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34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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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攬著她站在高空,向著上君頷首,面上是個客客氣氣的笑:「我們西海想教養出好男兒來,也愛將他們扔出去歷練打磨,想來上君是存了磨煉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陣中修煉罷,不過這孩子合蘇某眼緣,今日既將她收成徒弟,便想帶在身邊教養著,不知上君肯否做給蘇某這個人情?」這番話說得體面又刁鑽,上君神色復雜,但終是允了。

他見二皇子撫著那孩子的額頭,輕聲道:「從此後你再不必待在此處,跟著我,你開心嗎?」她輕輕點了點頭,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還是她小時候他教的那樣。他想她果然將他忘了,但總有一些東西還是留在了她身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將她救出蛇陣,但他此時並非大權在握,救出她也只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護,比他能給她的庇護更好。

驅蛇的樂音停駐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揚起利齒鏟向雲中,專為對付這些巨蟒做成的細針飛出他的指尖,那猙獰的蟒蛇緩了攻勢,重重摔在地上。他不動聲色地收手入袖,趁著眾臣的驚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解憂泉。他想她出生時命運不濟,此時總算迎來好的命運,這是樁好事。

二十年艱辛長修,山中無味的歲月里,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長,他母親將孕育他看作一項榮光,從不將他視作己子,對他尊奉更多於愛,他從未嘗到過親情的滋味。他曾對她說,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但她何嘗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將她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給了她名字,將所有親情傾注在她身上。他有執念,執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執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得徹底,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他,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長修之時傾畫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約彼時對相里闋的恨已消減不少,比之阿蘭若,嫦棣這個公主當得倒是平順。回回入宮,橘諾同嫦棣愛黏著他,姊妹二人時常在他面前提起阿蘭若。橘諾素來文靜,這種話題里頭不大愛嚼舌頭,雖則如此,卻也忘了幼時對阿蘭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說得最是起勁,令他煩不勝煩。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聽一個老宮婢說,阿蘭若在蛇陣里時都是飲鼠血食鼠肉為生,你們能想象嗎,飲了那樣多鼠血,她身體里流的血,也大半都變成鼠血了吧,嘖……如此骯臟低賤,想不通父君為何竟允了她重回族里還坐上公主之位,她怎么配!沉曄表哥,你說我講得對不對?」他想若她飲了鼠血身體里便是鼠血,那她也飲過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體里亦流著他的血?這讓他有些失神。

嫦棣還要催促他:「表哥,你說我方才講得對不對?」他極不耐煩,冷淡道:「若要論血統,你知道歧南神宮唯一低視的血統是什么。」嫦棣的臉唰地一白。歧南神宮低視的是不貞的血統,若從這個條理上說,嫦棣和阿蘭若的血沒有任何區分。但阿蘭若是他養大的,亦飲過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親不貞的血統,那又如何。

息澤近年已不大理事,在歧南後山造了個竹園精舍,傳出話來說身上染了重病,需移到彼處將養雲雲。他初時信了,去精舍瞧他,卻見息澤挽了褲腿光著腳正生機勃勃地在河中摸魚,面上看著比他都要生猛且精神。息澤假模假樣咳嗽幾聲,一派真誠地道:「本君確染了病,但只因本君是個堅強人,不屑那種病懨懨的做派,你瞧著本君才像個沒病沒痛樣,實則本君都快病死了。」

他向快要病死了的息澤神君道:「頗多同僚相邀近日將來探視你,你這樣堅強必定令他們感動。」息澤臉上的笑僵了僵。

聽說後頭再有神官前去精舍探望息澤,瞧著的都是息澤卧病在床的頹廢樣。

息澤既然沉痾染身,神宮諸事自然一應落在他肩頭。是年,九重天太上老君於三十二天寶月光苑辦道會,以道法論禪機,他代息澤赴會。道會辦了九九八十一天,長且無趣,但因此趟道會所邀仙者眾多,尤顯熱鬧,因而道會結束後,趁著熱鬧勁兒百果仙開了一場百果宴招待眾位仙者,又耽擱九天。

待他再回梵音谷時,未曾想到,所聞竟是嗩吶聲聲。

阿蘭若出嫁了。嫁的是息澤。

那日是個風天,歧南神宮飄浮於半空,幻化出一道及地的雲梯。仙樂縹緲中,一身華服的息澤神君拾級而下,自送親的軟轎中牽出他紅衣的新嫁娘,握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威嚴宮門。他立在宮門旁一棵無根的菩提後,見她嫁衣外罩著同色的披風,防風的兜帽擋住大半眉眼,只露出朱紅的唇和雪白小巧的下頜。他蹙著眉,自袖中取出一支黑色的翎羽,於掌心輕輕一吹,雲梯上狂風乍然而起,掀開她的兜帽,她用手遮住飛揚的發絲,仰起頭來,秀眉微微挑起。他已經許久不曾見她。她那個樣子很美。

