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有沒睡的,一聽這個,都納悶了:「咋你家就沒個安靜時候,不是找雞就是找閨女?」
劉招娣沒好氣了:「誰家沒個丟東西的時候!」
於是街上的人趕緊不說了,還能咋地,幫著她找吧,再怎么說都是一個生產大隊的,還能看著她家孩子丟了不成。
一群人來回找啊喊啊,最後還是福寶和顧勝天在一個麥垛窩窩里找到了寶妮。
找到寶妮的時候,寶妮哭得眼睛都腫了,無聲地仰頭看著天上的月亮,眼里含著淚。
福寶看到她這個樣子,心疼又無奈,忙掏出小手絹來幫她擦淚:「寶妮姐姐,你別哭了,咱回家吧。」
顧勝天忙說:「寶妮姐姐,我家該我吃的雞肉給你吃,你別哭了行不行?」
福寶聽了,也舉手:「還有我的雞肉雞湯,都給寶妮姐姐吃。」
寶妮低下頭,看向這一對堂弟堂妹。
十一歲的她已經要升初中了,讀書這幾年,她也明白了一些道理,這些道理讓她知道她爹娘有些事情是不對的。
也讓她知道,自己就這么混下去是沒有將來的。
她明白自己在她娘心里是什么。
也知道像自己這樣的孩子就這么渾渾噩噩下去,以後會是什么樣的。
不說別的,就今天這樣,她離開家沒回去,她娘都不帶想起來找她的!
一時眼淚落了下來:「我沒事,福寶勝天,你們——」
她想說幾句話表示她沒事,可是卻忍不住捂著嘴巴哭出來。
福寶看著她哭得樣子,只覺得心里好疼。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幫助寶妮姐姐,但是她希望寶妮姐姐高興,希望寶妮姐姐幸福。
她忍不住撲到了寶妮懷里,抱住她:「寶妮姐姐,你別哭,我給你說,你以後一定會好好的,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寶妮其實就是那一陣子上來了,控制不住。
等她哭出來了,她也就平靜下來了。
她倚靠在麥垛窩窩里,被壓碎的干軟麥稈讓她感到後背舒服柔軟,她抱住了小小的福寶,帶著哭過的鼻腔說:「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嗎?」
福寶連連點頭:「嗯嗯嗯!」
寶妮:「可我想要什么呢?」
福寶:「啊?寶妮姐姐,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啊?」
寶妮怔了下,努力想了想,突然明白了:「我得好好讀書,我聽說讀書好了,以後就有機會被招工,招工去工廠,去礦上,這些都有機會。」
她說著說著,突然停下來了。
工廠,曠上,這些機會對她來說太遙遠了,那就是鐵飯碗,那就是不用在當農民北朝黃土面朝天,她哪能有那種福氣啊?
福寶仰臉望著寶妮,卻開口說:「寶妮姐,你以後一定能去礦上的。」
她的語調軟糯,但是語氣卻格外認真:「一定可以的。」
寶妮一愣。
福寶說的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有那么一瞬間,她幾乎也相信了。
正在這個時候,就聽到顧衛國等人的喊聲:「寶妮,寶妮!」
寶妮一驚,陡然間從剛才的怔楞中醒來。
福寶和顧勝天也忙起來,喊道:「在這里——」
顧衛國幾兄弟恰就在這附近找,手電筒一照,就發現福寶她們了,趕緊過來。
劉招娣也急得不輕,見到寶妮,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
顧衛軍鐵青著臉,反過來把劉招娣說了一通:「雞丟了,你沖孩子發什么火?這大晚上的,萬一出個事怎么著?!」
劉招娣不服氣:「她不聽話,我不罵她?我不罵她她就要上天了!」
旁邊的趕緊勸,勸兩口子別吵了,又勸寶妮聽話,反正這個時候就和稀泥唄,畢竟天晚了,大家都盼著早點清凈了回去睡覺。
最後終於大家各自回去,顧衛軍和劉招娣不吵了,寶妮低著頭也不吭聲,跟著回去了。
孩子回來了,雞卻沒回來,劉招娣想想這事還是惱火,一夜沒睡,一大早又跑出去找雞,可是找來找去,終於找到了,在村東邊的麥剁旁邊,只剩下架子了。
她一見就哭嚎起來,痛罵是誰禍害了她的雞,後來周圍的人仔細看了看,認出來了,說這肯定是黃鼠狼禍害的,看這爪子印,看這牙印子,不是人。
劉招娣自己一看,沒音了,只能痛罵黃鼠狼。
如果是人,她還可以找人家麻煩,但是黃鼠狼?她去哪里找啊,最後只能是吃了啞巴虧,恨得要命,卻也沒辦法。
劉招娣想想這事,心里憋屈啊。
當天晚上,顧大勇和苗秀菊從娘家回來,劉招娣就想去和苗秀菊訴苦訴苦,誰知道一進正屋,就見苗秀菊正在那里吃一根雞腿呢。
劉桂枝和顧衛東孝順,一只山雞六個人吃,愣是給老兩口留下了兩根雞腿。
苗秀菊牙口好,一手是棒子面窩窩頭,一手是雞腿,一口一口地啃著,吃得有滋有味,突然見劉招娣進屋了,忙說:「坐坐坐,啥事啊!」
劉招娣眼睛溜溜地盯著那根雞腿,她饞啊!
