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方略(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777 字 2020-06-29

吳玠不是個矯情的人,十幾歲從軍,西軍里混了整整二十年的人哪個會矯情?

所以,僅僅是片刻之後,吳晉卿便俯首相拜,先口稱惶恐……沒有再度下跪,是因為趙官家扶住了他……然後再口稱願為國家、天子效死。

乃是毫不遲疑,死死抓住了這個機會。

而趙玖也頷首應之,帥位便就此定下。

當然了,事情不可能這么簡單的。

且說,當日晚間,吳玠隨官家用過晚飯,本欲先說出自己對戰局的大略看法,以求得官家事先認可,卻不料趙官家直接婉拒,只說卿今日遠來疲乏,正該歇息,然後便推辭了過去。

於是乎,吳玠無奈,只能按照官家安排,睡在了中軍側帳中,與趙官家的大帳只隔了數十步而已,卻又輾轉反側,始終難眠。

這當然可以理解,君王一見垂青,托付國家重任,這讓良家子出身又在軍隊中苦熬了二十年的吳玠格外振奮,而且官家就在隔壁,也讓人頗為緊張。非止如此,隨著吳玠仔細思索今日任命,未等困倦之意稍起,忐忑之意便又取代了興奮感,繼而愈發難眠起來。

話說,首先想的當然還是與金人交戰事宜。

吳玠在坊州許久,又是難得大將之材,心中自然也有自己的思索,但很顯然,此戰事關全局,事關國家氣運,甚至事關官家生死……邸報他吳晉卿也會讀的……所以自然難安。

其次,便是自己身份的問題,雖然官家已經當面托付全局,可吳晉卿還是覺得麻煩,因為他雖然也是廝混了西軍十幾年的老軍務,所謂頗有資歷的西軍宿將,又是堂堂經略使,最近還有了一場難得的大勝……這恐怕也是入了官家青眼的根本緣故……但無論如何,一旦接手帥位卻注定會引來不滿和妒忌的。

因為擔任帥臣這種事情便意味著要承擔全軍十萬之眾生死,這不是簡單的誰上誰下問題,也不是說誰斬獲的首級數量多一些,積攢的功勛高一點,都是量化指標,然後君王抬手一指就能如何如何的,而是說,眼下除了韓世忠這種足以壓服所有人的人選外,換成任何人上來,都注定會引起其余人、其余派系不滿:

讓劉錫上來,以他的資歷和出身,西三路關西軍或許會服氣,但御營軍和北三路的曲端,以及他們吳氏兄弟肯定不會服氣。

換王淵上來,莫說關西六路兵馬,便是御營軍內部也會不服,因為御營軍比誰都清楚王淵當年在明道宮跟逆賊康履搞過事情,而且在劉光世事件中表現懦弱,這對一個武將來說,簡直是致命的。

換成王彥上位,這位八字軍統帥憑著鄢陵戰功早早建節,卻書生氣頗重,所以非止西軍不服,御營中軍中王德那一幫子人也會不服的。

便是讓曲端上來,所有人倒是嘴上不敢不服……因為所有人也都知道,誰真敢在臉上露個不服,這廝就真敢殺了誰立威……但心里還是不服,否則他也不至於被胡寅一個書生攆出了陝北。

那么同樣的道理,他吳玠上位,自己兄弟經營了一年多的北三路兵馬或許會天然擁護,可御營軍與西三路各部,憑什么服氣?

資歷、出身、官職、名望,這些都只是表面問題,內里其實是派系與山頭的問題,這是軍隊中的傳統惡習,是一種避免不了的東西。而這種問題,在諸軍倉促合流的情況下就更顯的突出。

所以,無論如何,吳玠都曉得,自己明日注定要面對其余諸軍將領的刁難與虛與委蛇。

而這也就引發出了另外兩個嚴肅問題……須知道,無論是軍隊里,還是在官場上,想要彈壓住下屬,無外乎就是名、實二字罷了,然而現在的問題在於,這兩個東西,他吳玠眼下似乎都難獲取。

官家以使相宇文虛中守龍纛在長安舊宮,混淆視聽,然後親自持樞密使旗幟在營中,那他吳玠又該打誰的旗號發號施令?恐怕很可能還會與官家一起借用宇文相公的旗號,然後實際上借用官家的名頭來做事……名不正則言不順,這是帥臣呢還是參軍?

