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火光(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5063 字 2021-02-20

「俺不曉得啥叫長平之戰,但俺也覺得這地方不是決戰的好地方。」突合速點頭以對。「身後臨汾也不是……雖說中間平坦,可左右都是山,中間平地太窄了,騎兵優勢弄不出來,不如誘敵深入,引他們到太原城下,然後用騎兵鎖住四面出口,重新來一遍太原之戰……你們覺得如何?」

「大約便是如此。」拔離速坦誠以對。「但凡是西路軍出身,打過太原的,我估計都是這般心思……咱們以前也議論過的。」

「如此說來,眼下要撤兵嗎?」完顏折合忽然插嘴。

「怎么可能撤兵?」拔離速愈發蹙眉不止,語氣也終於激烈了起來。「戰略是戰略,戰術是戰術,軍心士氣是軍心士氣……河中府咱們鞭長莫及,可這里是兩國多年第一遭大交戰,怎么可能就這般撤了?莫忘了咱們前幾年議論的,當日宋軍取西夏那一次,雖說是大局使然,可四太子前期屢屢避戰,結果到了河套又不能決戰,致使士氣大壞,這便是個教訓!如今這個局面,不管該不該誘敵深入,或者分而擊破,肯定是要先使出全身力氣來的!先不弱了這股氣才行!折合,你這幾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顏折合欲言又止。

倒是突合速見狀趕緊又來打諢:「好了……都統必然有了主意,說一說吧!」

「能有什么可說的,當然是集中騎兵,繞後突襲了。」拔離速肅然以對。「我想了下……雖說都是急行軍過來的,但宋軍主力是步卒,比咱們更累……咱們的騎兵耗費的是馬匹,尤其是今日後來趕到沒參戰的,精神氣還在……所以,不要吝惜戰馬了,趁著李彥仙立足未穩,此時連偵察兵恐怕都來不及派,咱們現在就合一支精騎出發,從絳縣那里來一次繞後夜襲,說不得能有奇效!」

突合速微微頷首。

完顏折合怔了一怔,復又看了看這二人……突合速的部隊是先鋒,普遍性今日參戰,剛剛殺了一個猛安倒無所謂,關鍵是很疲憊了,而拔離速的軍隊雖然精銳,騎兵數量也龐大,可這種軍隊是用來夜間奔襲包抄的嗎?

那是用來決戰的。

一念至此,完顏折合想了一想,認真在篝火旁問道:「若是奔襲,甲胄要清減到什么地步?」

「頭盔、甲身、甲裙……面罩、重檐(護脖)、肩胄……這些影響活動的,都不必帶了。」拔離速脫口而對。

「還有。」完顏折合認真再問。「我為萬戶,孤軍敵後,相隔一座山嶺,若戰事不利,能不能自家做主隨時後撤?」

拔離速本能便想應聲的。

但不知為何,他剛要開口,忽然便想到了一件事……堯山之戰,完顏婁室讓折合從宋軍軍營東北面突擊,結果無意間陷入到了沼澤地里,淪為活靶子,那個時候折合分毫不敢擅動,乃是連番遣信使去問婁室的,在婁室下令之前,折合就與本部在泥淖中與宋軍對射,絲毫不動,以至於損失慘重。

今日若是婁室在此,折合哪里會敷衍到這樣?又哪里會問這種事情?

「不能撤嗎?」折合蹙額以對。

「要不俺去吧!」突合速見狀無奈插嘴。

「不是……」拔離速反應過來,立即點頭。「折合你自是萬戶,而且我也說了,這只是盡力而為,爭這第一戰的那口氣罷了,真遇到危險,怎么可能讓你和你部浪死在戰前?便是河中溫敦思忠那般瘋子我都沒放棄呢。」

折合點了點頭,直接起身准備去了。

拔離速見狀,趕緊起身追上,卻是就在篝火旁又拽住了對方,懇切相對:「折合,咱們也是幾十年的生死交情了,這個時候真不該賭氣……我若是哪里做的不如意,公事你盡管在軍議之上說出來,私事也可以現在來講……」

胡子拉碴的完顏折合看了眼拔離速,又看了眼摸著血漬匆匆爬起來的突合速,終究是微微一嘆:

