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羊頭(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361 字 2020-08-12

「或許是另有他夢吧?」趙鼎微微搖頭。「之前官家曾當眾說過自己心跡……欲效魏武吞遼東而後揮鞭東海;欲全九州而立碑刻錄功臣;欲使天下小康而焚表於明道宮。」

「民亦勞止,汔可小康……三件事其實只是說一件。」趙汾隨口應聲。「只是要卧薪嘗膽,然後滅金一統而已。」

「不錯,官家正是此意。」稍微恢復了心態的趙鼎一面做答,一面終於撈起羊肉羹去蘸醬料,但不知為何,原本極為期待的美食只是吃了兩口,便無興致,於是再度放下筷子,只是望著周圍盛景以作感慨。「其實,當日後唐明宗不過數年不動兵戈,便可稱小康,《晉書》也有雲,『山陵既固,中夏小康』……若是不求北伐,與金人議和,只此河南大半壁江山,以如今官家之簡朴,另有眾正盈朝之態,冗官冗軍又除,稍作運營,數年內也足可稱小康之世了。」

「恕兒子直言不諱,官家不許的,二十萬御營軍也不許的,便是兩河流民也不許的。」這次反而輪到趙汾搖頭了。「爹爹,我雖名一個汾字,卻自幼長在汴京,所以倒也罷了,你卻是在河東老家長大,難道心中不記掛?為何反而有此言語?」

「為父當然記掛。」趙鼎愈發黯然。「但正是因為為父是河東人,才好這般說……為父之前在淮南許久,早就察覺南方人心,只把北面用兵當做負擔……而且,南方百姓確實辛苦。」

「可無論如何,官家都是不許的。」趙汾趕緊再勸。「爹爹若說這種話,怕是要違逆了官家的。」

趙鼎再度搖頭:「這個道理為父自然是懂的,但為父不說,這些河南人、江南人自然會尋其他人來說……為父居其中,是能感覺到下面多數官吏百姓,都是不想打仗的。」

「但下面還是違逆不了官家。」趙汾倒是不以為然。「官家自握兵權,心腹遍於朝野……便是爹爹不也算是官家心腹?而且二聖在北,北伐更是大義所在。如此局勢下,敢說個和的,怕不是要學劉光世、杜充了。」

趙鼎緩緩搖頭:「你此番言語,大略是對的……但唯獨一件事情,那就是官家北伐絕非是為了二聖。」

「此事誰不知道?」日頭漸漸西沉,趙汾端著一碗羊肉面再三笑對道。「若金人真把二聖送回,說不得官家反要頭疼,兒子只是說口上大義……只此一語,足可讓天下士大夫無言以對,只能闔力北伐!何況官家手中提領御營大軍與諸多朝臣?」

「不錯。」趙鼎脫口而出,卻又再度蹙眉。「不過官家對二聖態度,民間也都盡知了嗎?」

「這是自然。」趙汾趕緊放下羊肉面,再度解釋。「之前都清算積弊了,何況種種事端都有傳聞出來?最起碼太學中如今早就心照不宣了。」

「那民間……或者太學中是怎么議論官家?」趙鼎認真相對。「可有不妥言語?」

「不妥言語是有的,之前追奪濫恩濫蔭時最多,但以官家還於舊都以及堯山大勝的威望,總是辯解和稱贊的更多些……至於二聖那邊,牽扯孝悌二字,反而議論的少。」

「那些不妥言語……除去一些荒誕至極的,你可記得?」趙鼎環顧左右,只見此時正當傍晚飯點,蔡河上舟船不斷,四面喧嚷不停,就連身後攤主與隔壁桌子上的班直們言語都聽不清楚,便忍不住多問了幾句。「不止是孝悌之道。」

「自然記得。」趙汾也是四面環顧,並知機捧起碗來笑對。「兒子說幾個有趣的……有人說,官家知錯不改,喜歡強撐臉面……『滄州趙玖』便是明證!」

「何意?」

「據說,官家在淮上用此畫押時是失憶後記錯了自家籍貫,把涿州趙氏記成了滄州……這倒無妨,畢竟失憶了……但後來漸漸記起舊事,卻如何沒有醒悟,卻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來用,可見是個愛面子不願悔改之人。」

