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三(2 / 2)

山河枕 墨書白 8128 字 2020-09-08

「無需商量。」

衛韞走得極快:「明日挑選精兵,你護著他們出城。張輝是趙月的走狗,只要你們控制住趙月,看在趙月和梅妃肚子里那個『孩子』的份上,他都不敢動你們。到時候你將楚瑜送……」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一時之間,他竟發現,天下之大,他竟然不知道要將楚瑜送到哪里,才是安穩。

顧楚生也知道他停頓下來的原因,片刻後,他嘲諷笑開:「我該將她送到哪里去?」

「白州被北狄所擾,昆州與燕州僵持,瓊州華州在宋四手里早晚被人吞噬,洛州被陳國拖著,其他各州諸侯林立,戰火紛亂,我想讓她躲,又能躲到哪里去?」

衛韞沉默著,好久後,他抬眼看著顧楚生:「顧楚生。」

「嗯?」

「那就去白州。你們在白州等著,」衛韞神色平靜:「我已經安排好一切,這天下總有太平的一日。」

他與趙月,都給各自珍愛那個人留下了退路,無論是他贏還是趙月贏,這天下終究會有一個結局。

「那你呢?」

顧楚生看著他:「明日你會與我們一起出城嗎?」

衛韞提著長槍,他似乎是愣了愣神,片刻後,他笑起來:「不了。」

他溫和道:「我太了解蘇查了。他恨我入骨,我若走了,他一定要拿華京的百姓泄憤。我不能走。」

顧楚生沒說話許久後,他終於道:「你會死。」

衛韞面色不動,他發著愣,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後,他吶吶發出了一聲:「啊,我知道。」

他來時就知道,也做好了准備。

「可是,哪又怎么樣?」

衛韞笑了笑:「我有得選嗎?」

他一輩子的路,哪一次,又有得選?

他轉過身,笑著道:「顧兄,走吧,我們先回府好好吃一頓吧。」

顧楚生沒說話,衛韞抬手去搭顧楚生的肩,仿佛哥倆好道:「顧兄,以後要麻煩你……」

「放開。」

顧楚生抖開他的手:「我不和你稱兄道弟。」

「顧兄……」

「滾!」

「好吧,」衛韞嘆口氣:「顧大人,」他言語里有了哀求:「我有一個忙,想要你幫一下。」

「嗯?」

「明日阿瑜就要出城了。」

「嗯。」

「我想,今晚能不能在顧府舉行一次喜宴。」

顧楚生頓住了步子,衛韞目光里帶了幾分柔和:「我一直同她說要娶她,我怕來不及。」

顧楚生抬眼看他,衛韞眼中帶著笑意:「就想著,能不能先和天地說一聲。人一輩子做過什么事,總該有個儀式,有個見證。」

「你當我顧府是什么地方?」

顧楚生聲音里帶著冷意,衛韞沒說話,他就靜靜看著他。

那一瞬間,顧楚生不知道為什么,驟然想起上輩子,衛韞上輩子似乎和如今的他截然不同。

上輩子的衛韞喜歡穿黑衣,如今的衛韞喜歡穿白衣。上輩子的衛韞走到哪里,都是人間地獄;如今的衛韞站在那,便是春暖花開。

可是從未變過的是,無論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這個人都沒有放棄過大楚,放棄過百姓。

他其實完全可以走,走了也不過就是留下一個罵名。

但人一輩子罵名又算得了什么?上輩子多少人罵他殘暴,不也一樣過了嗎?

名聲哪里比得上性命,這一城百姓,又與他有什么干系?

他想叱責他,然而卻在對上對方清明的眼時,什么都說不出口。

他有些不忍去看對方的眼睛,摔袖轉身,然而走了幾步後,他終於頓住步子,冷著聲道:「我讓人問問阿瑜。」

說著,他疾步走上前去,衛韞愣了愣,隨後高興笑開。他跟上去,歡喜道:「顧兄,我便知你是個好人……」

顧楚生回了家里,他終究是自己問不出口那句話的,他讓人去問了楚瑜,楚瑜正在屋中聽著人報著外面的情景,便看見顧楚生的管家走進來,面上有些哭笑不得道:「大小姐,我家大人讓我來問問您,今夜想為您辦一場婚事,您方便嗎?」