「都統想多了……我如何不知道這一回是國戰,是兩國生死大戰?如何不曉得那些混賬一日比一日混賬?如何不曉得這鐵嶺關前後,無論勝敗得失,這時候都該使出渾身解數頂上去?而且俺這人只會打仗,你若有軍令下來,我也一定會盡力而做……你剛剛若說一句不許後撤,我也不會說啥的……只是都統!我就是不明白,大金國的鐵騎為何會成這個樣子?不是說宋人為啥能打敢打了,而是說咱們女真人為啥就不願意吃苦了?為啥想的越來越多了?當日老都統在的時候,可沒這些事情!」

拔離速無法回答對方,或者說他雖然知道答案卻不願回答對方,更兼對方表態一定會遵守軍令,反而瞬間沒有之前的那般推心置腹之意。

完顏折合見狀,也不多話,與有些愕然的突合速點了下頭,便直接轉身去了。

須臾片刻,只能說女真人的軍紀尚在,折合部雖然叫苦不迭,卻還是速速依著猛安謀克迅速集合起來,然後集中了大約五十個謀克,合五千精騎,連夜向東,准備從東側絳縣與太行山之間的通道繞過去,去夜襲李彥仙。

在河東數年,金軍諸將對地理還是通曉的,大約一算,一百二十里距離,在戰馬一次遠程奔襲極限之內(兩百里)。

這個距離,如果快了,估計兩三個時辰(四-六小時),也就是午夜前就能到了,再慢一些,比如說折合想留下撤退的余地,把馬速緩下來,那也最多就是午夜偏厚。

總而言之,這是一場在騎兵作戰理論半徑之內……而且女真騎兵絕對玩過比這更苦更極端的戰術動作……但是依然很危險,很考驗部隊能力的突襲。

尤其是眼下,金軍似乎失去了那種撼山斷河的氣,卻不曉得能不能撐下來了。

但事實就是,完顏折合不折不扣的完成了軍令,午夜時分,在不確定有多少人掉隊的情況下,這名金軍宿將成功抵達關後,稍一整備,便開始對極為簡陋的宋軍營盤放火突襲。

這就是騎兵,這就是精銳騎兵的強大與存在意義。

騎兵從來不具有什么戰略上的機動性,沒有騎兵可以脫離後勤日夜行軍,來個半個月轉戰三千里,但數日內,從戰術上,他們就是可以做到步兵做不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

而完顏折合既然發動突襲,火光四起,殺聲震天,隨即,拔離速也即刻率本部自關前發動突擊。

坦誠說,李彥仙輕敵了。

他也是人,在老對手婁室死後,在枯坐八年以後,全軍北伐,他作為唯一我有河東據點的方面帥臣,與韓世忠戰前的姿態不同,他分外渴望能夠伸展拳腳,能成為主攻方向的先鋒。

他也是事實上率先搶得到了鐵嶺關,但委實就是輕敵了。

其實,他來到鐵嶺關後也並沒有什么過失——奪取了鐵嶺關後,立即夾關設營,而且不許關被潰軍入關,只讓他們背關立營,然後來不及去處置白天的混戰,便派出了哨騎穿越了剛剛平息的戰場,去偵查金軍動向。

但拔離速在白日混戰的部隊剛一撤下來的同時,便敦促完顏折合趁黑出兵了。

所以,他只是沒有做出預判而已。

但依然是輕敵了。

與此同時,更直觀和要命的是,李彥仙的部眾戰斗力也委實是良莠不一,這點從戰斗過程可以輕易窺出。

混亂從閻平部開始,其部倉促立起的營寨被金軍輕易踏平,但很快就被董先部給攔了下來……董先這個人,公認的貪財,但公認的善戰,混亂在他防區內明顯緩了下來,這給了宋軍一個喘息之機。

李彥仙登關,遙遙望著這一幕,面沉如水,卻偏偏沒有什么好法子。

夜襲嘛,自古以來如此,他只能坐鎮關內,自內向外穩住各處營盤。真要是強行夜間出兵解救,以自己這些外圍部眾的兵馬水平,怕是混亂本身吞噬的士卒數量會遠遠超過這支奔襲騎兵本身的殺傷。

而且這是關南,到底是成建制的部隊,關北已經亂成一團了,那些白日間經歷了一整天亂戰才收攏起來的義軍和少部分御營中軍殘部根本就是在拔離速的突襲炸了營。

好在白日的經歷讓他們曉得可以往山嶺里鑽。

「節度。」

紛亂之中,一人隨李彥仙親衛匆匆登關,拱手相對,正是董先副將張玘。「我家統制讓我來報,說是金軍在我們那里占不了便宜,似乎准備撤出去,換別的營盤來沖……」

「看到了。」李彥仙深呼吸了一口氣,語氣冷淡。

而張玘在旁順勢往下一看,便曉得李節度為何如此了,關北這里,宋軍七個營盤,潰了一個,一個正在交戰,剩下五個此時居然只有三個全亮了起來,還有兩個半亮不亮的,而且有些混亂……很顯然,這兩個營盤在面對突襲時,用這種方式給金軍提了醒,他們是弱軍,可以來沖他們!