「畫押嘛,本就講究一個怪誕,而且那『滄州趙玖』的畫押已經為兩國所熟悉,何必更改,你怎么知道不是官家特意為之?」

「其實,也有這番說法……說是官家厭棄二聖棄國,恥為涿州趙氏,特意更改,以示與二聖截然不同之意。」

「這倒是有幾分意思,朝中也有這般猜測的……還有嗎?」

「有……說官家不學無術……『天命不足懼』便是明證!」

「天命也可指天變,一個意思,無妨的……官家難道真會說自己這個天子不足懼嗎?些許字句謬誤而已,不值一提!你須知道,官家本身一個享樂親王,若非遭遇大變,何曾想過做官家,還鑽研什么天命天變?」

「正是此理。」

「還有嗎?」

「說官家暗慕易安居士……」

「胡扯八道!易安居士都快五十了,與太後差不多大,何來這般荒悖言語……最多說官家暗慕易安居士詩詞才氣。」

「懂道理的自然懂,但爹爹也須知道,這城中最喜歡指著皇家陰私說這些閑話,止不住的。」

「倒也是……還有呢?」

「說官家才氣縱橫,卻又性情輕佻,而躁郁起來,也有些殘暴之像,且在一些事情上,頗有些自私之態,還不擇手段……所以,其實極似太上道君皇帝!」

趙鼎忽然沉默,半晌方才頷首:「確實像!」

這次,趙汾反而為官家不忿起來:「若如此說來,為何一個是亡國之君,一個是興復之君呢?」

「因為官家親眼見到天下流離,見到滿城空置,見到血流成河,根子上給自己加了一層底線!」趙鼎束手枯坐,嚴肅相對。「而為天子者,權力無邊,最重要的不是如何英明神武,正是知道如何守住底線,不去肆意妄為……你看官家,才氣縱橫,卻知收斂;性情輕佻,卻知遮蔽;躁郁起來殺人,也只是戰事中來殺;便是之前那么多指斥乘輿之輩,經陳東一事,如今也絕不擅加性命之禍;還有朝中政治遇到阻力,官家也是能勸則勸,能為則為,絕不擅加黨錮,擅做牽扯;至於後宮規模、宮中用度,就更足以羞殺不知多少天子了……而這些,便是一條條底線了。」

「爹爹此言,確系有些道理。」

「非只是有些道理,依為父來觀看思索,卻是覺得官家的底線,比所謂史書上的明君都要高上三分的!」趙鼎愈發感慨。

「如此說來,官家豈不是難得聖君?」

「你以為呢?」趙鼎陡然瞪了對方一眼。「若非聖君在朝,為父我這個當了十幾年開封府儀曹之流,如何做得都省相公?!若官家不是聖君,只是太上道君皇帝一般,我算什么?六賊中哪個?」

趙汾當場失聲,而趙鼎身後准備上來送些小菜的攤主更是嚇了一大跳,趕緊低頭裝作什么都沒聽到,然後偷偷將鹵羊雜換成干凈時蔬方才過來。

而趙鼎卻再不言語,只是低頭吃起羊肉來。

一餐既罷,趙相公難得盡了興致不提。翌日,這位都省相公到底還是去宮中面聖,為自己老友獻上了那本《東京夢華錄》。對此,趙官家如獲至寶,親自收藏原本之余,並許諾刊印,卻又以文字不足以當國為理由,拒絕了以獻書之功賞賜孟鉞官職,只是在趙鼎的懇請下,允許都省以孟鉞之前的官職為依據,稍加差遣而已。

不過,趙官家雖然不舍得給人家孟元老一個官職,卻照樣腆著臉用人家的書,上下皆知,官家自從得了《東京夢華錄》後,便把此書作為依據,數日間只是處處去尋那些吃食。

就這樣,又過了兩日,隨著淮東方向的軍官來到京中,武學重開……沒錯,這里必須要多說一句,趙官家確系是個不學無術之輩,人家大宋本來就是有成體系的武學的,只是效果不佳而已……但無論如何了,此時也不是計較這些事情的時候,因為就在武學重開當日,金國使臣烏林答贊謨來到了東京城。

且說,這位姓烏林答的金國使臣,早年出使金遼之間,然後又數次出使宋金之間,堪稱金國最專業的重量級使臣……故此,其人甫一到來,便瞬間引起朝野矚目,上至親貴大臣,下至販夫走卒,一時議論不休。

而烏林答贊謨也果然『不負眾望』,上來便在都省、樞密院的召見中開宗明義——金國有意在維持現狀的情形下與大宋議和,就此平息長達六年有余的干戈。

饒是所有人都有所預料,金國主動言和還是震動了朝野。

畢竟嘛,按照趙官家的明文規矩,趙宋朝廷內部,是不許任何人主動提出議和的……誰言和,就要殺誰!

而現在,金人居然主動言和了,也就由不得人心浮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