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二】(2 / 2)

山河枕 墨書白 4308 字 2020-09-08

「陛下,你這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聽我說,」趙月喘息著:「我不行了,可我得護著梅妃的孩子。我會和北狄里應外合夾擊衛韞,讓陳國糾纏楚臨陽,然後引著北狄占領華京。華京是大楚的根本,這些貴族和衛韞,一定會和北狄拼個你死我活。等北狄衛韞這些貴族拼完了,他們再奪回華京的時候,北狄也好,世家也好,衛韞也好,對我兒來說,都不足為懼。」

「到時候,衛楚宋三家經歷大戰,都會元氣大傷,你再帶著軍隊,聯合著諸侯,誰敢登基,你們就討伐誰。如此糾纏下來,他們無法,只能推我兒登基。」

「陛下……」

張輝顫抖著身子,他聽出來,趙月已經是在交代後事,趙月握住他的手,艱難道:「以長公主的魄力,你只要輔佐她穩住五年,她會想辦法。」

「若梅妃想不出辦法呢?」張輝沙啞開口,趙月笑出聲來。

「你太小看她了,」他溫柔道:「她這是被我折了羽翼,她那樣的姑娘,你若將她放回天空,那就是蒼鷹。你且信她,莫說是當太後,便就是女皇,她都當得。衛楚兩家完了,宋家只要宋世瀾死了,根本不足為懼。北狄重創,陳國元氣大傷,我兒登基後,」趙月露出笑容來:「動盪幾年,便可得太平盛世。」

張輝沒說話,他抓緊趙月,紅著眼未曾說話。趙月拍拍他的手,溫和道:「張叔別難過,我死了,只要我孩子還在,那就當我活著。」

「張叔,」他抬眼看著他,鄭重道:「我這輩子沒全心全意信過幾個人,您是其中一個。」

張輝張了張唇,看著趙月,許久後,他終於道:「臣,必不辱命。」

「去吧。」

趙月拍了拍他的肩:「帶著人出去,領著人騷擾昆州。等北狄准備好了,就與北狄夾擊白州。朕有些累了,想去看看梅妃。」

張輝行禮退下,趙月在太監攙扶下去了長公主宮中。

他去的時候已經是夜里,長公主正坐在鏡子面前貼花。見到趙月來,長公主嚇了一跳。

這是兩個月來趙月第一次來見她,她與他隔著簾子,她迅速思索著,要如何和趙月解釋自己的肚子。

趙月如今已經能看到了,如果說四個月不見身子,那還能說,如今都將近六個月了,卻還不見身子,那……

平日還能在肚子里塞枕頭,可趙月這樣的枕邊人,又如何瞞得過去?

長公主心里思索著語言,然而趙月卻是就在簾子外面坐下了。

他似乎很虛弱,比平日還虛弱了半分,他就坐在外面,也沒驚擾她,仿佛還是在公主府時,他還是她的面首那樣,恭敬守禮。

這樣的感覺讓長公主無端安心了幾分,她垂下眼眸,溫和道:「陛下如今這么晚來是做什么?」

「阿姐,」趙月聲音里帶了笑意:「我想你了,想來看看你。」

長公主愣了愣,他許多年沒這樣喚她了。她沒說話,趙月也沒記著進來,他們兩就隔著簾子,看著簾子外的身影,然而這卻是這么多年,趙月覺得最心安的時候。

「阿姐,天下亂了,」趙月溫和道:「可是阿姐你別害怕,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您只要好好保住自己,保護孩子,就可以了。」

「你安排了什么?」

長公主迅速開口,趙月卻沒回答,他目光有些渙散。

「阿姐,我最近覺得自己身體越來越差,怕是沒有幾日了。」

「你……你別胡說。」

「我經常想起小時候來,其實都好多年了,但也不知道為什么,我最近想起來,總覺得過去似乎就在昨天,離我離得特別近。阿姐記不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咱們出去,別人欺負我,你就同他們打了起來。你一個人打好幾個,當時我瞧著,覺得阿姐真厲害。有阿姐在……咳咳……」趙月低咳出聲來,長公主捏緊了手中的梳子,趙月喘著粗氣,好久後,他終於緩過來,慢慢道:「有阿姐在,我什么都不怕了。」

