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火光(1 / 2)

紹宋 榴彈怕水 5063 字 2021-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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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事求是的講,溫敦思忠絕對冤枉了一個人。

四個被溫敦思忠認為拋棄了他的人里面,韓世忠和李彥仙自不必多言,真就是視他為無物。而他多年的小兄弟,幾乎跟他一起在阿骨打帳中渡過了十數年光景,的金牌郎君完顏奔睹也應該算是無視了他。

但金國太原留守、太原行軍司都統、西路軍實際上的總指揮完顏拔離速,卻不能說是放棄了溫敦思忠。

拔離速應該只是覺得沒必要專門通知溫敦思忠而已,尤其是這位太原留守已經派遣了主力軍隊極速南下的情況下。

這要是軍隊直接到了,自然也就順便將溫敦思忠救了。而若是按照推測大概率到不了,讓河中府上上下下安心守城,最後弄個河中府五百義士,太祖阿骨打帳下舊人壯烈殉國啥的,順便拖延一些兵力和時間,不也是大金國的忠臣了嗎?

要啥專門告知啊?

只能說,溫敦思忠還是情緒不穩定,不能體會上司完顏拔離速都統的一片好心。

實際上,就在溫敦思忠情緒崩潰後的第三日,也就是十月初五這一日,拔離速的太原援軍便與宋軍在臨汾盆地和河中(運城)盆地的交界處遭遇了。

而如果將戰場擴大到雙方遭遇點周邊方圓百里,那么這一戰的實際參與兵力還有嚇人呢。

金國方向,最少三個金國西路軍老牌萬戶,包括完顏拔離速本部萬戶、完顏突合速所部萬戶、完顏折合部萬戶投入了戰斗,騎兵先到,步兵在後。而宋軍這里,卻是包括李彥仙本部,及其下屬統制官紹隆、呂和尚、宋炎、賈何、閻平、趙成、翟進、翟琮、翟沖、牛皋、董先,合計三萬五千眾,外加根本無法統計編制與數量的馬擴義軍,一起壓入。

或者換句話說,拔離速是倉促調集了他在太原周邊第一時間能喚起的主力部隊,直接就過來了,而李彥仙也幾乎是只留下最穩重的邵雲穩坐平陸,再加上自己親弟李夔以作後方接應,其余也是全軍第一時間壓上。

考慮到這一戰有雙方都有都統級別的人物親臨戰陣,完全可以說是宋軍北伐後第一次大規模戰斗。

但一戰本身卻打的極為混亂。

首先,雙方都是倉促出兵,都是長途奔襲而來……對金軍而言,從太原到鐵嶺關足足五百五十里,而且沿途還有太行義軍早有准備的小規模襲擾;另一邊,就算是李彥仙當機立斷直接從中條山出解州,且距離鐵嶺關只有一百四五十里,可莫忘了,開戰前中條山北面的解州一帶雖然滲透到了一定程度,卻依然是金軍所屬,所以免不了要臨時建立後勤通道,並對少數冥頑不明的城鎮進行分兵圍困。

所以,無論是哪一方都不免要在疲憊不堪的狀態下交戰,並且行軍路線混亂、進抵時間不一。

其次,便是雙方都戰力不均。

如金軍那邊,拔離速的直屬萬戶,不僅是裝備最好、有經驗的老卒最多,便是一個猛安里的謀克數量也是偏多的,往往能達到一個猛安七八個謀克……甚至還有一個仿照著合扎猛安大略組建起的親衛猛安,實打實的十個精銳謀克。

相對而言,之前在堯山戰中損失最慘重的完顏折合與完顏突合速部,其部中兵馬就不免多有戰後新補充進來的士卒了,猛安和猛安之間,謀克和謀克之間也是從天上到地下那種。

類似的情況在宋軍這里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彥仙這個軍團因為常年活動在黃河兩岸,所以素來是不點驗人數,只是照著編制給他送過來軍餉、軍械物資,然後李彥仙再從統制官那一層發下去,所以其部眾具有很強的個人山頭色彩。

這里面,李彥仙本人在陝州城和平陸城的幾支核心部隊不提,更多的軍隊,他們的戰斗力全看統制官本人的水平和操守,以至於部隊戰斗力差距往往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更何況這里面還有馬擴帶出來的軍隊,根本就是輔兵一般的裝備。