楚瑜愣了愣:「婚事?」

「是,衛王爺托我家大人來問,今夜為兩位舉行一場婚禮,雖然簡陋些,但也是大家伙做個見證,王爺問您願不願意。」

楚瑜反應不過來,她呆呆看著管家,她本想問為什么要在此事舉辦婚事,然而卻又驟然想到外面十萬鐵騎。

衛韞要在此時辦婚事,怕是存了和華京共存亡的心了。楚瑜倒也不以為意,她明了過來後,低頭笑了笑,隨後道;「好。」

楚瑜贏下來,大家立刻去張羅起來。顧楚生本就准備了嫁衣婚服,臨時便讓人拿了出來。

衛韞換著衣服的時候,顧楚生站在他身後,衛韞小聲道:「顧兄,這件衣服是不是小了一點……」

「我的尺寸。」

顧楚生冷冷開口,衛韞愣了愣,抬起頭來,看著顧楚生,意味深長。

顧楚生譏諷一笑,轉過頭去,

等衛韞換好衣服後,顧楚生道:「一切從簡,拜個天地喝個喜酒算完事了。」

衛韞笑意停不下來,應聲道:「這事兒我沒經驗,聽顧兄的。」

顧楚生往前走著的腳步微微一頓,轉過頭來,冷著聲道:「把喜服給我脫下來!」

「我錯了,」衛韞趕緊賠笑:「是我沒其他意思,我錯了。」

顧楚生冷著臉回頭,領著衛韞一路往前去。走到庭院中央時,他看見楚瑜早早候在那里,她穿著合身的喜服,帶著蓋頭,靜靜站立在那里,就帶了一種讓人安定的力量。

衛韞靜靜看著那個人,突然就不敢上前去,還是顧楚生開口道:「怕了?」

衛韞回過神來,笑了笑道:「情怯而已。」

說著,他走上前去,來到楚瑜身前。

楚瑜手里握著紅綢,他握起紅綢的另一端,楚瑜知曉他來了,忍不住顫了顫。

籠統算起來,這是她第三次嫁人,然而直到這一次,她才第一次感受到那種,歡喜的、圓滿的、帶著期許和說不清的溫柔的情緒。在這個人握著紅綢的那一刻,她就覺得,這一輩子,就該是這個人了。

第一次嫁人的時候,她還年少,莽莽撞撞喜歡一個人,也不知道對方喜不喜歡自己,於是成婚的時候,忐忑不安,又茫然又高興,還帶了些擔憂和恐懼。

第二次嫁人的時候,她心死如灰,那一場婚於她而言,更多只是責任和救贖,她仿佛是完成任務,又從那場任務里,體會出了幾分溫暖和善意。好像對世界徹底絕望的人,從一片廢墟中,扒拉出那么點可憐的顏色。

而這一次嫁人,她終於明白,一份喜歡,一場愛情,一段姻緣,應當是什么樣子。

她跟隨著他的腳步,他如同當年的衛珺一樣,小心翼翼走在她前面,似乎隨時怕她摔倒一般,走過門檻,他還要刻意停下腳步,小聲說一句:「小心腳下。」

然後扶著她,走進屋中。

楚瑜低著頭,她在蓋頭下看不見衛韞的模樣,卻猜想著這個人必然同自己一樣,嘴角的笑意壓都壓不住。

在場沒有兩人的高堂,於是他們就對著前方的位置虛虛一拜,然後又轉過身,拜了天地。等到夫妻對拜,衛韞靜靜看著她,好久後,鄭重彎下腰來。兩人額頭輕輕碰了一下,都僵住身子,隨後衛韞笑起來,他笑聲傳到楚瑜耳里,她也忍不住笑了。

