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白馬(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446 字 2020-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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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快到秋日,中午的太陽並不是很毒辣,但朱勝非卻汗流浹背,因為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須知道,二聖又不是什么開國皇帝的父兄,本身就是退下來的太上皇,是眼前這位官家之前的君主兼父兄,當日靖康後搞得二聖並尊本身就保持了那二位的基本皇帝身份……換言之,根本就沒有家禮、朝禮兩說之論。

哪怕是用一個最荒唐的理論來解釋,你們仨都是聖、都是帝,去掉身上的皇帝身份,純當兒子看到去打獵五年才回來的父兄……那是你爹,跪一跪怕什么,非得為難我們?

但是朱勝非非常清楚,趙官家要是願意這么干,就不會這么問了!

答跪,這位官家是現坐著的官家,真發怒了真能弄死他!答不跪,不是編不出來理由,但是士林的名聲就全無了……這叫離間天家,使官家不孝不悌。

「陛下。」

就在這時,一人越次而出,卻正是御史中丞李光,其人肅然以對。「父子天倫,兄弟綱常,何必論『朕』?」

這話跟朱勝非心里想的一樣,但聽得此言,這位禮部尚書非但沒有如釋重負,反而盯著李光有些氣急敗壞之態。

「不必論朕?」趙玖若有所思道。

「正是如此。」

李光不用去看其余同僚的臉色,其實便知道自己老毛病犯了,但他的性格歷來就是如此,一看到這種出頭抬杠的機會,便要不管不顧直接上去講,而且場合越大,越控制不住自己,回到家里也後悔,有人勸了也聽,然後下次繼續莽上去……只能說事到如今,也只好硬著頭皮相對了。

「禮部。」趙玖哂笑一聲,並沒有直接應許李光,反而只是去喊朱勝非。

「臣在。」朱勝非心下一驚,但還是硬著頭皮李光身側拱手行禮。

「你若為難,就去問問朕的父兄,看看他們二人要朕做何禮儀?」趙玖揮袖催促。

這也算是一種法子!

朱勝非如釋重負,趕緊拱手趨步後退,然後轉身而去了。

轉過碼頭那邊,二聖一行人下了船,幾十個人抱成一團,一時痛哭流涕,失態至極,但別人倒也罷了,二聖本身是做過天子的,尤其是二聖之間在靖康中發生了種種齷齪,知道皇權的敏感,所以早早留了心往龍纛那里,此時遙遙見到一紫袍大員趨步而來,也是趕緊肅容。

而朱勝非來到跟前,心中也是一嘆。

話說,太上道君皇帝是出了名的風流姿容,但也年近五十歲了,又在松花江上受了五年苦,早已經是鬢角花白,瘦削不似人形,穿上大紅袍後,配上那副硬翅襆頭,幾乎可以兜風;而淵聖皇帝雖然才三十二歲,卻是自少年便憋屈,松花江五年,估計也吃不上什么大豆高粱,此時身形雖在,卻居然也有一點鬢角微白之態。

「朱卿!」看到朱勝非過來,太上道君皇帝居然認了出來,這畢竟是他親手取的上舍及第。

「陛下!」朱勝非聽得此言,幾乎便要跪迎,但一念身後情形,卻又只是拱手肅然相對。「臣禮部尚書朱勝非,見過太上道君皇帝、太上淵聖皇帝……官家有言來問。」

二聖俱皆凜然,其余正在哭泣的諸親王也都肅容。

「九哥有何言語?」太上道君皇帝抹了一把眼淚,小心而又迫切。「為何不親自過來?」

「官家正是為此事憂愁。」朱勝非耷拉著眼皮相對。「剛剛群臣起了爭論,有人說官家過來當跪拜,有人說只要拱手便可……一時爭論不下,所以官家遣臣過來問一問兩位太上皇帝的意思。」

太上道君皇帝原本就在啜泣,聞言更是眼淚嘩啦一下又旺盛起來。

而旁邊淵聖皇帝卻是忍不住直接跺腳:「哪里要什么跪拜?喪家之人,全靠九哥周全,此番正要去尊位,求一太乙宮使安頓,我不去拜九哥就算好了……便是真如北國傳言,九哥因為邢皇後一事有所怨恨,今日不見我們也是妥當的。」