最後,地形復雜。

鐵嶺關周邊,乃是臨汾盆地和河中盆地(運城盆地)的交界處,平原、山嶺、丘陵混雜。而且,戰斗的焦點鐵嶺關本身也不是一個雄關……而且,它周邊也沒誇張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步。

西面黃河旁邊還有汾水通道,東面走絳縣也可行軍,鐵嶺關絕不是唯一一個可行軍的通道。甚至周邊山脈也不是什么絕路,就在鐵嶺關西面幾十里外的駱駝嶺中就有一個小關。山民穿行的小道更是誰也說不清楚。

當然了,這不耽誤鐵嶺關本身依然是臨汾盆地與河中(運城)盆地之間最重要的樞紐,依然是典型的兵家必爭之地就是了,尤其是這里還是隔壁上黨盆地通往河中府的軹關陘盡頭。

總之,就是在這些復雜因素的作用下,戰斗的過程既激烈又混亂,既血腥又極具戲劇性。

短短一日內,鐵嶺關便三度易手。

這日一大早,便有一支離得最近的、由馬擴派出的本地義軍前來奪關,而這名從五馬山就跟馬擴的義軍首領遵照著自家總管的軍令,乃是便裝繞後,試圖從後方詐關的,結果被駐守的金軍謀克察覺,未能得手。

義軍缺乏裝備和攻堅能力,一時一籌莫展。

但很快,隨著宋軍呂和尚麾下一名統領官先鋒率數百正規軍抵達,發起搶攻,這名義軍統領立即在關北意識到了對面的存在,然後一面做出聲勢南北夾擊,一面卻又選出義軍中的山民負雙層皮甲,攀絕壑潛入關中,居然得手。

鐵嶺關的金軍只有一兩百守軍,一點被破,直接被涌入的宋軍屠戮殆盡。

隨即,後續呂和尚部、翟琮部、趙成部都有或多或少的部屬依次抵達,馬擴麾下幾支離得近的義軍,少則五六百,多則一兩千,也從東面出現。

上午時分,鐵嶺關周邊的宋軍最多時居然已經過萬。

而此時,金軍部隊尚未有蹤影。

大喜過望之下,或是貪功,或是輕敵,或是思鄉,或是真有搶占地理的軍令,又或者純粹是大家全都是倉促而來,四下沒有個能做主的人物能約束調配這些紀律本就不佳的部隊,反正諸軍沒有一個能忍住的,除了呂和尚知道留下幾百人外,其余所有軍隊全都涌出鐵嶺關,向北面的臨汾盆地進發。

乃是紛紛搶占村鎮,甚至部分軍隊出現了劫掠與強暴,還有本地義軍與外來義軍的零散火並。

這么干的結果就是,下午時分,金軍主力的前鋒部隊出現在臨汾盆地的平地上後,宋軍根本無法組織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在突合速大旗監督下,數以千計的金軍騎兵從容渡過澮水,對散亂的近萬宋軍發起掃盪。

而且,金軍還越來越多。

面對著成建制的女真主力騎兵,外加自己的散亂與冒進,宋軍在鐵嶺關北面到澮水間這個十幾里寬的平原上一敗塗地,連趙成本人都喪失了訊息。

而且,一名金軍指揮官在發現對面宋軍絕大部分都只是裝備低劣的山間義軍這個事實後,趁勢卷敗兵壓關,居然一路壓入了鐵嶺關。

面對著被金軍壓迫,在慌亂中掉入絕壑的友軍,關上的呂和尚部軍官根本沒有半點處置能力,稀里糊塗便丟掉了關卡,隨自家部隊和這些潰散友軍一起散到了關南。

然而,事情還沒有結束,混亂之中,就在金軍剛剛壓入鐵嶺關中後,更多的金軍和宋軍還在扼口南側亂成一鍋粥的時候,真正的宋軍主力抵達了,李彥仙本人更是親臨關下。

眼看著密集的旗幟和整齊的甲胄圍繞著那面『中流砥柱』的大纛自南向北如浪潮一般涌來,剛剛入關沒喝口茶的金軍猛安登時就有些慌了亂。而與此同時,那些太行義軍也發揮了自己的特有優勢……他們雖然崩潰的快,可逃入山嶺中後卻又能迅速集結起來,再加上此時在山嶺上遙見本方主力抵達、帥臣大纛也到,更是信心滿滿,紛紛又往北面平原上去支援本方潰軍,阻撓大隊金軍,嘗試攻擊小股金軍。

