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回鄉(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667 字 2020-06-18

那趙官家都這么說了,誰還能以為如何?還嫌這些日子東京不夠熱鬧嗎?真要是太後和宗室們回來了,哪里安置,怎么安置,什么禮儀……都是一團麻煩事。

這件事情之所以拿到殿上來說,只是因為事關太後,必須要走個流程罷了。

「最後一件事情,知江州的韓肖胄上書,說了兩件事,諸位相公應該都知道了吧?」趙玖翻開最後一個札子,語氣稍微放緩。「都以為如何?」

文德殿上一時肅然,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這才是今日戲肉。

話說,大宋朝與士大夫共天下,而且有一說一,科舉工作還是很給力的,所以寒門子弟一躍而為中樞名臣並不是什么虛妄之事,再加上唐末五代十國之亂,所謂天街踏盡公卿骨,那些名門世家早就斷了茬,這就使有宋一朝確實沒有系統性重現那種世族高門的現象。

但話說回來,畢竟建國百余年,雖說始終形成不了規模和特定階級,卻也總有這么幾家特殊的存在,隱隱約約與昔日後漢公族、隋唐名門類似。

譬如說,當朝首相呂好問家的呂氏,從狀元郎呂蒙正算起,已經是五代公卿、四代宰相了。

但是,堅持以學問傳家,而且人丁並不是太興旺的呂氏在另一家人面前,卻顯得小巫見大巫。

沒錯,這便是相州韓氏,也就是所謂梅花韓了……梅花韓氏,非但世代公卿,本身在相州也是天字第一號大地主,而且這家人相對於呂氏這種競爭者還特別能生,以至於子孫昌盛、聯姻廣泛,與皇家結親也不在話下,同時很自然的兼為河北地方領袖。

非要舉個不恰當例子,這一家人,隱隱兼有前漢貴族、後漢公族、兩晉士族、隋唐名門之態。

那么按照趙玖腦中那落後的階級斗爭思想,非要指一個大宋朝廷內部大地主、大士族等等保守主義者利益代言人來當稻草人打的話,那必然就只是韓家了,不可能是第二家的。

不過問題在於,這不是兩河盡失、相州也淪陷了嗎?這時候再說這個根基失了一大半的梅花韓氏是什么大地主代表,未免虧心。

不過,即便如此,趙玖也確實是對韓氏持有一種莫名的警惕和不滿。

這種警惕和不滿是有具體原因的,須知道,韓氏作為皇親國戚兼河北流亡士人領袖,之前一直在揚州不提,後來他趙玖還於舊都,韓氏因為家族地位的緣故不得不迅速折返,做出姿態,但卻對天下人與他趙官家耍了個心眼……韓氏開枝散葉極多,但彼時卻只讓跟皇家結親的最小一脈第五房,也就是趙官家這具身體的表兄弟們先行歸京。

這一脈作為跟皇家結親的一脈,實際上失去了仕途上的進展,所以長久以來一直是守家賊一般的存在,除了管個錢、安個家、做個生意外,本身做不得主。

而這件事和當時岳飛的事情加在一起,才是當日趙玖對著那位表兄大怒的原因。

回到眼前,今日上書的韓肖胄,雖然比趙玖理論上還小一輩,卻是韓琦身後的長房嫡孫……天下人默認要做宰相的那種。

也難怪堂上諸位相公重臣紛紛肅然。

這位韓氏長房嫡孫,這次一共提出了兩個建議:

其一,國家失兩河,不可能速復,而朝廷立足黃河與金人對峙局面怕是要持久下去,但御營兵馬耗費極多,所以他建議結束之前的臨時安置措施,在遭遇了數次兵災的河南大規模屯田,以供養御營兵馬。

其二,他韓肖胄自請北上出使金國,卻不是要違背官家旨意議和,乃是要趁大勝之機,嚴辭要求金人送還二聖與諸多被擄掠的貴人、重臣子弟。

這兩條怎么說呢?

前一個是廢話,不用他韓肖胄來講,朝廷就已經開始在做了,更像是一種隨大流的官樣文章,後一個才是關鍵,但卻讓趙官家愈發膈應。

實際上,按照趙玖以往的脾氣,看完這個札子,大約是要撕了生火的……但眼下,他卻有些猶豫,因為韓肖胄是河北流亡士人的領袖,也是遺留在河北、被金人強迫出仕的那些士人的領袖,這個時候是要講究政治影響的。

「其一可取,其二……」殿上安靜了一會後,首相呂好問終於開口。「或許可以吧?」

「其一可取,其二臣以為太急,不可取!」而就在呂相公剛剛發表完意見之時,不等趙官家言語,殿中侍御史萬俟卨便忽然出列,義正言辭,朝官家與首相依次行禮,同時匆匆出言,當場駁斥呂好問。「金人此番雖也敗走,卻未遭大創,何談趁機?且官家曾立誓興復兩河,不與金人議和,若此時去索求二聖,金人趁機議和又如何?屆時反而陷官家於進退兩難之中,惘於孝義難全之間。故此,臣以為萬萬不可出使向北!」

此言一出,幾位宰執、尚書明顯也有些陡然一松的感覺,卻是有數人趁機出列,多有附和言語,但也有人議論,只要事先讓韓肖胄拿穩立場,對方一旦提出多余建議,便直接拒談,也不是不行……不過,這種建議注定是找不到好的,因為以韓肖胄的身份,一旦此番出使成功,不是宰執也是尚書,誰樂意讓他來這殿上?

