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這邊請。」
仆人躬身領路。
在門庭掃灑的婢女們則是偷偷覷著這位弱冠之年的俊美郎君, 對方生了一雙雲水般清雋的眼眸,長身玉立,恍若謫仙。
雖然看上去是極為纖細柔弱的美男子,下人們卻不敢怠慢。
誰不知道這位是五年前的新科狀元,三元及第, 打馬游街時搶了探花郎的風頭。不過短短五年, 他以奇謀善變在一眾朝臣中脫穎而出, 深得眷寵,擢升為新任宰相, 同時也是大周朝開國以來最為年輕的一任相國。
「夫人可好?」
相國大人溫和問道, 他少時文武雙全, 做了文官之後,便有意識斂藏著少年銳氣, 變得愈發沉穩成熟了。
仆人被他突如其來的問話抖了抖肩膀,「這個,大人去了就知道了。夫人惦念著大人,總想再見大人一面。不過大人憂心國事, 日理萬機,夫人找不到合適的時機, 於是就等到了這回的生辰。」
辛正炎微微一笑, 「夫人多慮了, 她是本官的姐姐, 再叨擾本官也是心甘情願的。往後夫人有什么吩咐差遣, 你盡管上門來通知本官。」
對方連連應諾。
辛正炎摸了摸袖口里的絲絹,這是他在江南治理水患後回程買的一件小玩意兒。
說是小玩意兒,也是他頗費心思,讓旁人替他留意了好幾個月才得到的珍貴雙面綉手絹,據說是舊時一個大家閨秀的定情信物,與夫婿和美了一輩子。
他看重的是那份福氣。
這手絹針腳細密綉了江南的風景,正是杏花春雨,陌上歸時。
他想,姐應該更喜歡這雙面綉的意境。
她讀過的詩詞里便有許多類似的風景,小時候他也曾在姐姐溫軟似水的念詩腔調里著了迷。
懷揣著欣喜,他穿過亭台水榭,又繞過一片茂盛的桃花林。
終於到了夫人的閣樓。
那綠柳白楊外扎了一架秋千,是簇新的。
辛正炎看了好幾眼,心想著姐姐童心未泯,又跟著仆人踏進了小樓。
廂房里彌漫著一股異樣晦澀的氣息。
他仔細聞了聞,是葯汁還未揮散的余味。
辛正炎心頭一緊,快步踏進房間。
她不在窗前看書,也不在案上描畫,而是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鮮活美麗的眼眸里只剩下了木然,唯有看見弟弟時,這魚目珠子燃起幾點星火。
「正炎,你來了。」
她蠕動著嘴唇,勉強支著身子,搖搖欲墜。
那丫環想要扶她,被一只修長白皙的手狠狠扯開,差點沒撞上旁邊的葯碗。
「姐,你……你這是怎么了?」
「無甚,前天夜里著了涼。喏,剛喝過了葯,很快就會好的。」
騙人,這房間里的葯味就跟葯罐子差不多,沒有些時日是積累不出來的。
辛正炎沒想到才兩三年不見,她的身體竟然敗落到這個地步,讓他完全想不起來她出嫁那天的盛世紅妝。
她今年也才二十二歲。
「你騙人。」
他一口否決。
「誰?是誰干的?」
相國大人眼底掠過狠戾。
辛琳琅安撫她,「都說了只是風寒,你怎么還追究起別人來了?」
姐姐大人都發話了,弟弟只好不情不願閉上了嘴。
「正炎,姐好久沒見你了,讓姐好好瞧瞧,是不是又瘦了?在外頭是不是奔波得厲害?有沒有人為難你?」姐姐扶著他的臉,神情關切。
「姐,你還不放心我?我什么時候吃過別人的虧?」
相國大人邀功般咧開了嘴角,在從小相伴的姐姐面前,倒露出了幾分少年人的爽朗活潑。
「說來也是,自你五歲起,就能占山為王,為非作歹了,還有誰敢欺負你?」
「姐,這些事你就別提了,多丟人。」
他不自覺將手抬起,疊在她的手背上。
「好,姐不提,你如今都二十歲了,還沒打算娶親嗎?」
相國大人神情一滯。
空氣也仿佛凝固了。
「怎么,被姐姐說中了?你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嗎?」
「咳,這個啊,不急,再過兩年也等得。不說這個了,姐,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嘆了口氣,「正炎,別老是想著逃避問題。你說說,你到底想娶一個怎樣的姑娘,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今天別想回去睡覺了。」
他順口接上,「那弟弟就在姐姐這里蹭一晚吧。」
「滑頭!」她笑罵,不輕不重敲了他腦袋一下,「快說。」
辛正炎唔了聲,模糊想到了什么。
「大概是一個家世不錯的小姐吧,讀了些書,知書達理,溫婉賢淑。」他的視線挪移到姐姐的臉上,聲音更輕,「她應該要有一雙好看的眼睛,笑起來彎彎的,就像新月。她性子溫柔,偶爾也會發怒。她手藝要好一點兒,還會做桂花糕、綠豆糕這類的小點心。她還要,哎喲!」
姐姐掐了一把他的手臂,「哪有這么多個要要要,你是娶妻還是娶神仙啊?都能給你樣樣滿足?成親最重要的是能看得上眼,脾氣合適,能過了安生日子便行了。」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不要像你姐,讓執念活成了心魔……」
「姐你說什么?」
「沒什么。」夫人掩飾笑笑,「反正你心中有數就是。對了,你近日在忙些什么?」
「哦,這個啊。」他隨意道,「雪程哥要立太子妃了,聽父親的口風,他好像有意要娶如意為妃。」
姐姐睫毛一顫,轉瞬恢復常態。
「那倒是要恭喜妹妹了。」
此時他尚且還不知道,在他面前裝作無事人模樣的姐姐早已病入膏肓。
待他走後的第二天,將軍府掛起了縞素。
雪白的顏色成了他的噩夢。
他跪在姐姐的靈堂里,茫然無措。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是姐姐的命運。
他知道姐姐與雪程哥青梅竹馬,後來世事難料,將軍娶了姐姐。
在辛正炎的印象里,姐姐對這樁婚事是默許的。
可他根本沒想到,姐姐竟然是被迫的。
她的婚事是皇室、趙府以及爹娘一手促成的,只是閨閣小姐的她根本就沒有能力拒絕。
只怪當時他才十四歲,還在進學途中,對這種權力博弈壓根就不清楚。
他更不清楚,姐姐是懷著怎樣的心若死灰,做了將軍的夫人。出殯那日,他看到了姐姐手腕的劃痕,那是利器所傷。
要刺進怎樣的深度,才讓這道血疤隔了數年還有痕跡?
他不敢想這些年姐姐受了如何的委屈。
姐姐給他留了一份信,稍稍潦草,但看得出那字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