而後長月晚月扶著楚瑜進了洞房,其他人就拖著衛韞去了酒桌。

一群青年男人喝喝鬧鬧,就連顧楚生這樣的人,都忍不住多喝了幾杯。

所有人都有些醉了,衛韞卻還是很清醒,顧楚生坐在他對面,眼里有些迷蒙,他見大家都醉了,自個兒突然開口:「其實我兩輩子都沒想過,我會參加她婚禮。」

衛韞抬眼看他,顧楚生撐著頭,低低笑起來:「我一直以為,我和她的結局,要么白頭偕老,要么不死不休。」

衛韞沒有言語,顧楚生有些迷蒙:「衛韞,你好好待她。」

「顧兄,」衛韞笑了:「這句話,當我同你說才是。」

顧楚生愣了愣,他抬眼看向衛韞,衛韞面上帶著笑容,舉起酒杯來:「顧兄,」他認真道:「日後好好待她。」

顧楚生靜靜看著衛韞,衛韞迎著他的目光,溫和道:「你與她只是錯過而已,沒在最好的時候遇見對方,那時候你和她都年少,日後好好珍惜彼此,會好的。」

說著,衛韞將酒一飲而盡。

「衛韞,」顧楚生終於開口:「你同我說這些話,若他日你回來了,你會後悔。」

衛韞笑著看著顧楚生:「我有什么好後悔?顧兄,其實喜歡一個人吧,」他想了想,目光里帶了笑意:「她喜歡過我,這就夠了。最重要的是她過得好。我若能回來,她真要選你,我也祝福。」

說完,他擺了擺手:「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先回屋去了。」

顧楚生沒說話,他看著衛韞踉踉蹌蹌離開,好久後,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等到了新房門口,衛韞甩了甩頭,抬手聞了聞自己,又哈了口氣,直到旁邊傳來侍女的笑聲,他才覺得有些尷尬,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里就坐著楚瑜,楚瑜頂著蓋頭,她似乎也有些緊張,手不自覺抓緊了衣服。看見楚瑜緊張,衛韞竟就覺得放松了許多。

成婚這件事,他是頭一遭,而楚瑜卻已經是經驗豐富了。第一次接吻時候,楚瑜笑話他的樣子他還記得,如今便怕失了顏面。

他將同別人問來的流程在心中默念了幾遍,定了定神後,走到楚瑜面前,按著那些人說的,進來要先問問新娘子餓不餓,這才顯示體貼。

他輕咳了一聲,溫和道:「你餓不餓?」

聽到這話,楚瑜「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衛韞僵了僵,有些不自然道:「你笑什么?」

