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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長安城外的官道上,數十匹馬絕塵而過,驚起了樹叢棲鳥,鴉啼陣陣,馬蹄踏起的塵埃遮蔽了明月。
道旁參差的樹木逐漸稀疏,前方有了零星幾戶農家,在月色下靜立,這群人逐漸放慢了馬速。
摘下蒙面的口巾,謝令鳶仰頭看天色。
她這兩日總有隱約的不安,所以一直催促蕭懷瑾趕路,每日新換一匹快馬;及至今夜,這不安仍未褪去。
時辰已經過了戌時,天全然黑下來了。
陸岩在她身後道:「已經是到京郊了,再走一個時辰,就能到城外的驛站。」
他們過了洮河後進入中原腹地,不用再防備北燕或陳留王手下的刺客,就換行了陸路。
蕭懷瑾點頭,看了眼德妃和林昭媛,眼神詢問她們是否還撐得住。
回程時人少,不像帶流民軍或攜帶糧草時需要放緩腳程,於是走得快。
只不過顛沛了些,蕭懷瑾和陸岩等習武之人尚能受得住,沒有武藝傍身的女子可就難熬了。
所以他幾次三番好意提道:「你們誰若累了,可以來朕馬上,同乘一騎。」
德妃和林昭媛同時擺手,如臨大敵地表示不約,我們不約。
為了不和皇帝同乘一騎,她們一路都表現得十分堅強,明明兩腿抽筋還要咬牙歡笑,一臉揮灑自如的模樣,蕭懷瑾信了,以為她們不累,心中經常感嘆,這廣袤天下,女子和男子共擔之,德妃果然誠不我欺!
此刻陸岩等候他的吩咐,蕭懷瑾觀察天色,道:「倘若還能支撐,就再走一個時辰,在城外驛站歇腳。
明日開城門時進城。」
聽到還要趕路,林寶諾忍不住慘叫出了聲,趕緊捂住嘴。
然而禍已釀出,蕭懷瑾拍了拍自己的馬鞍:「昭媛若受不住了,就上來。」
「不用!」
林昭媛趕緊把頭搖得鏗鏘,面色堅定,握拳道:「我很好。
我方才出聲是因為回家的濃濃的喜悅油然而生。」
蕭懷瑾又轉向謝令鳶:「德妃呢,你可好?」
「」謝令鳶沖他堅強地微笑。
長安城是過戌時而不入,清晨卯時開門。
算著時間,他們趕到城外客棧也亥時了,於是深夜里,眾人風塵仆仆,下榻在城外的官驛。
這一夜,長安城內,經歷了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傍晚宮城落鎖後,緊接著皇城被封鎖,嚴禁出入。
京師戍衛急調入京,泰寧長公主駙馬陸岱去連夜找到申國公羅府,商議著封鎖內城門。
申國公和宣寧侯以及懷慶侯三家是多年世交,都明白這種事站錯了隊是會帶來滅族之災的,步步膽戰心驚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錯。
逼迫太後交出皇帝,這場輿論好似背後有毒蛇埋伏日久,伺機猛攻。
若是天子未能現身,誅殺太後與何家倒是泄了憤,但重創的還是國基。
待那時,即便天子還活著,被這么一鬧,身份也無法被認可,陳留王大可取而代之,登基為帝。
何太後深諳這個道理。
可義憤之下的許多官員,他們沒想到;或者說想到了,經過權衡後,還是選擇撕開真相。
——哪怕陳留王取而代之,陳留王好歹姓蕭。
朝廷再怎樣出事,總好過被一個女人和她身後的外戚何氏竊國來得好。
一個女人憑什么凌駕於社稷之上,奪走皇權?
