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歲入(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407 字 2020-12-17

「如何說?」除了算是張浚故吏之子的小虞探花,其余人皆露好奇之色。

「乃是用了木黨、水黨!」

「這是如何來的?」連胡銓都一時詫異。

倒是虞允文,第一個醒悟,卻又不好笑出來的。

「無他,趙相公子女數人,取名皆自河東有名水川,趙公子喚做趙汾,趙家大娘子喚做趙泌。」那位同年脫口而對。「而張相公前幾日才得了一個兒子,取名喚做張栻,此時上下才知道,張相公世出蜀中名門,他家下一輩都是要走木字旁的……」

一語既罷,眾人哄笑,連虞允文都忍不住低頭偷笑。

不過,也就是笑聲之中,最後一人終於到場,卻赫然是此番聚會真正的目標人物——第一次參加這種京中同年聚會的直舍人梅櫟梅懋修。

「諸位同年,慚愧慚愧!」梅舍人進入包廂,連連拱手作揖賠不是。「本來准備下職後早早過來的,孰料剛要走時,官家忽然傳召,在後宮亭前問了許多話,剛剛才出宮,換了衣服就趕緊過來了。」

既是官家傳召,眾人自然無話可說,只是趕緊讓梅舍人坐定,然後招呼店中幫工上菜起席,中間有主動進來的妓女,又被眾人給了些錢然後請出去……他們可是真正的政治新星,能入核心圈子的,哪里不知道官家心態,何苦為了這種事情惹了官家不喜?

而酒席既開,眾人先是稍作客套,說些往日太學中和殿試的閑話,但到酒過三巡,身為在京官員,又都是所謂前途大好的老虎班,卻又不免交流起了政治訊息。

實際上,這才是這類聚會的根本緣由。

「張太尉隨官家入京,親自去西府見了張樞相,只講張宗顏的事情他其實知情,只是沒想到最後那廝起了那般大膽子,出了這么多兵!」虞允文隨口而言,說了一件不可能瞞住任何人的訊息,算是上了開胃菜。

眾人皆沒有猶疑之色,唯獨晁公武聞言,微微一愣,卻也最終無所言。

「如此說來,張宗顏性命是保住了?」有人順勢好奇詢問。

「這是自然!」小虞探花坦盪答道。「西府報上去以後,官家直接下了旨,貶為都頭,軍前效用……」

「這必然是官家與張太尉當面說好的。」胡銓也順勢下了結論。

「大司寇(刑部尚書別稱)能樂意?」眾人紛紛頷首之中,又一人好奇插嘴。「他入京十日,當堂拿下了大理寺卿和貴妃親叔叔,又速速判了楊政斬立決,還發文關西,質詢關西諸將,逼得吳節度以下數十大將上書自辯,並請朝廷處置,一時風頭無二,算是給朝廷文官爭了臉面……這次難道就要這般放過張太尉?」

「大司寇(刑部尚書馬伸)?」胡銓舉杯一飲而盡,搶在虞允文之前冷笑。「大司寇這些日子表面風光,可私底下又如何好過?京中上下,都視他一入京便將官家攆走……以臣逐君,致使朝局緊張,內外生怨……這兩月間,官家在外,大司寇在京中其實是最難熬的,種種姿態,只是硬撐罷了!再鬧下去,他怕是真要結怨於上下內外,然後連東南呂相公與李相公二人都要來函質問他了!」

「胡兄說的不錯。」有人接口以對。「此番地方經略與尚書侍郎對調,都以為劉侍郎(劉洪道)與大司寇是一路的,但劉侍郎卻在本月中旬,親自調度御營中軍渡河攻破對岸的一處軍寨,儼然是與大司寇不是一路人……可見大司寇狀若無敵,卻只是虛壯聲勢,在朝中並不得人心。」

「其實這些都是小道,便是大司寇真就繼續這般強勢下去,又如何呢?總是捱不過官家掌握大局的,而咱們做事關鍵是要急君王之急,用心於大政方略,這才是正途。」胡銓忽然轉口。「而官家自從在河陰接見了馬節度後,往後的大政方略便已經顯現,正是要一心蓄錢糧兵馬,以渡河北伐而已!往後幾年,萬事都要與這些事情讓步的。」

「胡兄所言極是。」又一人應聲。「那日邸報將馬總管來見官家的事登上去後,我們戶部便開始清查賬目,點驗倉儲了……但算來算去,卻總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確系如此。」虞允文也蹙眉感慨,在座中沒人比他更清楚官家心思所在。「我記得林尚書昨日在太學有言語,今年歲入,加上三百萬的國債盤子,和今年後半年青苗貸、交子務的初入,也不過三千八百萬緡(一緡相當於一貫錢或一兩白銀,此時實際價值約770文)……三千八百萬緡,若是用來養兵,養三十萬御營軍,便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且說,周圍人自然知道虞允文此番是隨官家出行的,故此,三十萬御營兵說出口,便已經是心中信了,知道這是官家與馬擴議論後定下的某種底線,但即便如此,聞得這個數字,也依然不免咋舌。