至於實,那就更可怕了,從前年算起,一直都是北三路兵馬與婁室部交戰,損失慘重,以至於如今不得不收攏邊防城寨兵來充實部隊的地步,論軍隊數量,北三路是遠遠不及御營軍和西三路的,何況他吳玠最核心最親信的部隊,還因為戰略需要,不得不留在坊州……那敢問他吳玠拿什么來壓這些驕兵悍將?

一個發號施令的帥臣,統帥十萬大軍,沒有自己的中軍部隊豈不是可笑?

不對,他甚至沒有自己的衛隊!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看聖眷而已。

不過,想到這一點之後,吳玠反而釋然了,反正受官家信重在這里指揮十萬之眾,總比在坊州枯坐守城強……一年之內,三戰三敗,卻連經略使都當上了,如今只贏了一場便能來到御前擔此重任,還要啥名實?

節度使嗎?再讓官家把那兩路背嵬軍給他?

盡心盡力出主意就行了,官家用則用,不用則不用……勝了自然好,不勝保著官家退往巴蜀,也算是盡了知遇之恩了。

總而言之,一夜之內,吳玠從興奮到忐忑最後到釋然,再加上一日趕路疲乏,卻是終於睡了個囫圇覺。

而這一覺下去,吳晉卿再度醒來,卻居然是被熱醒的,其人驚惶翻身,才發現天色早已經大亮,非只如此,自己所卧軍帳內外也無幾個人影,只有一盆用來洗漱的清水、一條棉布面巾,外加一套裁剪精細的名貴棉布袍擺在帳中……

這年頭,棉布本來就比絲綢珍貴,靖康之後,湖廣南端、廣南北段的五嶺一帶叛亂已經持續了四五載,朝廷根本沒力氣平叛,棉布產量進一步下降,就使得此物更加珍貴了。

故此,吳玠一望之下,便知這是官家賜下,然後也不客氣,只是匆匆扔下滿是汗臭的內襯衣服,又在帳中擦了臉和上身,然後就直接套上這件專門收了腰、袖,綉了錦花,明顯有戎裝形制的貴重棉袍。

帳外聞得內里動靜,此時早有御前班直軍官親自送入早飯,卻是一個帶著涼氣的甜瓜和半瓮帶著涼氣的小米粥,吳晉卿也不是沒見識的人,自然曉得這是在井水中泡著的,最是解暑,但因為知道大事在前,所以毫不遲疑,只將瓮中米粥倒出來,喝了個痛快,便一抹嘴抱著甜瓜走了出來。

而出得帳來,看著日頭居然已經快到正南,吳大這才徹底慌亂,便干脆將手中甜瓜擲給了門前一名披甲士卒,然後匆匆往中軍大帳而去。

然而,也就是此時,眼見著這位吳大將軍終於出帳,本就在中軍大帳與側帳之間等待的幾名軍士也是慌亂轉身,然後直接奔至中軍帳前,奮力擂鼓。

鼓聲隆隆,乃是聚將之意,吳玠情知這是在等自己,更是倉惶,便連忙奔入軍帳,卻又見到昨日那年輕官家正端坐中軍正位,身後立著御前班直正副統制官楊沂中、劉晏,左手邊乃是翰林學士、都省舍人、起居郎等不太認識的近臣,右手邊則是昨晚見過的御營都統王淵與那兩支關東而來的背嵬軍首領束手而立。