你是當哥哥的,便是宰了你也能尋唐太宗做個遮掩,跪拜個屁?!朱勝非心中無語,只是復又看向關鍵的太上道君皇帝。

太上道君皇帝固然有君父的身份所恃,但也是小心,只見其人抹去眼淚,上前用滿是鼻涕眼淚的手握住了朱勝非雙手,懇切相詢:「朱卿,你與朕說實話……九哥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朕的路上聽得風聲不好!請你務必與九哥說清楚,朕經歷北國,心灰意冷,絕無他想,也只求太乙宮使而已。」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朱勝非心中感嘆,卻嘴上不停:「如此,禮節當無礙了?」

「本就無礙……關鍵是想請朱卿提點一二,九哥到底是什么心思?」太上道君皇帝干脆拽著朱勝非雙手不放。

而朱勝非幾次想掙脫卻都掙脫不開後,也是無奈,再加上畢竟有一番君臣之誼,卻是掌不住勁,低聲相對:「官家確有怨氣。」

「怨到何種?」趙佶依舊不肯撒手。

而朱勝非想了又想,也只能低聲再對,乃是將之前趙官家幾處憤恨言語大約說來。

孰料,趙佶只聽到一半,連『每與操反』都沒聽到呢,便嚎啕於地,驚得朱勝非徹底失聲,復又趕緊去扶,然後又是一場大亂,弄得一旁張榮都梗著脖子看呆了……後者現在都沒想明白,就是這么一個人,當日為了修什么園子,就把成千上萬的人給害的做了賊?

百余步外,遙遙看著碼頭那一幕鬧劇的趙玖依舊坐著不動,而周圍臣僚卻多已經面色嚴峻,便是趙玖身後的那些帥臣、將軍也都開始私下傳遞起了目光。

不過不管如何,朱勝非還是過來了,而其人紫袍之上,稍微帶著閃光的鼻涕與眼淚,也是讓許多人若有所思。

「陛下。」朱勝非俯首相對,頗有一種不辱使命之態。「二聖有諭,自家相見,一拱手足矣,而二聖之外諸親王、郡王、國公,更當以大禮參拜官家……」

「那就讓他們過來吧。」趙玖依然端坐不動。

朱勝非再度目瞪口呆,但這一次,卻是不敢多言了,只能轉身而去。

「官家。」

呂好問、趙鼎、張浚等相公再不能堅持,各自出列。

「事到如今,相公們就不必多言了。」趙玖還是端坐不動。「不要耽誤天家相會。」

諸相公不是不想爭一爭,但諸人念及馬上還有更重要的二聖安頓處置之事,卻是一時為這位陛下氣勢所懾,居然不敢再言。

且說,趙官家久在後宮不出,今日白馬津迎二聖突然再出來,滿朝文武百僚,武臣自不必說,便是文臣之中也頗有畏縮之態,如今諸位相公相又因為心中顧慮馬上要害之事,一時不敢多言,卻是儼然有些讓趙官家一言堂了……便是李光等人,也不再爭辯。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官家要公然違背禮制之時,片刻之後,隨著朱勝非引二聖、諸親王、郡王、國公、郡君到來,趙官家卻並未如想的那般端坐不動,使二聖難堪,反而主動起身,並遙遙朝兩位紅袍之人拱手:「見過太上道君皇帝,見過太上淵聖皇帝。」

群臣一時釋然,連李光都嘆了口氣。

「見過九哥!」淵聖皇帝率先拱手回禮。

「見過官家。」道君皇帝居然也拱手回禮,卻又小心翼翼,主動對相貌熟悉的九子稱了官家。

「見過官家。」趙桓醒悟,即刻改口。

「二位太上皇帝一路辛苦。」趙玖失笑相對,再度拱手。

「未若官家辛苦。」雙目紅腫的趙佶一臉懇切。「為父在北國數載,多次聞得官家在南邊得勝,不勝歡喜之余,更是知道官家辛苦……千古中興,未如官家這般艱難的。」

言至此處,趙佶頓了一頓,復又認真相對:「早知官家有此神武英明,便該早將國事托付的……如為父領國,荒悖不堪,有北國之辱,也全數咎由自取。」

趙桓怔了一下,也趕緊跟上:「為兄也只恨自己有眼無珠。」

趙玖搖頭失笑,卻是沒有理會二聖,只在漸漸起來的獵獵風中轉向二聖身後其余人等:「爾等便是朕的兄弟了……一別五年,音容皆改,不如按照齒序報上姓名,讓我重新認識一下,也算是正式將你們接回來了。」