他有一瞬的失神,那一夜四季花紛落如雪,花樹下他摟著還是孩子的她,輕聲對她許諾:「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而自從十年前月夜下那個轉身後,說定的誓言再不成誓言。她會有越來越多的親人,她的師父、她的丈夫,往後還有她的孩子。最後一眼,是狂風漸息,息澤將她的兜帽重合好,她朱紅的唇勾起一抹戲謔的笑。那不是他曾教給她的笑,但他知道有個人是那種笑法。西海二皇子蘇陌葉。

時光如水,她身上再沒有痕跡是他曾留給她,就像他從未在她生命中出現過。息澤攜著她踏進神宮,宮門沉沉合上。黑色的翎羽輕飄飄回到他手中。十年前他就失去了她,已經失去,談何再失去,只是這一次同她的錯身,不知為何,遠比上一次更令他感到疼痛。

而後二十余年,息澤退位,他繼任神官長之位,成為梵音谷有史來最為年輕的一任神官長。息澤裝出副病得沒幾天活頭的模樣避去歧南後山,他親送他去竹園,息澤還調侃他:「俊得不像話,聰明得不像話,卻整日板著個臉,自然你板著臉比笑著時更俊,但來送別我你還是笑著好些,我心里舒坦。」

他環視竹園,卻未看到半件女子用品,終於忍不住道:「你妻子呢?」

息澤抖開條有些發潤的被子曬在大太陽底下:「一個小姑娘家,年紀輕輕同我在這里隱居有什么意思,自然該待在山外她府里頭。」

他瞧著山中野景,淡淡道:「你待她很好。」

息澤笑了,得意地贊同:「她的確有福氣,碰到我這樣的好人。」

世傳這一任神官長有一副絕代之貌,卻兼有一副冷淡自傲的性子,令人難以親近。他的所為同傳言也頗合,自他接管歧南神宮,神宮行事越發低調,若非大祭,難覓神官長身影。

他即位的第二年,傾畫夫人求上君賜婚,選他做橘諾的駙馬,時年他根基不穩,難以推辭,但借口尚未成年,需清凈長修,只行定親之禮,而將婚期無限長延。訂婚禮後,他更是閉在神宮,習字練劍,種樹下棋,只與清燈素經為伴。他住的園中,阿蘭若成婚那年他種下一園四季花,並未以天泉水澆灌,因而生得緩慢,悠悠二十來年過,橘諾出事的時候,才剛落完第一樹花,結完第一樹果。

縱然橘諾所為大大掃了他的顏面,但橘諾是相里殷唯一的血脈,不能不救。他亦知救橘諾乃是死局,上君必將借此良機將他逐出神宮。但有些事情,看似死局,時機把握得宜,倒是意外的一條生路。

相里闋是位專橫君王,自即位日起,便虎視眈眈盯緊了神宮,大有將神宮納入囊中之意。息澤看事透徹,卻是個嫌麻煩的主兒,因而相里闋一上台,他這個繼任者不過童稚小兒,息澤便歡欣鼓舞地將諸事都丟給他,逍遙自在避去歧南後山了。神宮中勢力冗雜,並未察出相里闋野心且又頑固不化者不在少數,近年他雖在神官長的高位上坐著,行事卻時有掣肘,未免為難。不過,一旦神宮失去神官長,以相里闋的剛愎個性,對神宮的野心當不會再勉力壓制。若不幸相里闋近年行事謹慎了些,他也有辦法令他不再壓制。

歧南神宮內里無論如何相斗,終歸容不得外力褻瀆它。相里闋早一日對神宮下手,如此,神宮中各派勢力便能早一日放下芥蒂,共敵外侮。他是天定的神官長,即便相里闋廢黜了他,一旦王宮和神宮真刀真槍對起來,歧南神宮坐鎮的只能是他,即便是那些食古不化的老神官,除了迎回他也別無他法。此乃以退為進。

他坐在那樣的高位上,年輕而神秘的大神官長,享著世人尊奉,人生卻像是一塊荒地,唯矗著一座歧南神宮,或許東風吹過遍地塵沙,還能見出幾粒四季花的種子。也僅僅是,不能開花的種子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