大家辛苦隨官家從淮上到南陽,從南陽到東京,好不容易安穩下來,憑什么你韓肖胄這個時候跳出來,一個折子便要後來居上?

因為你姓韓?當然可以,但很可惜,這位官家天然抗拒與金人使節交通的態度擺在這里,姓韓也不行。

「諸卿所言極是,確實無需出使。」

而果然,一陣議論之後,趙玖精神微振,趁機按下基調,卻又直接提出了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不過,韓知州此番上書卻是讓朕想起另外一事,去年的時候,聽說金人開科舉……拿刀子逼著許多讀書人去考,然後授了官,諸卿以為該如何應對?河北士人那邊,咱們須有個妥善基調。」

話說,趙玖所說的這件事是真的,真的是拿刀子逼著人去考,然後再授官,不過不是金國全國范圍的科舉,而是粘罕的西朝廷搞出來的破事,授官范圍也在西路軍的地盤,一看就知道是完顏希尹的手筆。

而這科進士放榜出來後,有幾位上了榜的實在是覺得名聲受辱,一直都郁郁,後來因為今年河上為宋軍所制,這些人中又有在臨河為官的,便直接舉家潛逃了過來,這才傳出訊息。

「臣以為不當以此類人為敵寇。」都省副相許景衡越眾而出,開門見山。「孰人能無家眷?金人持刀相逼,河北士人宛如陣前一棍漢……如此情狀,臨陣相決,刀兵相見,自然無話,但要以此論罪,未免貽笑大方。」

趙玖重重頷首,他既然不許韓肖胄北上,便注定要通過其他途徑給河北士人一些明顯訊號才行,何況,這件事本來趙玖就覺得確實不該把人輕易當做宋奸來處置,只是沒想明白用何種法理來解釋罷了。

「官家,」就在這時,之前沒有退下的萬俟卨也趁機出言。「官家,此事非止是情有可原,便是律法上也有說法,與官家淮上旨意並無沖突……須知道,這些人在兩河淪陷之時,皆是尋常百姓……」

「朕知道了。」趙玖當即大悟。「兩河淪陷時,這些人並不是官,只是尋常百姓,並無半點責任要負……非要有個負責任的,乃是朝廷先負河北士民,而此事若有罪過,也俱在靖康君臣,與他們無關,所以此事不能以敵奸相論,只以許相公所言,當著被挾人質來想便可!而那幾位投過來的士人,也當妥善安置。」

此事有了一個妥當說法,照理說眾人本當振奮,但不知為何,殿中許多人卻有些訕訕……很顯然是聞得靖康君臣四字,一時尷尬。

能立在此處的,有幾個不是靖康君臣?而且趙官家剛剛否了迎回二聖的建議,如今又說誰誰有罪,這話怎么接口?

而趙玖也醒悟過來,暗嘆自己這些日子日益顯得有些操切了,但他的心就是因為一些緣故一直靜不下來又如何呢?年前是這般,現在回來以後本以為可以漸安,卻又因為另外一件事情,愈發操切起來。

但不管如何了,今天的政事算是妥當了下來,趙玖也准備折返後宮。

然而,就在趙玖起身離開文德殿,轉向側門之時,卻見到楊沂中不知何時,直接捧著一份札子單膝跪在了側門門檻之後。

這個位置,極為古怪……照理說,那些統制官札子一般是不牽扯軍情的,正經軍情還是走樞密院的,所以再要緊的札子楊沂中都不該在這個場合奉上的。

而如果這個札子真的是異常緊要,需要宰執和其他重臣們知道,那他為什么不干脆越次進殿遞上呢?反而停在那個不能為朝臣所見位置?

帶著某種怪異心緒,趙玖上前接過,只是一看,便微微晃了一晃,然後卻又扔下楊沂中,直接折返回了殿中,喊住了准備各自散去的宰執重臣們。

「諸卿家。」趙玖面色如常,手持此札立在陛上冷靜言道。「統制官酈瓊送來札子,說是金人忽然有使節到了河上,又有一封書信夾在其中奉上,乃是使者帶來,以四太子兀術的口吻給朕送來的私信……說是他與朕數次對陣,雖互為敵酋,卻視朕為英雄,堪稱神交摯友,所以他這次一力做主,已經說服女真貴人,准備無條件交還朕的生母宣和太後與幾名帝姬過河歸鄉,以全孝義……所以讓朕遣人去接……你們以為如何?」

殿中足足冷場了七八個呼吸,然後還是呂好問坦然行禮:「官家,此事乃孝義所在不可違,臣以為可使韓肖胄出使……一則迎接太後,二則向河北士民展示不棄河北之心!」

趙玖緩緩頷首,面色絲毫不變……放在眾臣眼中,卻是宛如回到了一年前那番模樣。

ps:抱歉,這章修了很久…各種不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