金軍見狀再來驅趕,但根本無法追擊上嶺,只能眼睜睜看著這些行動輕便的義軍再度集結,再度涌出。

一時間便是關北都陷入到了僵局。

這個時候,突入鐵嶺關的突合速部猛安徹底撐不住勁了,他害怕被宋軍主力包圍在城內,也害怕夜晚被偷襲,他連這個關卡內部構造都沒搞清楚呢……於是乎,這廝心一橫,卻是選擇了主動撤離,乃是連旗子都沒升起來,就將關隘拱手相贈。

很多金軍根本不曉得他們有人拿下了鐵嶺關……所謂稀里糊塗的攻下,又稀里糊塗的放棄。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光線阻止了所有的混戰,金軍大舉向身後東北方向的澮水渡口一帶收縮,李彥仙也下令全軍夾關立營。

而暫不提李彥仙如何收拾爛攤子,然後嘗試弄清楚可能一輩子都弄不清楚的白天戰事經過和眼下的情勢。

只說另一邊,那名金軍猛安撤了出去,回到不過二十里外的澮水畔某個早就空盪盪的市集內沒多久,也就是剛剛天黑的時候,剛剛搶了一個房子,正准備找倆雞蛋下個面呢,卻又被自家萬戶突合速叫了過去。

心中當時便暗叫不好。

等隨著突合速的親衛抵達市集外一個燃著篝火的地方,見到除了突合速外,還有幾名眼熟的中年將領盤腿坐在那里,就更是後腦勺一涼,然後匆匆取了出門去又戴上的兜鍪在地上,然後彎腰拱手作揖。

「起來吧。」

盤著腿的突合速微微皺眉。「哪里就學的宋人這般樣子?」

「學宋人也沒什么,就怕好的不學壞的學。」篝火正後方那人,也就是中間位置的拔離速本人了,聞言隔著火堆幽幽言道。「我記得你叫宿悟?也是老行伍了?」

「是。」那猛安聽著就不好,趕緊肅立插手。「都統和幾位萬戶可是要聽今日戰事?」

插手,便有聽令外加做出請罪姿態的意思了,無論宋金,倒是統一的姿容。

「叫你過來不是問那些的。」突合速一邊說一邊伸出腿來,卻是被火烤的麻癢,直接隔著靴子錘起了腳面舊傷處。「剛剛都統與俺們已經召見許多猛安、謀克,也有跟你一起入關的……今日局勢也曉得清楚了,就是一場亂戰嘛,大家都累,都糊里糊塗的……但你到底是只看到李彥仙大軍到了,就畏縮起來,戰都不戰,就棄關了吧?」

那宿悟沉默了片刻,方才咬牙下了決斷:「今日事是俺少了兩分骨氣,但好讓都統和幾位萬戶知道,當時局面也確實糊塗,關後亂作一團,也無人來接應俺,這才想著不要輕易拋了兒郎性命……但到底是失了軍機,俺宿悟也無話可說……都統、萬戶,俺願意交卸了這行軍的銀牌猛安,回家戴罪則個。」

場面一時安靜的有些可怕,突合速也好,一直沒吭聲的折合也好,還有在場的其余幾位有資歷的猛安,忍不住一起看向了篝火後根本看不清面龐的拔離速。

這宿悟到底是個猛安,見此情狀如何不曉得自己犯了沖,便趕緊嚴肅相對:「莫非俺來之前,諸位萬戶就議定了說法,看俺回復,再做處置?萬戶!從公里說俺可是世襲的謀克,做了七年的行軍猛安,從私里說,俺從滅遼的時候就跟著你,橋山戰中你傷了腳,還是俺負著你下來的……多少年的情誼,難道要為這種事情殺了俺不成?」

這里多扯一句,金軍的猛安謀克制度是多重作用的,兼爵位、軍銜、親民官,後來的八旗就基本上照阿骨打的發明來的……譬如完顏婁室,他是行軍司都統、持金牌的萬戶,同時是世襲猛安,有屬於自己的私軍猛安,同時還是因為世襲猛安在黃龍府,所以他們父子還享有黃龍府的稅收、司法、行政權力。

當然了,隨著完顏希尹的改革,親民官的作用已經算是沒了,但爵位的意義還在……在封王之前,金國內部的世襲猛安依然是最硬的身份,世襲謀克僅次之……因為這代表了他們有世襲的軍隊。

而大金嘛,以軍立國。

但怎么說呢?