不讓她看到也就算了,讓她看到,她能不饞嗎?
可是苗秀菊顯然沒想到給她吃,苗秀菊把那根啃剩下的雞腿放在碗里蓋起來,然後說:「啥事兒啊?」
劉招娣本來想訴苦的,但是看那架勢,突然什么都說不出來,灰溜溜地回去了。
她回到家里後,窩在被子里大哭了一聲,憋屈得太難受了,劉桂枝這一家子太過分,欺負她呢。
這時候寶妮走進來了,寶妮昨晚上窩外面一晚上,半夜才回到家,眼圈紅著瞥了她一眼,一句話都沒說。
她娘生了三個丫頭片子,她最大,從小什么活都是她做,但是娘最不疼的就是她。
昨晚上她躲在麥垛里好久,也不見人過來找,自己捂著臉一直哭,淚流盡了,終於明白自己在家里到底算是什么了!
而另一邊,沈紅英心里也是忿忿不平的。
她當然知道老四家給了苗秀菊兩只雞腿,老兩口竟然一點不知道推讓,毫不客氣地把那兩只雞腿都給吃了。
她心里琢磨著,雞腿那是挺大一塊肉,你們老兩口自己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吃,想過你的親孫子嗎?
自己家的牛蛋可是顧家的長房長孫,你老兩口不疼別人,不應該偏疼他們一些嗎?你們得了兩只雞腿,好歹分一點給牛蛋牛栓嘗嘗吧?
沈紅英對此很失望,她沒想到這才剛分家,老兩口就只顧著自己,有口好吃的都不想著給孫子留著。
而就在這種不痛快中,到了八月掰棒子的時候了。
棒子這個東西學名叫玉米,不過平溪生產大隊這里平時都叫棒子,棒子熟了,社員們都投入到掰棒子的大軍中。
一般干這活的是婦女,因為男人們力氣大,可以干其他的農活。
這一天,劉桂枝和沈紅英被分配到麥場,負責把其它社員剛剛掰下的棒子去掉外皮,再去掉上面的毛須,這樣回頭就可以直接脫粒了。
沈紅英做事爽利,但是馬虎,直接把皮一掰,再把上面的毛須扒拉一下就算完事了,反正後頭不一定是誰負責脫粒呢,到時候脫粒的麻煩一些也是脫粒的人頭疼,不是她。
劉桂枝做事就負責多了,都是細心地扒去了外皮,再把上面的毛須都摘干凈了,這樣熟透的幫子一個個干干凈凈的,後面干活的人也省功夫。
沈紅英一看這情況,撇嘴說了聲:「至於嘛,反正後面脫粒不是咱干,能省點力氣的事干嘛不干?」
她說得倒也是正理,要知道現在都是給生產大隊干活,是公家的活,出工不出力,或者磨洋工的多的是,反正最後產糧多了,也是大家一起分,總有人在那里拼命地多干,到時候自己也沾光。
比如劉桂枝這種,不就是那種埋頭苦干的傻子嗎?