長公主沒說話,趙月痴痴看著她的身影,開口道:「阿姐為什么不說話?」

「都是舊事,」長公主慢慢開口:「不知該說些什么。」

「對於阿姐來說,這是舊事,」趙月低啞開口:「對於我來說,這就是一輩子啊……」

一輩子唯一的溫暖,唯一的心安。

哪怕余生受盡屈辱顛沛流離,哪怕之後榮登寶座貴為天子,卻都深深刻在腦海里,骨血里。

長公主不知該說什么,她就靜靜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鏡子里的女人雍容華貴,帶著一貫艷麗之色,曾經有人就說過,她這樣的長相乃克親克友之相,那時候她那把那算命先生打出了華京。然而如今看著這長相,她卻是忍不住笑了。

趙月有些累了,他慢慢閉上眼睛:「阿姐為何不出來見見我?」

長公主沉默不言,趙月笑了:「既然阿姐不願見,那就不見吧。」

說著,他撐著身子,往外走去。

長公主回過頭,看見他消瘦的背影,她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站起身,撩起簾子來,往外走了出去,叫了一聲:「陛下!」

趙月頓住步子,看著女子赤腳朝著他跑了過來,猛地撲進了他的懷里。

他微笑起來,替她攏了衣服,溫和道:「終究還是舍不得我。」

長公主抬起頭來,靜靜看著他。

他們目光交織在一起,趙月看出她眼里的掙扎,然後聽她開口道:「你親親我吧?」

趙月沒說話,他目光落在她唇上。

「此毒通過體液相交……」

玉琳琅的話閃過他的腦海,他苦笑開來:「怎么突然撒嬌了?」

「我想親你,」長公主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撒著嬌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趙月笑容更盛,然而目光里卻全是悲涼。他靜靜看著面前的人,沙啞道:「喜歡啊,我一輩子都喜歡你。」

長公主僵住了身子,隨後她就聽他道:「那你呢?阿姐?」

長公主沒說話,趙月溫柔道:「阿姐,你說聲喜歡我,我就答應你,親你好不好?」

長公主呆呆看著他,他似乎在克制什么,似乎什么都知曉。有那么一瞬間,長公主幾乎都以為,他全部都知道了。不然他怎么會這么瞧著她呢?

可若他真的知道了,按照他那樣六親不認的陰狠性子,早將她生吞活剮了。

他眼里的悲哀藏不住,絕望藏不住,她感覺自己似乎驟然站在了黑暗中,寒風凜冽而來。

她頭一次有了退意,對方笑著道:「說啊,說你喜歡我。」

長公主閉上眼睛,她嘆了口氣:「罷了,且先去睡吧。」

說完,她便放開手,轉過身去。然而也就是這瞬間,趙月猛地拉住她的手臂,將她一把拽進了懷里,狠狠親了下去。

他的吻帶著血性,舌頭胡攪蠻纏,極力與她交換著什么。那文里沒有半分與床事有關的情緒,鋪天蓋地全是絕望痛苦,而後她嘗到了血腥味,她開始推攮他,鮮血從他口鼻中涌出來,她支吾出聲,然而他抓得死緊,最後她忍無可忍,下了狠力,猛地將他推開。

他狠狠撞在門上,砸出悶響,她怒喝出聲:「趙月!」

「夠不夠……」

他似乎在忍受什么煎熬,反復開口:「夠不夠……」

長公主愣在原地,他眼前開始模糊,手腳也開始不能用力,他在地上摸索著,四肢並行著想去找她。

其實他想忍耐,想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要讓她知道,他已經知道。

他想假裝什么都沒發生,天下太平,可天生他就這樣敏銳,想傻都傻不了。

於是他克制不住,眼淚落下來,他跪爬著摸索到她身前,抓住她的衣角,抬起頭來,露出一張又笑又哭的面容,低聲問她:「夠不夠了?」

把天下給你,把心給你,把命給你,把一切你想要你不要的都給你,夠不夠?

他沒說出口,她一瞬間卻仿佛讀懂了他在問什么,她顫抖著身子,聽他開口問:「阿姐,」他眼淚如雨而落,她一生沒見過他這樣哭,他抓著她,像抓著生命僅剩的東西:「這一次,你有沒有喜歡我?」

幼年在李家避難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少年在秦王府當秦王世子,怯生生將精心挑選的小花送你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青年滿門抄斬,在你府中當面首,盡心盡力噓寒問暖時,你有沒有喜歡我?

