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劍客說不過她,干脆自暴自棄。
兩個小家伙說是闖盪江湖,實際上是偷偷摸摸「離家出走」,可惜沒到半路就被家人逮回去了,小姑娘嘴巴粘著糖渣,手上的糖葫蘆才剛吃到半串呢,那是崔小弟耐不住央求,掏了私房錢給她買的,一臉肉痛加心痛的樣子。
但有了這一次離家經歷,小冤家們的感情迅速升溫。
小姑娘勉為其難原諒了小竹馬的毒舌。
崔小弟勉為其難原諒了小青梅的蠻橫。
於是他有些擔心小青梅會被她的爹爹責罰,猶豫了下,硬著頭皮攬下所有責任,「是我慫恿她去的,跟她沒有任何關系。您要罰,就罰我好了。」
小男孩剛剛發育,身高堪堪挨到了男人的腰際,仰著腦袋著實費力,而且容易打擊自尊心,他只好瞪著對方的腰帶玉佩發呆。
「你當真要領罰?」
男人的聲音辨不出喜怒。
「這,玉先生,舍弟他絕非是那種——」
崔家姐姐急忙要為他解釋,對方瞥了過來,神色冷漠又疏離,她不自覺噤聲了。
小姑娘咬著唇,挪開步伐,揪住了男人的衣袖,小聲說,「是我,是我央他帶我去的。爹爹要罰,罰我。都是我的錯。」
男人揚起了手掌。
她害怕閉起眼。
那粗重的力度遲遲沒有落下,反而是揉了她的發旋兒。
「抱歉……是爹爹不好。嚇壞我們的琳琅了。」
很奇怪。
是哪里奇怪呢?
小姑娘完全迷瞪住了,呆呆看著謫仙爹爹蹲下身來,用他玉般潔白的手指替她撥正了凌亂的辮發,「你別害怕,往後爹爹不犯糊塗了。」他笑了笑,眉間溫暖如春,好似繁花盛景,崔家姐姐看得目眩神迷。
他原本是不愛笑的。
小姑娘想破了腦袋,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對,索性放棄了,一把投進爹爹的懷里。
他緊緊摟住了這個失而復得的小心肝。
盡管心間荒蕪在肆意蔓延。
他已經失去了她。
失去了琊兒。
失去了他的師傅跟師兄。
什么都沒有了。
他沒有未來,未來早已支離破碎。
唯有這一點兒過去的余溫,他不願失去,也不能失去。
活著總不如死去的輕易。
「那……咱們回家吧。」他掩飾了那沙啞的音色,恢復成不苟言笑、沉穩安靜的父親模樣。
「嗯!」小姑娘重重點頭。
下一刻她雙腳騰空,被父親抱了起來。
「咿呀,爹爹你做什么?快、快放我下來。」她很是不好意思,還在吵吵嚷嚷的大街上呢。
「你還從來沒有出過遠門,走得這么遠,腿肯定麻了。」父親耐心解釋,「若是怕羞,就埋下臉好了,旁人不知道的。」
可是這里誰不知道您是我爹爹呀。
小姑娘有些幽怨,乖乖的沒有反抗。
父親瘦得厲害,可走得很穩當,沒有半分不適。
父親總是從容的。
她倚著父親清瘦嶙峋的胸膛,聽著街邊熱鬧的喧囂人聲,慢慢睡過去了。
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半串糖葫蘆。
父親單手抱著人,見她熟睡了,才輕輕招手,將她攏進厚實的黑貂斗篷里,擋住了一切風霜。
轉眼就到了十七歲。
小姑娘長成了娉婷如柳的玉小娘子。
小冤家也長成了劍目星眸的崔小郎君。
一牆之隔,她在這邊彈琴,他在那邊練劍。
兩人雖是青梅竹馬,可年紀漸長,跨不過世俗的男女之別,除了逢年過節,甚少見面。她有一天心血來潮,忽然想親眼瞧瞧那小冤家是如何習武的,便不彈琴了,搬了矮梯,拎著輕薄裙擺爬上了牆頭。
枝干挺拔的梧桐樹下,少年輕盈如燕,劍走龍蛇,眼中湛然清光令人不可逼視。
這可比彈琴要有趣多了。
她興致勃勃,第二日照舊搬了梯子,打算將圍觀進行到底。
豈料剛抬頭,就挨著了一個東西。
軟軟的。
是一只鼻子。
一股陌生又熾熱的呼吸吹過她的臉,又帶著少年人習武之後的微微汗意。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會兒,對方率先敗下陣來,虎著臉問,「你偷看我做什么?不知羞。」
她眨著眼睛,「你練劍很好看的,我不能偷看嗎?」
少年一下子臉紅脖子粗,最後狼狽丟下一句,「不……行。」
也不知是不行,還是行。
真是奇怪。
她摸著下巴琢磨著,但很快沒有心思想這個了。
最近來家里提親的人多得很,玉小娘子對婚事沒有多大的期待,可是挑來挑去的,不由得生出煩悶。
爹爹說,一切任憑她做主。
想嫁便嫁,不嫁,他就養他的小姑娘一輩子。
但到底要不要嫁呢?
