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理(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613 字 2020-07-25

「不是不對,是缺失。」呂好問無奈解釋。「好讓官家知道,王舒王(王安石)本人的學問、道德都是無可挑剔的,但即便是他,也不可能究天人之根本……新學中兩個大的缺失,一個是天地宇宙萬物的說辭,也就是所謂天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新學根本沒提!另一個,乃是天理與人之間又是怎么一個互動關系,人如何取天理,他也沒提!而道家、佛家雖然都不盡完善,但到底道家說了天理是無,佛家說了天理是空……而臣等這些理學道學,之所以稱之為理學道學,便是在一力在為儒學尋求一個屬於自己的天理說法!」

趙玖繼續斟酒自飲,宛若在給自己壯膽一般,卻已是帶著三分醉意相對:「換言之,新學如今與佛學、道家相比,其實就只是少了一個根基?與理學或者道學而言,根本只是少了半個根基?」

呂好問終於失態:「官家,少了半個根基,還不足嗎?多少大儒,皓首窮經,數代人數個派系鑽研不停,方才尋得這半個根基……」

「還只是那種聞之可笑的『氣』?!」趙玖舉杯再飲,嗤笑難耐。

「官家!」呂好問起身正色相對。「胡安國的『氣』固然也有明顯疏漏,但他敢走出這一步,也是數十載辛苦,如何便可笑了?!」

「是朕錯了,不該如此輕佻。」趙玖放下酒杯,仰頭躺在座中望天而言。「其實不瞞呂相公,朕這些日子還是狠狠鑽研了一番胡安國的那個『氣』的……也算頗有心得。」

呂好問微微蹙眉:「官家是想將胡安國的氣與王舒王的新學接在一起?恕臣直言,還不如借鑒一下佛家的空呢。」

「朕寧可用『氣』,也不用『空』!」趙玖復又冷笑相對自己的公相。「呂相公以為,朕讓你多吃肉少吃素是胡扯嗎?」

「官家。」呂好問強忍著某種情緒勸道。「臣知道官家厭惡佛門,但那是佛門的問題,與學說無關,就好像官家眼里,壞的是蔡京,不是新學一般……這不是一回事!而且,佛家在這里確實更進一步,便是胡安國的『氣』何嘗沒有借鑒佛道兩家?」

「朕只是做個比較,其實朕今日過來的本意,不正是要你呂相公出面,替朕把這個天理(宇宙觀)補全了,再縫上新學的功利之說嗎?」趙玖也明顯不耐了。

但此言一出,莫說遠處呂本中聽得嘴中發苦,便是性格好如呂好問終於也氣急敗壞起來:「陛下!臣若是能當面給你補出這個天理(契合儒家的宇宙觀)來,早就成聖人了!」

「那可說不定。」趙玖趕緊有斟了一杯藍橋風月,然後捧杯對天而言。「要朕說,今日天氣極好,陰陽交匯,正是參悟天理的好時光……說不定咱們君臣就能把和這個天理給補出來了,然後你呂相公拿他去縫了新學,真就成了聖人呢!」

「官家喝多了!」呂好問拂袖憤憤。

「太史公說,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趙玖醉意已有五分,卻是不管不顧,望天而嘆。「庄子雲,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橫渠先生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更有屈原天問一百七十二問,朕想了許久,早已經心知肚明,那就是天理之說它到底是要有的!有了它,朕驅儒臣事半功倍,沒有它,朕便是事倍功半!」

呂好問看了一眼自己兒子呂本中,父子二人對視一眼,各自嘆氣……那意思很明白,這位官家喝醉了,這話明明呂好問之前親口說過的。

「要朕來說,胡安國最大的問題在於把什么都當做『氣』,殊不知,他這個氣太寬泛了,應該一分為二,一則是道理,二則是物質。」趙玖望天言語不休,嘴邊白氣不停散去,卻又不停再涌出來。「所以,咱們要這么改,所謂天理,一是天之理(宇宙運行基本規律),二則是天之原(構成宇宙的物質,可以是原子)……東西和道理,不是一回事,咱們得把物資從天理這個概念上先剝出來……呂相公你說對不對?」

你還別說,呂好問和呂本中怔了一怔,居然覺得這官家的醉話還挺有感覺,甚至跟二程、佛門、理學中的說法是有這么一點聯通的。

「那敢問官家……」呂好問幾乎是無奈之下,決定敷衍一番,反正窮究下去這位官家肯定跟那些理學道學前輩們一樣走入死胡同。「既說到屈子《天問》,那臣冒昧,借《天問》問上天子幾問……若是這般的話,『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天地沒有形態之前,宇宙到底怎么一回事)?』」

「自然是天之理先存(先有宇宙運行基本規律),匯聚為太極(宇宙原點)。」趙玖面色通紅,從容做答。

呂好問也不在意,反正是初始設定嘛,隨便怎么說,所以,這位公相只是點頭,然後繼續敷衍追問:「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然而那片混沌到底是怎么弄到被分曉狀態的)?」

