……」

話沒說完,他就聽到一聲女子大聲呼喚:「宋世瀾!」

宋世瀾微微一愣,那女子停住馬車,翻身下了馬車,仰頭看著他,認真道:「宋世瀾,開城門!」

這一聲終於讓宋世瀾清醒過來,他睜大了眼,呆呆看著城樓下的女子。

她依舊和往日一樣,平靜自持,神色間帶了讓人安心的鎮定。

她一人一馬車站在城樓下,靜靜看著他。

那一瞬間,他心如擂鼓。

其實不在意是假的,沒牽掛是假的,一個人在這城池中等死,所有鎮定從容都是假的。

他本就是出身於泥濘的人,哪里來的那么多心懷天下?他還沒得到她,還沒得到許多,他也會在夜里輾轉發側,嘲笑天道不公。

然而當這個女子出現在城樓,出現在他眼下,他終於覺得。

值得了。

這一輩子做過的一切,這一輩子來這世上走一遭,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