她坐在小院子里愁眉苦臉。
一朵桃花遞到她面前。
玉小娘子咦了聲。
那桃花並非是躺在手心里,而是簪在了一柄光華流轉的銀劍上。
劍上有花,於是少年的江湖里開出了一池紅蓮。
「送我的?」
她高興揚起了眉,丹鳳眼端得是顧盼神飛。
「……嗯。」
崔小弟不自在擰過頭,像小時候那樣,看上去冷漠又不近人情,尤其是少年劍勢大成後,整個人愈發孤傲凌厲了。
她把玩著桃枝,看著花瓣搖曳,又想起了什么,探著腦袋好奇問他,「你都十七歲了,什么時候出門呀?」
琉璃鎮也有上天入地的仙人,雖然離她很遠,也知道那是一個斑斕美麗的世界。
不過她沒有野心,只想守著這四四方方的院子,守著她的一陣風就能吹跑的病美人爹爹。
「……快了,你急什么。」少年顯出幾分急躁,「你就這么想攆我走,好痛痛快快嫁人?」
她瞪圓了丹鳳眼,委屈極了。
她就好心問問他將來的打算,誰知道哪里踩到他痛腳了。
「不說就算了。」她撇撇嘴,「反正我也不稀罕。到時候你走你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
琳琅這句話還是從話本子學來的,那是一個劍客的肆意人生,美人如虹,可劍客心如止水,從不為之所動,美人絕望之下入魔了,與劍客成了敵人。
「你敢——」
他緊緊捏著她手腕,兩道劍眉凌厲壓著眼。
「好了,我開個玩笑,你莫要生氣嘛。」她軟軟哀求他,「手好疼,你松開好不好?你不心疼我,也心疼你的花,好不容易摘的不是?萬一掉地上了,那得……」
陰影驟然覆蓋下來。
劍客少年探身吻了她。
青澀的吻,魯莽的吻。
「我明天讓娘來提親。」
他竭力穩住了砰砰亂跳的心肝,裝作一副成熟穩重的模樣。
聽在琳琅的耳里卻是,「我、我明天,讓娘,來提親,你不要讓別人,娶你,好不好?」
就像個小結巴,可憐又可愛。
「那你不去仗劍天涯啦?」她誠實坦白,「我可不想年紀輕輕就守寡,你要是死了,我一定改嫁。」
崔小弟:「……」
呸。
他長命百歲著呢。
「不去了。」他抓了抓頭,突然發現,做這個決定,好像也沒那么難。
「為什么呀?」小娘子湊了過來,一張芙蓉小靨嬌美無雙。
崔小弟竟幽怨看了她一眼。
她以為他不想去嗎?他的劍纏了穗,馬也涮干凈了,銀子跟干糧都整整齊齊地碼進包袱里,他甚至還喝烈酒壯膽,就差一分當斷則斷的決心了。每次雄赳赳氣昂昂地出門,在街上總能看見這個小冤家采買胭脂水粉,明媚如同三月艷陽,於是英雄一下子就短氣了,夾著尾巴灰溜溜跑回家去。
琳琅想了想,說,「不要緊的,我們成親後,崔姐姐說會有小娃娃的,到時候就讓他替你去江湖威風威風,等他完成你的遺願,我一定讓他給你多燒幾炷香……」
崔小弟:「……」
呸。
他不要燒香。
他終於明白了什么叫風水輪流轉,感情他小時候嘴毒,長大後就得被媳婦摧殘。
雖然吃了一肚子毒液,崔小弟回家後仍然認認真真給父母跟阿姐說了自己的娶妻之事。
崔家父母以為自己留不住這個一心外出的兒子,哪想得峰回路轉,喜不自勝,兩老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收拾利索,登門拜訪了。
玉家父親有些走神,但禮數周全,溫和應允了小兒女的婚事。
婚期就定在八月,稍微倉促。