「官家對御營太厚了!」一陣驚愕之中,晁公武到底沒有忍住。「按照仁宗朝三司使蔡公上書所言,彼時一名禁軍一年耗費不過五十緡,而今養一御營正卒,大約合計八九十緡,乃至於近百緡……若以此例來養兵三十萬,可不是什么事都不要做了嗎?!」

「仁宗朝的禁軍須滅不了西夏。」胡銓既然心中早有計較,便干脆冷冷相對。「要想北伐收復兩河,正是要一年百緡的正卒三十萬!」

「可這樣的話,就只能再等幾年才能北伐了!」被懟到臉上,也可能是稍微喝了點酒的緣故,晁公武也終於不再裝謹慎。「胡兄,歲入在這里擺著,要養三十萬御營,還要准備錢糧做軍需、做封賞,沒五千萬歲入是斷然不行的!」

「等幾年便有五千萬歲入了?」有人蹙眉插嘴。

「自然是有的。」晁公武脫口而出。「本朝全盛時,歲入近億(貫、石、束、兩、匹,不是合計總貫文),其中除去一石糧半貫錢的糧食、除了官需幾乎無人買的草料,依然有六千萬直接的財帛收入。而六千萬財帛中除了銅錢的貫文、白銀的兩,其中還有近千萬匹的絲絹……絲絹價值,雖然歷來都有波動,但素來是一匹絹兩緡錢的價格!再考慮到絲絹的主要產地都在南方,未經戰亂,那本朝只要休養生息,是完全能做到歲入三千余萬緡,外加八九百萬絲絹的!也就是合計五千萬貫的歲入!」

晁公武博聞強記,如今又在修史,接觸的資料極多,這番話說出來並無人質疑,於是眾人一時皆若有所思。

不過這里必須要多說一句……大宋是個財政極為集權的奇葩,她的歲入不是折合成白銀,或者大約770文一貫、一緡的銅錢,最後得出總共價值多少緡的總數,而是同時計量包括收到的糧食(石)、干草(束)、銅錢(貫)、交子(緡)、絲絹(匹)、白銀(兩),最後才得出一億多石、束、貫、緡、匹、兩的奇葩總歲入。

眾所周知,糧食是封建時代最基本的東西,是要用來直接供給軍隊、官員、首都,還要用來救災的,不可能真的折價。干草更是只有軍需。故此,首先得拋開這些實物,才能得出主要由錢和帛兩種構成的大宋真正歲入。

畢竟,只有這兩者才是公認的硬通貨,一匹絲絹兩貫錢,幾乎成了通識,從官員到士卒,再到尋常百姓,都非常認可這些絲絹跟銅錢、銀兩一樣,為有效的一般等價物。

而晁公武意思正在於此——眼下幾乎絕大部分絲絹產地,其實都在大宋控制下,兩河造成的直接損失,其實是非常低的,大宋理論上的財政上限還是很高的,那么只要給大宋以時間漸漸封閉戰亂造成的流血效應,其實是可以恢復到一個非常出眾的財政位置的。

但是……

「要多久才能恢復到五千萬貫的歲入呢?」胡銓蹙額以對。

「我算過了,按照眼下的恢復速度,七八年便可。」晁公武脫口而對。

眾人臉色立即有所改變。

胡銓更是當場冷笑:「若是兩河百姓能再等七八年,官家何至於在白馬驅除那些人?」

晁公武欲言又止,但終究是閉口不言,而其余人也沒有再討論下去的意思……這是一個宛如是先做大蛋糕還是先分好蛋糕一般,因為利益相關,注定見解不同的問題。

再說了,正如胡銓所言,趙官家一力為之,早已經定下了基調。

「其實。」虞允文見到場面難堪,尤其是他與晁公武私交非常不錯,終於還是忍不住稍作解圍。「也未必真要養足三十萬兵,稍微擴充一點御營到二十四五萬,然後聯絡起蒙古人、契丹人、高麗人,征一撥黨項人,再加上河北義軍,量還是足夠的。」