楚瑜不好告訴他,當年顧楚生進來第一句話也是這個,後來同他招供了,是別人告訴他進來這么說顯得老練的事。於是她搖搖頭,小聲道:「沒,就想到些好笑的事。」

衛韞有些不自在應了聲。過了片刻後,他也忘了到底要做什么,便干脆走過去,僵著聲道:「那……我掀蓋頭了?」

「嗯。」

楚瑜低低應了聲。

衛韞抬手握在蓋頭上,他突然就有了那么幾分害怕,也不知道這份害怕來源於哪里,好久後,他深吸了口氣,才緩緩解開蓋頭。

蓋頭下露出楚瑜的面容,她畫了淡妝,垂著眼眸,長長的睫毛輕輕一扇,仿佛是刷在人心上。

衛韞愣了愣,楚瑜久久不見他回應,便抬起頭來,有些好奇道:「怎么了?」

衛韞沒說話,他就靜靜看著楚瑜。

此刻的人眉眼彎彎,和當年一身嫁衣駕馬攔了一支軍隊的女子有那么些許相似,又大為不同。

她眼里汪了溫柔的秋水,帶著歡喜和明朗,他呆呆看著她,好久後,又聽她問:「怎么不說話了?」

「阿瑜……」他單膝跪下來,將頭埋在她身前,低著聲音道:「我終於娶到你了……」

楚瑜聽著他的話,內心徹底軟了下去,她抬手扶在他發間,溫和道:「抱歉,讓你久等了。」

「不久,」他搖著頭,像個孩子:「你來就好了,多久我都能等。」

楚瑜低笑,衛韞靠著她:「我從十五歲……聽見你在鳳陵城時候,我當時就想……我大概是喜歡你了。」

「我一直在等,一直在想,一年又一年。」

「還好,」他閉上眼睛:「我等到你了。」

「要是等不到呢?」

楚瑜忍不住問,他低笑起來:「等不到,便等不到吧。」

「不是每份感情都要被回應,」衛韞聲音朦朧:「我不小了,我明白這個道理。」

楚瑜沒說話,她沉默著,感受這一刻,整個房間里的平靜和安定。

他們喝了交杯酒,兩個人就躺在床上。楚瑜有孕,也做不了什么,於是他們就靠在一起,靜靜說著話,說著說著,又親在一起,親了一會兒,又繼續說。

直到衛韞困到不行,沉沉睡去。

他從陳國趕到洛州,又從洛州直奔華京,他從頭到尾,幾乎都沒好好睡過。此刻睡在她身邊,終於感覺自己安穩下來,便抑制不住睡了過去。

楚瑜靜靜看著他的睡顏,他在她面前,似乎一直像個少年一般,干凈澄澈,毫無防備。她靜靜看著衛韞的面容,許久後,她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他們似乎很少說愛,因不必言說。

第二天清晨,楚瑜還在睡著,衛韞便醒了過來,他輕輕起身,到了院子里,顧楚生已經等在那里。他領著衛韞上了馬車,平靜道:「我已經通知了長公主,長公主在宮中,我們過去,等她安排好所有事,我送她和楚瑜出去。」

衛韞點點頭,跟著顧楚生進了大殿之中。大殿之上,長公主坐在高位上,與周邊大臣一一囑咐著什么。那些臣子有些年輕,有些年邁,面上卻都十分堅定,沒有絲毫慌亂之色,似乎外面鐵騎對他們沒有半分影響。

顧楚生微微一愣,有些詫異道:「諸位大人……」

「我等前來聽長公主吩咐,」為首的老者開口,正是內閣首輔高文:「無論生死,我等都將輔佐陛下皇子,與華京共存亡。」

顧楚生沒說話,這些同僚他是十分熟悉的,這些人上輩子同他斗,這輩子同他斗,斗了已經足足兩輩子。

如今在場的,許多是高文的門生,也有許多是他的人,如今朝堂之上,他與高文呈龍虎之勢已久,許多人都知道,未來若他不死,必將接了高文的位置。

他靜靜看著高文,他印象中,高文一直是個不太討喜的老頭子,然而此刻站在這里,這個老者卻沒有一絲退縮。

顧楚生沉默片刻後,終於道:「張輝領人在外面,說要接梅妃和陛下出去。」

「張輝這賊子!」

高文怒罵,衛韞譏笑出聲:「誰是賊子,還不明白嗎?」

這話讓在場人都沉默下來,許久之後,高文淡道:「縱然陛下無德,那也是陛下,哪怕有廢立之事,也得保住皇室血脈。」

「張輝不會動我與陛下。」

長公主淡然出聲:「此番他來,便是想接走我們。諸位,華京此次被困,怕本就是陛下一個局。用華京為祭品,讓北狄平了此次諸侯之亂,各位大臣還不明白嗎?」

在場都是九曲玲瓏心的人物,聽著長公主如此直白開口,哪里還能有不明白的道理?高文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哀嘆出聲:「祖宗基業啊!」

「高大人不必再感慨了,」顧楚生道:「當務之急,是先送梅妃和陛下出去,保住皇室血脈,日後再做打算。」

說著,他抬頭看向周邊眾人:「誰願與我一起護送梅妃和陛下出去?」

大家看著顧楚生,一眼不發。顧楚生皺起眉來:「出去才是活下來,你們死守在這里,有什么意義?!」

「顧大人,」高文嘆息出聲:「您帶著陛下和梅妃先走吧。我們想留在這兒。」

「一個國家該有這個國家的氣節,北狄可以攻城,也可以殺了我們,可我們不能毫不抵抗,就將國都拱手讓人。我等將在這里,與眾將士和百姓死守華京。」

顧楚生愣了愣,他未曾想過高文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高首輔……」

「顧學士不必再說,」高文擺了擺手:「武將是國家的熱血,文臣是國家的氣節,保護陛下和皇子是顧大人應當做的,我等無用之人,就留在這里,陪著百姓和華京吧。」

「可是……」

「顧大人。」

長公主出了聲,止住了顧楚生急切出口的話語,她抬起眼來,冷聲道:「可都准備好了?」

「好了。」顧楚生的話有些虛浮,他似乎還想說什么,便見長公主站起來,她身著金鳳華裳,一步一步從高台之下走下來,而後她轉過身,朝著那些臣子深深作揖道:「諸位大義,臣妾謝過。」

