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理(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613 字 2020-07-25

趙玖輕佻無端,宛若喝多了一般闖入人家宰相家里生事……其實倒也不好說『宛若』,因為他今日真是和韓世忠這些人先喝了幾杯『藍橋風月』,然後才闖過來的。

從這個角度來說,倒確系是酒後尋釁滋事了。

當然了,轉回身前,除了幾個確實聽不懂的人以外,所有人也都意識到,今天趙官家看似是年末閑逛,其實是與呂相公有正經事情要談,而且事情似乎干系頗大。

猶豫了一下,呂本中終於還是決定搶在父親開口之前作出提醒:「舊日詩作,讓官家見笑了。」

「有何見笑的?」趙玖拂了下身前案面,輕松對道。「彼時國破家亡,眼瞅著長江以南皆無幸存之理,你父親也因為靖康中的事情心灰意冷,辭了官職,准備南下了此殘生,你奉命自壽州老家出發,往柳州置業,眼瞅著此生再無前途可言,家族歷代公卿卻說不得要毀於一旦,心中蕭索之下,有此詩句也是尋常心態。」

呂好問這才知道,官家所言荒誕之語竟然是有來頭的,而且跟自己兒子乃至於整個呂氏家族,甚至於整個國家最灰暗的一段時光有關系……只不過自己這個兒子平日里作詩太多,他沒在意過罷了。

但這愈發坐實了這位官家此番是有備而來的。

「彼時不知陛下神武,如何能想到還有今日?」呂本中在下方無奈應聲。「今日得歸東京舊宅,年節宗族友人聚會作詩,想彼時心境,著實可笑……」

「此一時彼一時也。」

趙玖搖了搖頭,卻是從身後尋到了一壺正在火爐上水浴的『藍橋風月』,還有幾個干凈杯子,便趁勢直接拎了過來,然後自斟了一杯,且飲且言。「今日娛樂之心不是作假,彼時灰敗心境難道就是假的嗎?不過是其中一二詩句此時看來有些趣味罷了。這就好像你們呂氏祖上第一位宰相,許國公呂蒙正當年未考上狀元時,不也曾在破窯中讀書嗎?他彼時如何能想到呂氏從他開始,竟然五代四宰執?人家都說,梅花韓氏於本朝,恰如汝南袁氏於後漢一般,若是如此,你們呂氏不也如弘農楊氏一般顯赫嗎?」

冬日時節,院中風寒,但呂本中卻一時汗如雨下,而聽到這番誅心之語,便是溫吞持重如呂好問也終於坐不住了,只能起身行禮:

「家門顯赫,全賴世沐國恩……」

「不說這些了。」趙玖看著眼前素齋有些百無聊賴,便只是繼續喝酒。「時也命也,你家莫說是四世三公,便是九世三公,與國同休那也不干我的事,而咱們君臣二人能有今日,靠的也不是那些東西……彼時朕墜井傷重,一時連往日人事都不能識,為康履逆賊所趁,被困於明道宮內,若非呂相公、張相公,還有正甫,朕幾乎難以脫身……對吧?」

其余人皆屏息靜氣,呂好問則微微嘆氣,另一個當事人楊沂中卻反而低頭不語。

「而那時,朕記得呂相公已經上表自請南下,應該就是想往嶺南了此殘生了,不過是因為朕恰好受傷,所以才勉強留下觀望而已。」趙玖多喝了幾杯,低頭望著案上雜物愈發感慨不及。「所以說這人的成就啊,既然要講一個錐處囊中,脫穎而出,也要講一個時也命也的……」

「像去世的宗相公,還有李彥仙那種人,則算是英傑之士應時而起,恰如夜間漆黑一片,竟有星星火火,以待燎原之勢,又如滔滔洪水之中,有中流砥柱,迎難而立,巍然不倒……這種人,算是自己掙出來的功名利祿,便是遇上個昏君,沒有功名利祿,日後也有身後名的。」

「然後便是延安郡王與身體撐不下去的許相公那種人了,他們既有才能,又有應時之舉,也有機緣巧合,所以比李彥仙、宗相公都還強三分,生享富貴,死留青史……也是他們該得的。」

聽到此言,韓世忠微微挺胸,卻看到氣氛不對,只好微微收腹,假裝抬頭去看風景。

「但也有人,如朕,如你呂相公,甚至還有之前本該死者為大的汪相公……」

言至此處,趙玖一飲而盡,捧著空杯一聲哂笑。「依著朕說,我們這三人,其實既沒有什么出眾的才能,也沒有什么過人的勇氣,不過是被時局逼著攆著,到了一個位置上,然後左顧右盼,既沒人能替代,也沒人能倚仗,偏偏又不好棄了基本的良心與道德來做不恥的事情,於是便勉強相互支持著,硬生生撐下來了……呂相公,你懂朕的意思了嗎?」

「臣不敢苟同,官家神武,海內皆知……」呂好問拱手低頭。

「朕的什么『神武』,別人不知道,你不知道嗎?」趙玖握著酒杯,幾乎在座中笑的打跌。「而且朕想說的,既不是你無能,也不是朕孤苦伶仃,而是說,不管如何,你我還有汪相公這些人,其實早已經身前死後共榮辱了,因為無論如何,說破大天去,做下這個局面的天子便是朕,都省首相便是你,樞密院便是汪相公……兩河都還沒收復,他們就都說國家中興了,便朕是中興,那這個中興之主不是朕又是誰?而這個中興第一功臣,不是你呂好問又是誰?你再推辭,又有何用?」