「可若如此。」見到是好友開口,晁公武終於還是沒忍住。「北伐的人數將會更多,屆時軍需、賞賜、撫恤,又要多少糧食,多少錢?你們可曾算過嗎?」

「官家心意擺在那里,自然早算過了。」之前那名在戶部的同年哂笑以對。「三十萬眾,便是有大河方便運輸也要相應數字的民夫才行,再加上友軍什么的,估計要以六七十萬人為准,七十萬人,拋開當年秋收,從寬計量,得准備六百萬石的糧食,若是戰馬多一些,耗費更多,而且還要准備兩百萬束干草……其余鹽、醋、礬、干肉種種雜貨……攏共給個大約之數,須先儲備千萬石糧草!而額外的錢帛賞賜,加上軍需耗費,就簡單一些了,比照御營大軍一年正常耗費便可!換言之,小千萬石糧草,兩三千萬財帛!國家需要有這般儲備,才能確保北伐足夠充裕!當然了,緊俏一點,以半年為期,而且考慮到中間十之八九能勾連一次秋收,減到五百萬石糧草,一千五百萬貫價值的財帛,也總能一搏的!」

「那好。」晁公武一言而斷。「若是七八年嫌長,定在兩三年好了,兩三年間,養著二十四五萬御營,你們這些想著北伐的忠臣且告訴我,如何還能再攢的起五百萬石糧草,與一千五百萬貫浮財?難道能憑空掉下來不成?」

包間內眾人旋即沉默,這就是官家心頭大患,也是重臣們也陷入為難的所在了……誰要是能解決這個問題,趙官家肯定能讓他封侯拜相了。

「瞧晁兄說的。」梅櫟見到氣氛不佳,趕緊插嘴。「若是咱們今日這些才入仕三年的同年能合力為官家解此憂,將來這桌子上,人人都少不了一個秘閣位置,為首者更是少不了一個首相位置……咱們不過是趁著年節前探花郎回來,隨意聊一聊罷了!」

「說的不錯。」胡銓也覺得有些過了頭,當場起身舉杯笑對。「無論如何,眼下總比靖康時要強上千萬分,何必焦慮過度?且為年節一飲!為官家壽!」

眾人紛紛起身捧杯。

而隨著一飲而盡,又一人失笑:「可惜了,咱們御營王師到底不是女真人那般野蠻,否則在西夏拷掠一些時日,按照西夏人存的糧食來比照,說不得也能有五六百萬的財發!」

眾人紛紛失笑,但隨即想起靖康中的損失,復又變成苦笑,結果無論是胡銓、虞允文、晁公武,還是其他人,都只能借酒感慨,氣氛終究難回到一開始那么隨意了……當然了,這其中第一次過來的梅舍人,也到底沒有說出趙官家找他打聽海貿數據的事情。

下午時分,天色再度暗淡下來,隱隱欲雪,趙鼎的長公子在蔡河南岸與諸位同學告辭,胡銓等人也在蔡河北岸一哄而散。

說到底,大家都只是普通人,都要下雨打傘,下雪早歸,籌備年節的。

與此同時,並不用籌備年節的趙官家在宮中枯坐思索了許久,到底是起身離開了石亭,卻是往吳貴妃那邊過去了。

二人相見,吳貴妃喜不自勝,趕緊抱著已經睡熟的兒子前來奉迎,卻不料,趙官家接過長子後兀自在榻上坐定,復又笑對:

「愛妃,《西游降魔雜記》咱們許多日沒更了吧?」

吳貴妃面色一滯,但看了看官家懷中的兒子,還是立即笑臉相迎:「官家所言不差,已經許多日沒更了……今日要更嗎?」

「今日要更。」趙玖依然笑對。

聽得此言,吳貴妃固然依舊強作笑顏,而旁邊馮益馮二官卻已經立即回頭吩咐人准備筆墨了。

筆墨送到,趙玖抱著兒子一聲感慨:「不過今日更的不是《西游降魔雜記》,這本書以後就不更了,反正是早有原委的民間故事,幾百年後會有名家整理成名著也說不定……辛苦愛妃,咱們從今日起開本新書,一本要是朕不寫,將來說不得就沒人寫的書。」

已經鋪開紙張並在桌前坐定的吳貴妃怔了一怔,旋即恢復如常,反正更什么書她都只是個代筆而已,《西游降魔雜記》下面沒了自是吳承恩的事情,關她吳貴妃何事?

一念至此,吳貴妃放下鎮紙,又從馮二官手中接過筆墨,便直接笑靨相詢:「請官家賜下新書名目。」

「《水滸傳》!」趙玖看著懷中呼吸均勻的長子,脫口而出。「乃是說天上一百零八魔星下凡,在太上道君皇帝時被逼上梁山做了賊,卻在靖康中為國家大義所喚,受了招安,為朕前驅,奮起抗金,然後等到建炎十年天下大定後,又替大宋出海開拓,遭遇種種奇聞地理之事。」

饒是早已經歷練出來,已經提筆的吳貴妃還是當場懵住。

趙玖見狀失笑:「朕也是被逼上梁山了……什么都得試試……開始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