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詰問(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117 字 2020-11-24

「官家。」馬伸拱手而言。「臣知道今日讓官家為難了,但臣也非是潘永思口中妄言之人,否則真要是以台諫之風論事,今日韓世忠、張俊、吳玠早被臣一一彈劾了……臣既為刑部尚書,今日便只以刑部之身,請官家在一些律法論斷上給個確切答復!畢竟,天子口出成憲,有些事情,陛下不給個清楚條文,天下人始終混沌。」

「什么言語?」

「御營功高,人盡皆知,如帥臣之輩,皆自詡有中興輔弼之功,平亂安邦之舉,以至於屢屢有躍然於律法之上、制度之上的舉止……」馬伸昂然俱笏板以對。「敢問官家,要不要給他們這個權限,是不是刑不上統制,責不舉於帥臣?」

趙玖依然沉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而馬伸卻只是拱手俯身,靜待回復。非只如此,殿中其他宰執重臣,居然也無一個說話的。

場面居然一時僵硬了下來。

這幅場景,對於初次立足與殿上的一些人而言,未免可怕,譬如自詡是個有能之人的新任直學士梅櫟,此時早已經腦子如漿糊一般混亂,什么聰明、條理,都沒了用處,只是發愣而已。

當然了,大家雖然都不言語,卻不是人人都如梅舍人這般糊塗的,如幾位宰執,又如就在馬伸旁邊站著的戶部尚書林景默,卻是對局面了如指掌。

小林學士一開始就醒悟過來是怎么一回事了,所以這一次他沒有做出反應,不是因為想的太慢來不及動彈,而是和其他重臣一樣,陷入到了立場困境之中。

之前就說了,三大案本質一體,且指向了官家與御營。

楊政案提醒了所有人,官家所倚重的御營大軍里,依然有著大量舊式軍官存在,那些武人的平均道德素質,依然是普遍性低於士大夫,乃至於低於尋常百姓,不是換個御營皮就能煥然一新的。

國債預售案,也清楚的表明,不管是新的權貴還是舊的權貴,不管是任何人,在名利位前面,該墮落就會墮落。

至於張宗顏的案子,比前兩者加起來還要嚴重,前兩者還能歸咎於個人無德,此事卻清楚的表明,御營大軍在革除了往日兵不知將將不知兵的弊端之後,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他們居然可以自行其是了。

自行其是倒也罷了,卻居然大敗而歸,更是讓天下人同時懷疑起了御營的戰斗力,讓西夏那么堂皇的勝利影響也隨之大打折扣。

這三個案子猝然堆積到一起,立即讓南方在野的反對派們有了攻擊執政者們的口實!道學家們先前請放開報禁,馬伸此時近乎於逼宮的舉止,便隱約有些呼應之態了。

而堂中大臣們選擇沉默,原因也再簡單不過……他們雖然是官家一黨,雖然與馬伸那些人不是一路,但也不是御營體系內的武臣……他們是傳統的士大夫!

御營和官家一體,他們也跟官家一體,但他們卻跟御營不是一體!

所以,當馬伸問出這個問題時,便是作為官家心腹的小林學士都忍不住想聽一聽官家的答案。

當然了,這些心思看似百轉,卻只是一瞬間而已。

大堂內,這種對峙只持續了片刻而已,趙官家便果斷開口了:「朕知道馬尚書想聽什么,也知道今日殿上諸位為何這般安靜,而朕其實對此事也早有思量……況且,朕又是個不願遮掩的,也不願意遮掩……你們要言語,朕給你們言語便是……那就是在朕這里,帥臣與宰執同列,統制官與秘閣重臣同列,文武並重!若國家從未因某罪殺宰執,便也不會因某罪殺帥臣;而若秘閣重臣也殺妾剝皮,朕也一定砍了了事。」

堂中一時嘩然,很久才漸漸安靜下來……這個答案,其實在很多人預料之中,但依然讓在場諸多官員有些心酸。

然而,待場下安靜下來,馬伸未及多言,趙官家居然又黑著臉繼續說了下去:

「非只如此,朕覺得,為人為官皆要有底線,若是宰執、帥臣也殺妾剝皮,朕恐怕也是不能忍的,那到時候怎么辦?為了國家臉面,朕大概會將他誘到宮中,親手剁了他,沉魚塘做肥料!然後對外人說,某位相公、某位節度,自己滑了一跤,淹死了!」