除此之外,官家所坐幾案側面,還有一張空位,倒是讓吳玠心中復又激動起來。

不過,那趙官家見到吳玠進來,只是微微一笑,便努嘴示意,讓後者往王淵身側稍駐,卻並未著急讓他入座。

吳玠趕緊調整心情,肅立於帳中。

而片刻之後,隨著鼓聲不停,無數軍將紛紛涌入,吳玠斜眼去看,發現除了劉錫、劉錡、慕容洧、李彥琪、喬澤、張忠這些熟悉面孔外,還有許多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一直到身材雄壯的王德,以及喬仲福、張景這三個昔日劉光世麾下西軍大將一起進入,卻居然只站在另一名大將身後時,他才醒悟……官家這是為了自己,專門將周圍御營兵馬大將都聚集了起來。

只能說,幸虧此地距離金軍大營還有足足八十里了,不然哨騎探知後,完顏婁室指定不顧一切打過來。

「勞煩諸卿在前營久等。」

隨著趙官家一句話,吳玠愈發臉紅,唯獨他本人素來面黃,所以不顯罷了,而不管吳玠心理活動如何豐富,這位官家卻也不做多余言語,倒是開門見山。「今日之會不論其他,只有一事……朕雖親至前線,但畢竟不通軍事,正所謂術業有專攻,臨陣亦當有大將統攬全局。尤其是眼下,關西這邊,韓良臣、李彥仙皆有天大重任,輕易不得脫身,而倉促所合諸軍中,凡關西六路,御營各軍數部,更須有人替朕統攬全局……」

言至此處,已經有不少人將略顯驚疑的目光對准了黃臉的吳玠……昨日到現在,到處都在謠傳曲大騎著鐵象馳入營中,將為此戰總攬,結果今日入營沒看到曲大的紅臉,卻見到吳大的那張黃臉,而且此人穿著一件如此張揚的棉袍戎服,立在距離官家如此近的位置上,如何不讓人驚疑?

而果然,趙玖半點關子都懶得賣,他端坐不動,連眼睛都不轉一下,便直接出言相呼:「吳卿聽旨!」

「臣在!」吳玠即刻出列下拜。

而此時,翰林學士林景默又忽然出列,就在官家與吳玠之間立定,然後當眾撐開一張明黃色絹帛,驚得滿帳武將紛紛出列,到吳玠身後下拜……他們可不是文臣,下跪這種事情太常見了。

對此,林景默只是稍微一頓,便開始當眾宣旨:「都省。聖人順天地之動師,必有名王者馭中外之權柄,全中堅之略協,平外辱之肆圖。告爾眾,今有右武大夫、涇原路經略使吳玠,才權果毅……」

聽到這里,所有人都已經明白無誤,正是吳大這廝上位了。

且官家如此興師動眾,以至於脫褲子放屁專門搬出明旨,顯然是要警告所有人,他對吳玠的看重是不可動搖的,不許任何人挑釁吳大這廝的權威了。

然而,林景默宣讀不停,很快就念出了一段讓帳中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話來:

「……故,特授關西六路都統制、御營副都統制,加太尉,領鎮西軍節度使,督韓世忠、李彥仙外關西一並軍民……主者施行!」

前面幾個銜倒也罷了,無外乎是方便處置此番戰事的意思,但聽到鎮西軍節度使一詞後,吳玠便只覺得腦中渾渾噩噩了,一夜之間想了許多東西,到了此時卻是半點話都說不出來。

而他身後,營中諸將,也都各自驚愕。

其中,御營中軍諸將還好,畢竟是多年間隨著中樞作戰戍衛,對趙官家的權威已經膺服,但關西諸將中,卻多有聳動,尤其是劉錫,其人幾度抬頭,幾度欲起身大呼不公,但卻幾度對上那張明黃色的絹帛後低下頭來。

說到底,這就是所謂將門在大宋存在的一個理由了……他們世代恩蔭,世代為將,對他們來說,一面是西軍兵馬,一面是大宋皇室,只有兩邊都站穩了,方才能有數代榮華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