眾親王也不是傻子,這其中不知道多少是在豐亨豫大時代折騰過的主,聞言自然乖巧。

「拜見官家。」一人當先而出,卻是瘦削的幾乎算皮包骨頭,只帶著三個小男孩一起俯首大禮參拜。「臣鄆王趙楷,排行在三,這是臣尚存的三子……去年時臣在北方大病一場,若非官家在堯山大勝,金人畏懼敬重,許了衣葯的索求,否則絕無今日相見的道理……臣經歷此事,情知為天下事者,非官家莫數,且自知往日行事荒悖,心中羞慚,所以敢請官家削臣爵位,貶為平民,能與妻兒歸隱鄉里,便足慰此生。」

「你便是趙楷?」趙玖上下打量了一下,點了點頭,卻是說了一句古怪言語,然後一笑而過。「身體不好就先歇著……嫂子已經先回來了,大約在娘家居住,回去找她便是。」

雖然沒有提爵位安置的事情,但言語中的隨意也是可見的,趙楷如釋重負,趕緊退下。

而趙玖則繼續負手而立,眼見著其余皇子各自叉手上前,恭敬躬身大禮。

看的出來,五國城的生活,對這些皇親貴胄的摧殘是生理加心理的,很多人都不似人形。而許多官員見狀,終於忍不住落淚,算是打破了沉默。便是許多有所准備武臣,也都喟然起來,然後放松了心態。

場面看起來還是很和諧的,和諧到讓人幾乎忘了趙官家之前的心急上火,忘了他負氣不上朝,忘了他前些日子的『每與操反』,忘了剛剛他還陰陽怪氣,問朱勝非要不要去跪?

唯一一處意外出現在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身上。

「你說你叫什么?」趙玖忽然蹙眉以對。

「九哥,官家,我是十八郎……信王!」那年輕皇子一時驚惶。「你不認得我了?」

「你明明是十九郎!」趙玖勃然大怒。「去了一趟北面便失心瘋了嗎?!不知道信王在太行山里?!」

那人恍然,趕緊更正:「官家勿擾,是十八哥逃出去的時候我怕金人追究,便詐稱了十八哥名義……」

趙玖這才頷首。

「陛下何必自欺欺人?」那邊跟著二聖過來,一直冷眼旁觀的金使烏林答贊謨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今日二聖放回,便該正式議和了,屆時京東五郡給你們,太行山里的人你們也該接出去才對……」

「那自是議和之輩的事情,與朕何干?」趙玖冷冷相對。「莫忘了朕的言語。」

烏林答贊謨嗤笑一聲,並不多言。

就這樣,又等了片刻,趙玖終於將這些人一一見完,而眾人情知,今日關鍵終於要來了,便是烏林答贊謨也饒有興致的打起了精神。

果然,趙玖猶豫了一下,卻是正色回到了二聖跟前,點了點頭,方才懇切出言:「我本是代父兄守國而已,如今父兄既然回來,正該去位讓賢。」

話音既落,周圍文武,連帶著身前二聖,大夏天的,居然幾乎齊齊打了個激靈……二聖自是惶恐,而其余文武也都驚惶。

須知道,換成別人玩什么三辭三讓,那叫父慈子孝加程序正義,但這位官家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不該有這種態度。

然而,就在所有人猶豫,要不要硬著頭皮陪官家玩一場雙份的三辭三讓之時,接下來,這位官家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驚駭欲死的事情,只見他當眾回身從楊沂中腰間拔出刀來……不顧太上道君皇帝嚇得跌倒,卻兀自當眾劃開了自己的大紅袍子,又折斷頭上硬翅襆頭,一起棄之於地,然後只著袍下尋常布制戎衣,便要回身往龍纛後方軍中上馬離開。

事發突然,便是韓世忠等人也明顯看呆了,居然任由這位官家走入軍中,奪了馬匹,然後翻身上馬,卻又勒馬而對:

「東京城的皇宮與皇位我已經還給二聖了,具體誰去做是他們自己的事情,但正所謂漢賊不可兩立,大國不可偏安!今日欲戰者,可棄官從我,隨我往南京,去取京東!今日欲和者,可守官擁立二聖,護駕回開封府,然後自去與金國稱兄弟直盟……二者之間,斷無兩可之理。」

言罷,居然便要打馬向東。

周圍軍官慌亂了一下,居然一起勒馬,便是護衛龍纛的御前班直,也本能要來拔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