劉桂枝抬頭看了她一眼,當然沒說什么,繼續低下頭扒棒子皮。
沈紅英咳了聲,起來叨叨一句:「我去趟茅房。」
她這一去茅房可就老半天不見回來。
劉桂枝知道她這是開小差,早習慣了這種人,也沒說啥,反正兩個人各自扒的棒子都放在那里,到時候會計王白藕會過來查的,根據你扒的幫子算工分,這都是有數的。
劉桂枝一個人坐在大太陽底下掰啊掰啊,這時候福寶背著小竹筐過來了,她是特意給劉桂枝送水喝的。
劉桂枝看著自己閨女這么體貼,自然是高興,忙喝了幾口水,又摸了摸福寶的腦袋。
福寶這邊給娘送了水,就要過去再給爹和爺爺奶奶送水,劉桂枝想起來前面那段路才因為下雨塌了,就起身要陪她過去。
沈紅英看著這一幕,樂了,冷笑一聲,直接把自己的棒子和劉桂枝的換了一些。
讓你賣力氣,讓你忙乎,我就看你白忙乎吧。
一個啞巴而已,你就算心里委屈,你能說得出來嗎?
這邊沈紅英剛換了,王白藕來了,拿著小本本給人算工分,算了這個算那個,最後算到了劉桂枝和沈紅英這里。
沈紅英這邊扒的棒子多,至少比劉桂枝多一些。
王白藕看了看,兩個人的棒子是沈紅英得多,干凈程度上都不咋地,就隨手給沈紅英記了一個工分,給劉桂枝記了八厘的工分。
一個工分是十厘,八厘工分就是0.8個工分。
劉桂枝正好過來,一看這樣子呆了,之後再檢查檢查,氣紅了臉。
沈紅英笑呵呵地說:「白藕,我這可是一直賣力氣干活呢,不像我這弟妹,她開小差!開小差不說,還扒得不干凈。」
王白藕皺了皺眉,她記得劉桂枝一向不是這種開小差的人,沒想到現在竟然這樣,有點奇怪。
福寶這時候送了水,正打算回家,恰好聽到這個,她立即湊過來了:「不對啊,我剛才給我娘送水看到了,我娘扒的棒子干干凈凈的,雖然不如我大伯娘多,但是干凈啊,我娘把所有棒子上的毛須都扒干凈了的,這怎么也得多記一點工分吧。」
王白藕一向比較待見福寶,聽了這話,她看了眼劉桂枝:「真這樣?那怎么你現在的棒子一點不干凈啊?」
劉桂枝開始是傻眼了,後來終於明白,恍然看向沈紅英。
她只是又要沾自己便宜?這不是一次兩次了,之前她沒法說話,被她暗地里搗鼓,吃了不知道多少啞巴虧。
這個時候傍晚了,麥場上人比較多,大家都等著王白藕給自己記工分呢,聽到這個,都湊過來看熱鬧。
王富貴媳婦想想:「人家老四媳婦是個細心人,這帶毛的棒子不可能是她扒的,她都扒得挺干凈的。」
旁邊另一個媳婦也附和:「對對對,她可不是干這種粗糙活的人。」
然而沈紅英卻嗤笑一聲:「這活是你們干的還是她干的,你們親眼看到了嗎?沒看到就別給我瞎掰掰,我還說這些棒子都是我扒的呢,有誰信?」
劉桂枝現在真是惱火了。
以前沈紅英欺負她,她是想著左右是一家人,反正工分都算到顧家,她少得就少得點,大不了被妯娌婆婆念叨說自己不能干。
但是現在,已經分家了啊!
分家後,她的工分就是她的,沈紅英的工分就是沈紅英的,這個沒法摻和在一起的。
對於劉桂枝來說,那么2厘的工分就是她福寶的一個雞蛋,就是她勝天的一塊棒子面窩窩頭。
她當然不能讓,讓了就是白白送東西給她沈紅英了!
脾氣軟的人不代表沒脾氣。
劉桂枝氣得低頭將沈紅英那邊的棒子往自己這邊摟。
沈紅英噗噗地笑,眉眼間都是得意:「喲,這是明著搶我的棒子啊,你說你要是會說話,也能說說你到底咋回事,你個啞巴連話都不說,就這么搶我的棒子?」
福寶一看,也惱火了,氣得攥著小拳頭,小臉憋得通紅。
她討厭別人一口一個啞巴。
她娘會說話,她娘已經會說話了,別人憑什么一口一個啞巴地說她娘?
福寶漲紅著小臉,問她娘:「娘,你說話啊,那個棒子是你的,不是我大伯娘的,她搶你棒子!」
她這話一出,周圍的人都無奈地搖頭,劉桂枝那是啞巴啊,啞巴媳婦嫁到他們生產大隊有十個年頭了,一直不會說話。
怎么可能突然就開口說話呢?
沈紅英也忍不住噗噗地笑:「你還指望著啞巴開口說話?」
誰知道她這話剛出,就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喊道:「棒子,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