「太極猝然生陰陽(宇宙大爆炸),陰陽之中生出天之原(原子在宇宙大爆炸後漸漸形成)。」趙玖望著天空,脫口而出,這是他憋了兩三個月才整飭出來的名詞代換。「天之原既出,遵循天之理,遂生萬物(原子形成各種物質),萬物亦循天之理,自然清晰可辯。」

呂好問稍微思索了一下,大約確定這個邏輯目前還是通的,便繼續敷衍追問:「官家此番言語,已經將《天問》前幾問說到了,那敢問官家,萬物既生,陰陽既曉……接下來明明暗暗,惟時何為(天黑天亮是怎么回事)?」

「天之原生萬物,萬物之中有極陽之物去陽收陰,為球狀,便是太陽;有極陰之物,也是球狀,為地球,去陰收陽……地球自轉,又受太陽吸引繞太陽公轉,明暗自生。」趙玖脫口而出,卻又有些緊張,儼然是怕自己二把刀水平無法做到邏輯自洽。「其實這些東西,以後可以慢慢驗證……總比佛家大千世界、小千世界強……朕知道呂相公的疑問其實不在這里。」

呂本中雙目茫茫,儼然是被太陽球狀,大地球狀,自轉公轉給弄暈了。

不過,其父呂好問聞得趙玖言語,倒是嘆了口氣,放棄了對這個兩個球的思索直接進入到了關鍵:「那敢問官家,天之道也好、天之理(宇宙運行基本規律、真理)也罷,如何能映照在人身上?人又如何去獲得天之理呢?」

「人身本物,」趙玖情知來到關鍵,卻是硬著頭皮答了下去。「物載天理。」

「照這般說。」呂好問終於失笑。「萬物皆載天理才對?」

「正是此意!」趙玖扔下手中空杯,拍案而對。「所以要格物致知,格萬物而窺天理!」

呂好問張口欲言,卻一時有些恍惚,因為聽起來好像真把人跟物還有天理連上了?而且之所以能連上,還就是一開始趙官家把胡安國那個籠統的『氣』,跟分成天理和萬物,將萬物從原本混沌的天理概念中剝去了的緣故。

呂好問瞠目結舌,半日方才言語,卻多了幾分小心和認真:「官家……若是如此,這個人的道德又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有的人會不遵循道德呢?」

「道德大約是人生下來是有欲望的,欲望自然也是遵循天理的,可是人是萬物靈長,逆天而成,它不穩定,所以有時候就會欲望過度,或者欲望太淺,這就違逆了天理,而這個時候就要格物致知,從根本上弄清楚天理是怎么一回事,然後引導欲望,這就是所謂往聖絕學了,所以就要順人欲而辨天理……」趙玖硬著頭皮亂扯一氣,但越說自己越畏懼。「其實朕也不知道這個人本身他怎么整的,但是呂相公,朕說了半天,總比胡安國那個『氣』要強一點吧?你就說能不能跟新學連起來?朕是覺得大約還是能成的吧?」

趙官家言語中已經有了祈求之意,而呂好問愕然不語,束手立在那里許久,幾度想開口,卻幾度終究不能開口。

且說,他跟這位官家相處那么久,如何不曉得這位官家的儒學水平在哪里?要說對方這幾個月臨時『鑽研』那肯定是真的……但問題在於,這個『鑽研』出來的『天理』,它的邏輯好像是通的?好像真就是硬把人跟天理打通了?而且這個順人欲而辨天理的東西,明明這位官家已經詞窮了,卻似乎也是有點感覺的,而且也跟功利學說勉強搭界?

趙官家捯飭出來的這個天理,里面肯定有大量的漏洞,這點毋庸置疑。

但問題在於,這個什么天之理搭載在天之物上面,然後人格物致知去追尋天理這個聯系,跟胡安國這些新潮的理學家、道學家們相比,好像真的強上那么許多……而更讓呂好問難以接受的是,他呂好問也是個幾十年的道學家、理學家,而且在天理上的水平還不如胡安國呢,結果這位官家鑽研了兩個月把自己大半輩子都整不出來的東西(雖然未必認可)給整出來了,那算怎么一回事?

「官家是怎么想到這些的?」呂好問沉默不語,倒是後面他兒子呂本中實在是忍不住,忽然開口追問。

「朕格物致知格出來的。」趙玖帶著滿嘴酒氣,強行做答,然後急切看向呂好問轉移話題。「呂相公,朕與你們父子今日補出來的就是這么一個『天理』,你就說,願不願意替朕縫上去吧?為這么一個玩意,朕已經盡力了,而且辛苦的很!」

呂好問怔怔看著滿嘴酒氣的趙官家,還是有些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對方對天理的這種態度。

「你若不願,那便是呂本中了!」趙玖終於徹底發了狠。「若他也不願,朕直接將你禁錮在家,然後以你的名義在邸報上發文!這個聖人你們父子不做也得做!」

「臣願意。」呂好問終於顫巍巍開口。「但若是格物格出來真正的天理,官家還得許臣改過來……」

趙玖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