堂中終於稍微響起微小哄笑之聲……坦誠說,他們都覺得這種事情怕是只能發生在武臣身上,真要是有士大夫這般做了還能位列宰執,那國家便已經不成樣子了。

「還有呢。」趙玖繼續肅然以對。「朕還是不願意瞞你們……朕不是飛鳥盡,良弓藏的那種人,眼下國家要打仗且不提,終有一日太平了,有一兩個帥臣有本事有資歷,轉為一任樞相,怕是也屬尋常,而若是哪位進士出身的會打仗,去做一任御營某軍都統,朕覺得也無妨……你們到時候不要大驚小怪。」

堂中登時又安靜下來。

「臣明白了。」眼見著堂中氣氛愈發凝固,隱約有些後悔的馬伸沉默了一下後,依舊還是倔著性子拱手發問。「還有一言……御營上下,自成體系,相互包庇,臣敢問官家,國家律法,到底能不能約束軍務?」

「當然能約束。」趙玖似乎是打開了什么閘門一般,繼續喟然以對。「但軍人本身特殊,卻不能拿刑統來約束軍務,否則戰場殺人豈不是也要殺頭?須有一個完整軍律……刑部可以跟樞密院就此事制定一個妥當軍律出來,以後樞密院與御營總務專審。」

「請官家明言,大約什么事歸刑統,什么事歸軍律?」

「如楊政殺妾便歸刑統,以刑統為本,參照軍律,其軍中上司下屬知情不報,也屬刑統。而如張宗顏軍事擅動,便屬軍律,其上下知否,參與否,皆以軍律為本,參照刑統。」趙玖脫口而對,顯然是早有准備。「刑部可滿意了嗎?」

「官家說笑,制定法律,維護綱紀,乃是讓天下人滿意的事情,臣滿不滿意又算什么呢?」馬伸依然不懼。「不過,官家有問必答,臣也著實無話可說。」

「你無話了,朕還有話。」趙玖長呼了一口氣。「其實,朕從未想過什么長治久安,也沒指望過什么人人皆堯舜……人性如此,發生這三件案子,朕其實一點都不奇怪,但這么快就來這么多案子,還這么集中,也是朕疏忽在前……」

這倒是無話可說,趙鼎等宰執們終於出列,躬身請罪,堂中氣氛也隨之稍緩。

但就在這時,趙官家忽然又喊了一個人名:「潘永思!」

「臣在!」

「你剛才與刑部之爭辯,單論道理,其實是在你這一邊的,哪怕日後真查出來這案子是你做的,朕也會這般說的。」趙玖微笑以對。「不能因為你是外戚便肆意折辱。」

「官家能如此公允,臣感激涕零。」潘永思忍不住得意看了眼馬伸。

而馬伸雖然氣急,卻終究無奈,以至於御史中丞李光一時有些惱火,准備出列進諫。

但很快,趙官家下一句話,就讓堂中涼快了下來:「可是潘永思,此案主犯到底是不是你?大庭廣眾之下,你若是當眾招供,朕可以給你一個從輕處置,便是刑部也不好為難你的。」

潘永思怔了一怔,旋即搖頭肅然:「官家小瞧臣下了!不是臣做的就不是臣做的!」

趙玖微微頷首,復又看向另外一人:「大理寺!盧卿!」

「臣在!」大理寺卿盧益嚇了一個激靈。

「上月十五日,你家中去宋嫂魚羹訂了三盒外賣,結果外賣送到之後,門外忽然有人跟來,又將一盒外賣送到……有這回事嗎?」趙玖好奇追問。

盧益愕然當場,片刻之後,卻是遠處潘永思先直接跪倒在地,然後在地上連連叩首不停。

繼而盧益反應過來,也是不顧身份,直接跪倒在地,然後免冠以對:「臣有罪!臣本以為官家會為貴妃體面輕輕放過此事,才貿然收了潘舍人一盒珍珠……」

「朕為何要輕輕放過此事?」趙玖終於在御座上徹底大怒。「朕的御營,朕得新政,朕的根本就在這些事上面……便是就事論事,國債也是朕親手簽字畫押的東西,賣的是朕的信譽!結果被他空口白牙,靠著隔空許出份額來平白收錢……你說朕為何要輕輕放過此事?!朕給貴妃體面,誰給朕體面?拿言語逼迫了朕大半日的馬尚書嗎?他給我體面了嗎?!」

剛要出列稱贊官家氣度的馬伸登時氣急不語,直舍人梅櫟與晁公武更是再度怔住。

而御座中的趙官家也懶得理會,竟然是直接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下最後一句話:「案子移交給刑部,明日起,朕要去巡視河防,視察御營部隊,防患於未然……爾等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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