父親砍了門前的香樟樹,給女兒親手做了兩只巧奪天工的婚嫁箱子,鋪上最好的綿密絲綢,祝願女兒與郎君既是「兩廂情願」,又能「兩廂廝守」。
出閣那天,她盛裝艷飾,嫁衣如火。
銅鏡映出了父親瘦長的身姿。
他持著一枚木梳,仔仔細細給她梳頭。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發齊眉。」
「三梳梳到……」
新娘天真鬧他,眉梢眼角皆是女兒柔情,「三梳什么呀,爹爹昨晚明明認真背了,我隔著門都聽見了,別耍賴。」
父親咽下喉嚨腥甜,笑著說,「怎會忘了?三梳梳到我姑娘兒孫滿堂。」
她這才滿意了,規規矩矩由著他梳頭上妝。
「我兒今日甚美。」
父親點了點她眉間花鈿。
「這呀,是夫君特意尋的呢,爹爹也覺得好看,對吧?」她歪著頭。
父親手指頓了頓,收回了袖中。
「他有心了。」
新娘眉眼彎彎,「是的呀,我以前總以為他是塊又冷又臭的頑石,可欺負人了。」
父親耐心聽著小女兒的絮絮叨叨,一點都不給情面,討伐自家郎君。
她忽然一笑,沖著父親招了招手,這是要說小秘密了。
父親順從彎下了腰。
「不過嘛,爹爹知道我怎么中意他的?那日我爬牆,見一白衣少年在梧桐樹下舞劍,龍蛇游走,雷霆翻覆,真是厲害極了。若他為我夫婿,定能護得我一生周全。」
父親怔怔聽了,好久勉強笑了,「……原來如此,當真是年少英傑。」
他思緒飄忽,如同一具提線木偶,被周邊的事情冷漠又麻木拉扯著皮肉筋骨。
做好一個父親該做的責任。
比如,此時,他坐在高堂之上,木然看著新人進門。
四周擠滿了一張張喜氣洋洋的笑臉,嚷著天作之合。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新娘被新郎妥帖牽引著,跪拜雙方父母。
她彎下腰。
蓋頭的殷紅流蘇不斷晃動。
等新娘被喜娘攙扶進了喜房,一窩蜂的人涌向新郎官,勸酒。
身為長輩,他理應出面,得體地說,「姑爺不善飲酒,我替他喝。」
旁邊的人群安靜了一瞬,猶如鵪鶉,倒是不好再勸了。
「這……玉先生體弱……還是算了……」
「無事。」他難得笑了笑,「今日嫁女,作為父親,總要為她破例一次。」
他指節修長,玉骨分明。
師傅說,這是一雙最適合握劍的手。
可他握不了劍了,也抱不了人了。
唯一用處,竟是在這婚宴上,用這雙無用的手,替她的夫君擋酒。
婚後三年,琳琅生了一對龍鳳胎。
少年夫妻手忙腳亂迎接著新生命的到來,整日疲於奔命。
還是那位謫仙般的外祖父不忍女兒憔悴,接手了孫兒的事宜。說來也奇怪,兩個無法無天的小魔頭到了外祖父的手里,異常乖覺,省心極了。
又過幾年,小孫子像他父親一樣,也迷上了劍,成日纏著外祖父,要他教上一兩招。
在小孩子的心目中,外祖父除了有點病秧子,其他的無所不能。
「你外祖父不懂劍,問你爹爹去。」
他摸著小家伙的腦袋。
小家伙一臉受騙,氣鼓鼓地說,「我不信,您虎口有繭呢,肯定是常年練劍的。」
外祖父笑了,卻不再說話。
他年少時,也曾一劍獨尊,一身白衣獵獵,敗盡三界梟雄。
可有什么用呢?
如今兩鬢蒼蒼,留不住劍。
也留不住他的姑娘。
生為天驕,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