「梅妃娘娘,」高文眼中帶著欣慰:「請好好保重。」

「高首輔放心,」長公主應聲道:「我會照看好陛下和皇子。」

說完,長公主轉身道:「走吧。」

得了這一句話,所有人便跟在長公主身後,走出了大殿。

楚瑜是被晚秋叫醒的,這時候晚秋已經收拾好了所有東西,她搖醒了楚瑜,溫和聲道:「夫人,王爺讓您收拾行李,去宮門前等他。」

楚瑜愣了愣,有些不明白道:「王爺可說什么了?」

「未曾。」晚秋垂下眼眸,楚瑜笑了笑:「那便去吧。」

她讓晚秋給她梳了婦人的發髻,帶了金色的發簪,面上笑意盈盈,仿佛是個再普通不過的新婦。

她坐在馬車里,搖搖晃晃去了宮門外,她在宮門外侯了一陣子,便聽宮門開了。她歡喜探出頭去,才發現來的並不是衛韞一人。

一群人浩浩盪盪,送著長公主和轎攆中的衛韞出來,而顧楚生和衛韞一左一右,攏袖跟在長公主身後。

長公主到了門口,帶了趙月上了龍攆,所有人跪了一地,而後顧楚生和衛韞走了過來。

「這是做什么?」

楚瑜直覺不對,抬眼看向衛韞。

「等一會兒,顧楚生先護著你和長公主出去。」衛韞笑著道:「你別害怕。」

楚瑜一把抓住他,盯著他的眼睛:「說清楚。」

衛韞垂下眼眸,旁邊顧楚生淡道:「張輝也在門外,指名要送趙月和梅妃出去。作為交換條件,就是可以再放你出去,順帶帶上幾個人。」

「我們要帶幾個人?」

「我。」

「還有呢?」

顧楚生沒說話,他回過頭,掃了一眼站在長公主後的臣子,平靜道:「再沒人跟我走了嗎?」

沒有任何人說話,哪怕是奴婢,此刻都不敢上前。

顧楚生面無表情轉過身來,看著楚瑜道:「沒有。」

楚瑜呆呆抬頭,看向那目光堅定的每一個人。片刻後,她目光落回衛韞身上,不可思議道:「你也不走?」

衛韞沉默著,楚瑜猛地提高了聲音:「你們都不走,為何就要我走?!」

「阿瑜,」衛韞伸手握住她的手,溫和道:「想想孩子。」

楚瑜沒說話,她紅著眼盯著他:「你昨日才同我說過,這次回來,你守著我,便不走了。」

衛韞的手微微一顫,楚瑜眼淚掉下來,她盯著他,沙啞道:「你昨日才同我成親,才同我在一起。如今,如今大楚國都,大楚根基被困,你要留在這里,我明白,可你為何要我走?!」

說著,她往馬車下掙扎著下去,怒道:「我不走,我憑什么……」

話沒說完,衛韞便猛地抱緊了她。

他的懷抱讓她安靜下去,他死死抱住她,無聲傳達著某種力量。

「阿瑜,我可以把我的命留在這里,可你比我的命重要。」

他沙啞出聲:「活下去,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孩子。你別怕,我會想辦法活下來。」

他說這話時,微微顫抖,似乎終於下了什么決定,他閉上眼睛,沙啞出聲:「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活下來,你放心。」

楚瑜愣愣張著眼睛,聽著衛韞說著話:「你得回去,你父母需要你,你兄長需要你,你妹妹需要你,衛府需要你,我母親需要你,孩子需要你,衛家那么多將士需要你。阿瑜,活下去!」

「衛韞……」她顫抖著聲:「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這樣?」

死很容易,可活下來,卻總是比死難太多。

然而他卻去做了最容易的事,讓她做最難。

衛韞知道她的意思,他輕輕笑了。

「阿瑜,信我。」

聽到這話,楚瑜閉上眼睛。

信他。

除了信他,又有什么辦法?