如今將這薄命、這天下、這半生全送你,這一次,你有沒有喜歡我?

那是積攢了二十多年綿長又炙熱的深愛,在問完這一句後,他再也支撐不住,一口血嘔了出來,長公主慌忙扶住他,焦急道:「來人!來人!叫太醫過來,陛下嘔血了!」

趙月死死抓著她,外面兵荒馬亂,等了許久後,太醫匆匆而來,趙月卻已經在長公主懷里,徹底沉睡下去。

所有人扶著趙月上了床,太醫給趙月診斷開方子,許久後,太醫趕過來同長公主說了情況,長公主哭著點頭,內心卻是放心下去。

這所有的症狀與顧楚生說得無異,無論太醫怎么說,趙月都再醒不過來了。

如今只等明天對外宣稱他病重由她接管朝政,然後聯合顧楚生穩住華京,宣衛韞帶兵入京,等她足月臨盆,找個孩子過來,不久後,趙月就可以病去。

想到「病去」二字,長公主恍惚了片刻,她腦海里劃過趙月含著淚的臉,她有些茫然,等了許久,所有人退下去,她坐到床邊,靜靜看著趙月的面容。

其實他老了。

人都是會老的,哪怕他容貌依舊俊美,眼角去依舊有了皺紋,和少年時截然不同。她抬手撫摸上他的眼角,好久後,她低聲開口。

「喜歡。」

然而這一聲喜歡太輕太小,誰都聽不到,除了她自己。

而千里之外,西寧國中,衛韞已經混進了侍衛之中,在西寧國君不遠處,跟隨著眾人一起踏上神女廟的台階。

西寧早已是春暖花開,神女廟中桃花紛飛,誦經之聲沿路而來,衛韞腰佩長劍,跟著所有人一起躬身叩拜。叩拜到一半時,山下突然鬧了起來,整個儀式中斷下來,西寧國君皺眉回頭:「山下怎的了?」

「有刺客!」

有人驚叫起來,一時之間,人群亂了起來,侍衛們都沖上去護住主子,衛韞掃了一眼周遭,以這個距離,他想要挾持西寧國君是一件太過困難的事,而且哪怕是此時此刻,西寧國君卻也極其鎮定,一看就不好下手。衛韞臨時立刻改了主意,猛地撲向了旁邊一個女子。

這女子看上去就十六七歲年紀,方才衛韞跟了一路,幾乎已經確定了對方的身份,應當是西寧的嫡長公主烏蘭。他出手極快,烏蘭又就在他邊上,方才刺客之事早已讓這位少女亂了陣腳,剛一扭頭,便被衛韞一把擒住,扣住了脖子。

烏蘭驚叫出聲,侍衛們紛紛拔劍相向,衛韞低聲道:「別動!」

「住手!」

西寧國君同時開口,目光落到衛韞身上,片刻後,西寧國君慢慢道:「大楚平王?」

「哦?」衛韞笑起來:「陛下識得我?」

「你的身手很好。」西寧國君神色平靜提醒他,衛韞笑了笑:「陛下,您不見我,我只能這樣來見您。」

「我不見你,是因為你想說的事,我不會答應。」

「陛下以為我想來說什么?」

「你們大楚的內戰,西寧不會摻和。」

西寧國君面色很淡:「西寧是小國,以大楚國力,不是我們該摻和的事。」

「陛下說得是。」衛韞點點頭:「只是可惜,在下並不是來請您幫助的。」

「哦?」

「相反,」衛韞認真道:「在下是來幫您的。」

西寧國君抬了抬眼皮,衛韞溫和道:「陛下,在下來只說一句,西寧三年之內,必定亡國。」

聽到這話,在場之人都愣了愣,西寧國君面色冷了下去,衛韞放開烏蘭,退了一步,恭敬行了個禮道:「冒犯殿下。」

烏蘭嚇得趕緊退到了西寧國君身邊,衛韞抬頭笑了笑,朝著西寧國君行了一禮:「話已經帶到,在下也就告辭了。」

說完,衛韞果斷轉身,朝著山下走了下去,沒帶半分留戀。周邊議論紛紛,西寧國君皺著眉頭,在衛韞即將走下山門,西寧國君終於出聲。

「平王,」他抬手道:「請入宮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