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很少能見著帝王失控的樣子。
「錦……辛姑娘。」
他聲音干澀,強裝冷靜。
「念在你我夫妻一場,寡人索性送佛送到西。這船上留有一些盤纏,驛站那邊也給你備了馬車,趁著天明,你可以隨這來京表演的戲班子共同出城。」
「沒有寡人御命,此生……永不得回京。」
離他越遠越好。
「陛下……這是要趕我走?」
琳琅咬著唇。
「到了這般關頭,你還裝模作樣什么?」周雪程狠下心,「你欺騙寡人,辜負寡人的信任,將麟符盜走送給叛軍,寡人難道還要留你這蛇蠍美人在身邊繼續禍害寡人嗎?」
美人楚楚可憐,梨花帶雨。
「郎君,錦娘也不想的,可那是亡夫兄弟的請求……」
「亡夫……呵……事到如今,你牽掛的,還是那個人……」
錯過,不是錯了,而是過了。
他只恨當初自己一心迷戀皇權,迷戀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卻忘了,人心易變。
她雙手捧上的真心,他不要。
以致於落到今日這樣相思無疾而終的境地。
步步為營,君臨天下。
不過如此。
周雪程單手遮住眼,遮不住肆意放縱的悔意。
恍惚間,聽見她說,「凉玉哥哥,後天,後天,大軍就要兵臨城下,你跟我走吧。」
他猛然睜開了眼。
她蹲在畫舫的邊沿上,沖著他使勁伸出了手。
小青梅同樣哭得厲害,抽抽噎噎的,「我、我知道錯了。是我不好,不該一時心軟就……你跟我走,你跟我走好不好?一起走得遠遠的,錦娘發誓,錦娘一定會忘了將軍,一輩子同你好。」
「你說的……是真的?」
她費勁點頭。
男人遲疑伸出指尖,輕輕碰觸她的手心。
就在琳琅打算抓住他的手,迅速的,他縮了過去。
再也沒有伸出來。
「有你這句話,哥哥倒是……」
死也心甘情願了。
跟我走——這是他聽過最好聽的情話。
可為什么來得這么遲?
若是五天前,什么事都沒有發生的五天前,他還能允她,允她肆意妄為、無法無天的要求。
說不定他真的就棄了這江山,跟她跑了。
「保重。」
他慢慢後退。
沖著她,露出了生平最溫柔的一個笑容,裹著綿密的情愫。
「嘭!」
一道身影落入水中,濺起層層水花。
蓮花燈被浮浪打得搖搖晃晃。
他泅渡到岸上,任憑身後的哭聲凄厲,也沒有回過頭。
不能回頭。
也不能心軟。
兩個人,總得活下一個啊。
他精明一世,從不做虧本的買賣。
那個傻丫頭啊,總是心軟得不合時宜。
她將麟符給了別人,也等同於,將他的命門交出去了。
他把辛夷宮保護得滴水不透,不叫她知道外面的險惡風雨。
她更是不知,自己這個君,已是「昏君」了。
兵臨城下,是亡國之兆。
這場仗,他有七分勝算,而原本的五分勝算,被她拱手讓給了敵人。
他憤怒,不解,甚至一度想過要她償命。
今日出行,他是想殺了她的,無論後天她是死在敵軍手上,還是被囚禁,他都不能容忍。
結果到最後,他竟是被一串糖葫蘆收買了。
真好哄。
周雪程自嘲著。
岸上的柳與遠方的山只剩下淡淡的影,偶爾掠過一兩只飛鳥。他衣衫濕透,仰著臉看著枝頭的雙雀,在霜寒露重的夜里呆了許久。
後天很快到了。
那一天,他清醒得很早。
穿著最端正威儀的帝王裝束,玄衣配紅,戴著天子十二旒,坐在奉天殿的中央。
四周金碧輝煌。
卻空無一人。
他上了最後一次朝。
「父皇,我終於成了寡人……卻是孤家寡人……」
周雪程輕輕撫著胸口。
他這一路走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眾叛親離,六親不認。
唯有心尖那一抹血,尚且溫熱。
尚能溫上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