「衛韞,」她咬牙開口:「你要是不回來,」她聲音低下去:「我就挖了你的墳,鞭了你的屍,將你挫骨揚灰,這輩子,下輩子,都別再相見!」

衛韞愣了愣,片刻後,他溫和道:「好。」

說著,他放了手,替她將頭發挽到耳後,輕聲道:「去吧。」

楚瑜僵著身子,回到馬車里。她死死抓著自己的裙子,咬緊了唇。顧楚生見所有人都安置好了,便踏上馬凳,走了兩步,他還是沒有忍住,轉過頭來,彎下腰,壓低了聲道:「你要怎么辦,且先和我吱一聲?這城里將近百萬百姓,你們要怎么辦?!」

衛韞動了動眼眸,顧楚生低喝出聲:「說話!」

「降……」

衛韞擠出這個字,顧楚生愣了愣,衛韞慢慢睜開眼睛,定了心神:「土地不是國,朝廷不是國,唯有百姓,這才是國。」

顧楚生震驚看著他,旁邊傳來了別人的催促聲,顧楚生愣愣走進馬車中,他坐在楚瑜對面,馬車朝著城門緩慢而去,楚瑜聽見城門吱呀打開的聲音,終於再忍耐不住,嚎哭出聲。

顧楚生呆呆看著她,他卷起簾子,探頭看出去,卻是衛韞領著數百朝臣,站在城門之內,手持笏板,靜靜目送著他們。

顧楚生說不出話,那一瞬間,他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面,那些曾在朝堂上與他對罵撕咬的政客,青州醫棚里遍地屍體……

他一生見過戰爭,經過災難,他看過生靈塗炭,也見過太平盛世,當城門緩緩關上,那些人猶如記憶畫面慢慢褪去時,顧楚生猛地驚醒。

「我不能走……」

他顫抖著聲,楚瑜愣愣抬頭,她看見顧楚生轉過頭來,靜靜看著她。

「阿瑜,」他突然笑了:「其實我以為,能帶著你走,衛韞能死,我會很高興。」

「我這一輩子執著是你,我以為有機會得到你,我會覺得人生圓滿。可是阿瑜,我突然發現我做不到。」

「顧……楚生?」楚瑜愣愣開口,顧楚生靜靜看著她:「阿瑜,你一定很喜歡他吧?」

楚瑜沒說話,然而那滿臉淚痕卻將她的心思昭告無疑,他抬手抹開她的眼淚,溫和道:「上輩子他是大楚的脊梁,大楚的氣節。這輩子,他也當是如此。」

「阿瑜,」他笑了笑:「我得回去了,你好好保重。」

說完,他像少年一樣,低頭猛地親了她一下,隨後便叫停了馬車,在眾人驚詫神色下,跳下馬車,朝著城門奔去。

「我不去了,」他朗聲道:「陛下,娘娘,保重!」

他揮著手,隨後轉過頭去,朝著城門急沖而去。

顧楚生入城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上了城樓,衛韞在城樓之上,目送著龍攆領著馬車緩緩離開。

風吹得他白衣獵獵,他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從容轉過頭來。

而後他便看見氣喘吁吁的顧楚生,他緋紅色官袍在陽光下艷麗非常,俊雅的眉眼間帶著焦急。

衛韞輕輕笑開:「你回來做什么?」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顧楚生抬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喘著氣道:「可是這件事你做不好,這件事,只能我來做。」

「你以為我要做什么?」衛韞笑容里帶了苦澀,顧楚生靜靜看著他。

「降臣你不能做。」他平靜開口:「衛韞,你若都折了風骨,你讓大楚百姓未來要仰仗誰?」

「誰都能彎腰,你不能。誰都能叛國,你不能。」

「衛韞,」顧楚生聲音里帶了笑意:「這千古罵名,我來抗。」

衛韞沒說話,輕輕笑起來:「你不是一直想同她走嗎?兩輩子的夢想,就這樣放下了?」

「人這一輩子,」顧楚生有些無奈:「也不是只有愛情。我喜歡過她,」風將他聲音吹散在空中:「這一生,已無遺憾。」

喜歡過這樣好的人,這一生,已無遺憾。

許多人一輩子,連一次真正的喜歡都不曾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