呂好問剛要說話,而趙官家卻忽然將酒杯按在桌上,壓著對方繼續追問不及:「而話再說回來,若是有朝一日咱們如西楚、前晉、後唐一般輕易再敗了,又或是裹足不前,就此偏安,屆時朕淪為一個千古笑柄,你呂好問不也得是個千古笑柄嗎?呂相公,你們呂氏與國同休在朕眼里狗屁不如,但你與朕君臣之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卻是鐵打的事實,不是你我怎么想就可以偏離扭曲的……去年,朕在少室山下問過你一回,年初,宜佑門前朕與你既有托孤之意也有對賭之心,秋日得勝歸來,你勸朕稍緩,朕又緩了數月,如今已經是臘月,難道還要朕緩到明年不成?!」

言至最後,趙玖早無笑意,呂好問情知也做好了與這位官家坦誠以對的准備,卻是緩緩行禮,低頭相對:「陛下,臣請單獨奏對!」

趙玖點了點頭,卻是朝著右側微微一抬手。

隨即,延安郡王韓世忠以下,諸帥臣、將官、隨從各自起身行禮,然後便匆匆離去,另一邊呂氏宗族親友,也都低頭一禮,然後便趨步後撤。

「呂本中留下。」趙玖忽然開口。「今日若你父不能為,說不得便要你這個當兒子的做事了。」

呂本中心驚肉跳,卻只能回身立到距離官家與親父數十步外的席間空地之上,束手低頭不語。

而眼見著整個後院只剩下區區三人,呂好問無奈相對:「官家,臣這個兒子生得早,又陰差陽錯遇到了那么多事,四十多歲還沒正經出仕,留他何用?」

「朕要的是在道學中有一席之地的呂氏家學和你呂相公的首相身份,他終究是是你呂相公的長子、呂氏家學的繼承人吧?你若不做,朕便讓他以你的名義來做。」趙玖繼續斟酒相對。「呂相公坐下吧……咱們今日慢慢說……該你了。」

「謝過陛下。」呂好問轉身坐在一側案後,嘆了幾口氣方才言道。「臣懂的官家心意,也知道此事的重要……春秋戰國百家爭鳴,前漢獨尊儒術,後漢古文今文,到了本朝,天人感應、五德輪回幾乎被摒棄,人人皆欲另辟蹊徑,以成大道……學術之事看似空談,卻從來都是國家根本大事,有沒有一個官方尊崇的正經學說,便是下面做事事倍功半與事半功倍的區別所在。」

趙玖斟酒自飲不停。

「官家。」說到這地方,呂好問望著趙玖認真相對。「誠如官家所言,咱們君臣經歷了那么多,不敢說什么一而二二而一,但官家有此求,臣便當盡力而為才對,何況官家早就有此意,早在去年少室山下臣便心知肚明……」

「那為什么還要裝聾作啞呢?」

「臣之所以裝聾有兩件事,是因為臣這里終究還是有幾個難處……」

「你也覺得是新黨誤國?」趙玖捧杯冷笑。「新學誤國?非要朕把那話說出來嗎?誤國的是北狩二聖,尤其是太上道君皇帝,早在靖康中,你們為尊者諱,不敢直接說天下傾覆其實是他干的,又因為有新舊兩黨數十年黨爭恩怨,所以趁機指著蔡京把國家傾覆的責任全都扔給新黨、新學,乃至於王安石……有句話,朕如今還是敢說的……太不要臉了!」

第一次見識這種場景的呂本中心中早已經翻江倒海,呂好問倒是愈發溫吞:「其實,什么新黨舊黨,新學舊學的,往日蹉跎恩怨,臣早就不在意了,最起碼不會為這種私人事端來與官家分說……」

「朕就知道朕能信得過呂相公。」趙玖欣慰之下趕緊倒酒,然後舉杯感慨。「其實,朕何嘗不知道,那些新法扔下去,一多半的實際效果都是壞的,到了後來,蔡京那些人掌握新黨與朝局,十個新法里有八個是壞的……但問題在於,無論如何,王安石變法之初心是要肯定的,不行的時候必須要求變!坐困待死堅決不可取!這才是朕一意維護新學的根本!」

「官家。」呂好問等對方說完,方才無奈繼續。「臣之所以一直未曾與官家應下此事,不是說不能為官家在治政上改弦易轍,而是說舒王(王安石)新學之中,天然有不足之處,事關聖人絕學,臣不敢違天理而為……那般做,與棄國降金又有什么區別?」

趙玖當即再度自飲一杯,然後一聲嘆氣……他當然聽懂了對方的意思,乃是說在呂好問這種屬於道學其中一脈的人看來,新學終究是有巨大、明顯錯漏的學說,讓他去推行這玩意,就好像後世政府逼迫一個科學家去推行地平說一般荒謬,或者說一個總統逼著一個科學家去教大家注射消毒液防疫一樣荒唐。

不過,趙官家嘆氣之後,搖了搖頭,卻又不怒反笑:「此事咱們在少室山下說過,朕好像記得是天理與道德上有些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