時辰在一點一滴地流失,逐漸到了後半夜丑時,氣溫驟冷,地上凝結出水霧。
太後傳令下去,沈賢妃、鄭麗妃和錢昭儀都不必來侍疾了——雖然原本也沒什么「皇帝」給她們侍。
何容琛怕事態不受控制,鬧將起來波及到她們。
然而後宮也並不平靜,各宮宮門上都落了鎖,並有大批內衛把守,避免萬一宮變,妃嬪們遭殃。
此刻,各殿燈火通明,眾宮主位與其他妃嬪無人安睡。
這一夜如此漫長,她們集在一起,不時在殿內走動,探一眼外面的夜空,聽宮人從外面打探回來的消息。
很微妙的,雖然她們背後的家族立場各異,但發自本心而言,沒有誰希望卷入政變中,所以都希望太後能頂住宮變。
陛下稱病這段時日,後宮可謂是經歷了史上最寧靜,最平和的日子——沒有爭寵,沒有獻媚,沒有那些鶯鶯燕燕的較勁兒。
陶淑妃和沈賢妃代理著六宮,錢昭儀管著帳,眾人相安無事,都快忘記了從前站在皇後或貴妃身邊,你來我往的那些腥風血雨了。
這樣想想,皇帝不露面,其實也挺好。
後宮惶惶然等著前朝的消息,大批內衛守在延英殿前,宮女內侍也垂頭靜立。
所有人都困到了極致,腦中渾渾噩噩。
延英殿外掌起的燈,照亮了石階下跪著的群臣,一個個影子模糊成一片魑魅魍魎。
像這樣寂靜無聲地跪在大殿前,這般的場景上一次發生,還是十多年前先帝駕崩的時候,百官等在殿外候旨了。
何容琛與他們僵持著,已經有數個時辰。
她眉目間似已是倦極,眼角旁的蝴蝶疤上,貓眼碧寶石在燈火下偶爾閃爍光澤,在這幽冥寂寂的夜里,好似星火不滅,靜靜地守護。
逐漸天際的啟明星亮了,宮中的報更聲准時響起,寅時三刻。
再過得一刻,就到了上朝的時辰,長安城門也要打開。
晨星稀疏,天色泛藍,長安城內已經開始有了悉率的人聲。
「咚——」
宮中卯時的鍾聲,響徹天地的一剎那,長安城九大城門緩緩打開,門軸的吱呀厚響緩緩傳盪在城巷中,等候出城和入城的人們憑著路引紙在門口登記。
遠處傳來了篤篤的馬蹄聲,紛亂眾多。
馬蹄疾馳,聲音由遠及近,很快到了城門前。
「快!」
穿著黑色風袍、戴著風帽,面容冷峻的高大男子,騎在馬上,遞出了一疊路引。
他的身後幾十人的馬隊穿城門而過,風袍帶起的凜冽之風,吹起了周圍路人的粗麻衣擺。
——不知是哪家大戶,這樣氣派且肅然。
——
卯時的鍾聲撞響,在長安城內回盪,眾臣跪等了一夜,延英殿依然沒有要打開的跡象。
宮人依然垂首靜待,何太後擋在台階上居高臨下看著他們。
吏部侍郎安旭沉住氣跪著,他知道這樣的僵持不會太久。
卯時是往日上朝的日子,即便天子稱病不朝,他卯時不起,辰時呢?
巳時呢?
總該要醒來了。
東方隱隱泛白,霞光如水籠罩著皇宮,延英殿外的燈次第熄滅。
有大臣開始交頭接耳的議論,一夜已過,是該得到延英殿內的消息了。
曙光微曦,朝陽徐徐升起,那一線金光徹底點亮了天地。
距離卯時又過了半個時辰,終於是按捺不住,人群中有人朗聲道:「一夜已過,還望太後允許臣等入宮謁見陛下。」
宣寧侯尚未回來,京師戍衛還在宮外,何容琛平靜道:「陛下沉痾纏身,起得晚,眼下不能打擾。
眾愛卿若困倦,亦可先回府等候。」
她再拖延,群臣不是傻子,忍了一夜的托辭,是不可能再忍耐了。
也不知是誰率先在人群中大喊:「既然太後娘娘百般拖延,不允許我等探望陛下,臣等唯有觸門以明志——蒼天厚土,明鑒忠志!」
語畢,兩位大臣口中喊著明志,往延英殿沖去!
見他們帶頭沖向延英殿,其他大臣也被帶動,紛紛跟著起身,上百名文官武將如洪流沖潰砥柱,沖開了擋在台階前的宮女宦官,奔向了延英殿!
「蒼天厚土,明鑒忠志!」
更多的內侍和內衛上前來阻攔,然而面對百人的沖勢,他們的攔截潰不成堤。
混亂中,何容琛沒有後退一步,如一尊石像擋住延英殿。
倘若此時在宮女內衛的護擁下離開還來得及,然而她依然站在那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么。
她曾經無比深刻清晰地明白,她的一生,必將埋葬在這高牆深闈之內。
然而此時,天際微微騰亮的朝霞,絢麗的紅雲,卻讓她有些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