時代變了。

「都統!」

突合速見到宿悟這般說,忍不住帶著祈求的姿態看向了篝火後的人。

但是,回應突合速的是一陣沉默。

突合速無奈,一聲嘆氣,又只好看向了自己的下屬:「你過來我跟前,給都統跪下!」

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宿悟趕緊過來,就在突合速原來伸腿的地方,隔著篝火跪下身來,復又准備叩首。只是旁邊完顏突合速忽然又作勢起身,知道自家萬戶腿腳不好的宿悟不敢怠慢,趕緊先將突合速扶起來,這才重新下跪。

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宿悟再度下跪之際,站起身的突合速忽然摸起腰中鋼錘,對著自己多年下屬的後腦勺便是奮力一揮。

只是一揮,也不知道這名行軍猛安、世襲謀克來不來得及聽到腦後風聲,便直接撲到在篝火前。

隨即,自有親衛上前補刀,又在突合速示意下將此人首級割下,交予身側軍法官,讓他們傳首示眾。

然後這位瘸腳萬戶也不顧地上無頭屍體尚在泊泊流血,直接又盤腿了坐了下去。

片刻後,屍體也被拖拽走開,但篝火旁的氣氛依然不佳。

「這一戰,咱們其實是占了便宜的。」出乎意料,第一個表達不滿的居然是之前一直沒開口,也跟此人無關的完顏折合。

「我也是沒辦法。」拎了一個鐵鉤子的都統拔離速無奈相對。「五年沒有大戰,這些人早就混沌起來,干了這種事不說將功補過卻只想著棄職回家,來到駐地便要搶房子住,尋雞蛋下面,早早睡覺……根本不曉得這一戰到底有多重要!打敗了哪里還有雞蛋吃?還有大房子住?」

「是這個道理。」剛剛親手殺了自己心腹猛安的突合速倒意外的站到了拔離速那邊。

「宋軍也沒好哪里去。」完顏折合繼續頂道。「而且冒進爭功,他們輕視咱們的模樣,也同樣可笑。」

「且不說冒進爭功,輕敵驕傲,好歹是有進取心的。」拔離速繼續對道。「而且怎么還比起爛了?這可是大金鐵騎中的行軍猛安、世襲謀克!」

「當日堯山你在塬上看的清楚,心里真沒個思量?」完顏折合終於有些不耐起來。「氣!就是那股子氣!撼山斷河的氣!早就隨老都統一起去了!」

「便是不能撼山斷河,也不能如此!」

「好了,咱們是軍議,爭什么爭?」完顏突合速見著不好,忍不住聲音稍大起來。「咱們好歹還有二十個萬戶,其中鐵騎十萬!再加上燕山新軍,此戰依著俺來看,到底是個大陣勢,勝敗五五分的……只是都統,你到底是統兵一方的大將,心里總該有些大局上的籌劃吧?真要寸土不讓?」

「確實不能這么打。」拔離速恢復了清明,卻是以手中鐵鉤撥拉起了身前篝火,引來一陣火星迸濺。「從大局上講,戰線三千里,咱們騎兵多就要有騎兵的打法……四太子已經到了真定,我寫信讓他務必來太原一趟……」

「你是說合大軍各個擊破?」突合速蹙眉道。「先破哪里?另一邊如何守?」

「這個要四太子決斷。」拔離速搖頭以對。「但我說句實誠話,最起碼這里不是個決戰的好地方……又是關又是山,又是河又是嶺,而且宋軍補給線比我們還短……真要是在這里打一場大決戰,萬一敗了,指不定就是跟秦趙長平之戰一般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