張玘本想勸一勸李彥仙,但一時也不知道說什么好……今日一戰,宋軍輕敵貪功、驕縱之態顯露無疑。

這不是一家兩家,這是三年的鼓動宣傳、休養生息和優厚待遇下系統性存在於御營大軍中的問題。

其他地方也肯定會出各種奇葩亂子,都要拿血來買教訓的。

就這般想著,忽然間,張玘覺得身前似乎更亮了一些,他朝關下營盤去看,卻發現只是一瞬而已,關下營盤的情況並沒有發生本質性的改變。

一時間,張伯玉(張玘字)只覺得自己是夜間哪里被光閃了眼睛而已,但下一刻,他就注意到,原本面沉如水的李彥仙李節度沒有再看下方營盤的亂象,而是看向了東南方向。

東南方向是山,是中條山,是王屋山,是太行山,全是山……初冬農歷初五,黑夜之中應該是一片漆黑才對。

但是張玘在山中看到了星星之火。

雖然很小,但絕不是近處火把的火星,而是真有微微火星在東南方向一片漆黑的山間閃現。

張玘比劃了一下,按照他的判斷,那里應該是太行王屋山的入口處,是鑽天嶺,是西冷山口,是軹關陘從山脈中鑽出來的通道所在。

是隆德府的金軍援軍嗎?

張玘一瞬間便想到了這種最糟糕的可能,而如果是這般,今夜自軍便要大潰!

但是,難道要撤嗎?

這時候撤,只會引發全營崩塌,說不得關北金軍主力也會趁勢奪關涌入,那到時候不用隆德府的金軍,宋軍便會大潰。

而且,如果是金軍,為何來突襲的太原方向金軍只有那么一點?為什么不盡發精騎,連隆德府金軍將自軍盡數堵在這里?!

如果是隆德府的金軍,那本就在山里的馬總管沒理由不察覺吧?他連太原金軍的動向都能察覺!

會是金軍突襲部隊分出的疑兵之計嗎?

而無論是哪個可能性,都要勸李節度穩下來,死守鐵嶺關與關北營盤。

一念至此,張玘再度看向李彥仙,卻發現披著披風的李節度依然面沉如水,卻看不都看身前的營盤,只是盯著東南方向咬起了手指甲。

張玘無話可說,也忍不住咬住了自己的指甲。

但就是此時,遠處山間的星星忽然跳動了一下,變成了數顆星星,再然後是幾十顆星星,上百顆星星,是密密麻麻的星星,繼而一條繁復而漫長的火線出現在遠方山中,而且還在不停地延長、蜿蜒與連接。

最後,在短短的一刻鍾內,就像是什么法術一般,一整條火龍出現在了山間,並因為折疊、重影,形成了一片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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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望去,整座山似乎都如野火鑄就。

其勢洶洶,既已鋪山,必能燎原。

張玘如釋重負,他從火線一開始展現出那種奇怪的蜿蜒之狀時便醒悟過來,這不是金軍,金軍是從軹關陘直接鑽出來的,只會是一個越來越大的火星,然後變成火苗……眼下這個樣子,只能是馬擴的義軍在下山!

他們原本也是匆匆聚集起來,向著此處而來,然後連日山間行軍,應該是被迫要在微寒的初冬山中再過一夜,明日一早再下山的。但很顯然,當他們發現了這邊的耀眼火光後,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以後,卻是選擇了打起火把,連夜下山。

初冬時節,草木蕭瑟,露水沾濕,數量驚人的太行義軍卻在夜間上演了一出如火如荼。

初戰告捷的完顏折合和麾下幾名猛安一起怔怔看著身後忽然冒出的火光,這種明知道是人為的、卻依然展現出了宛如什么自然奇觀一般的景象讓他們想起了很多事情。

但眼下,這滿山的火光只有一個意思——他們要是敢繼續留在這里,很可能會被盡數包圍。

所以,應該趕快吹動號角,下令軍隊原路撤回。

不過,可能是這種震動人心的『星星火山』實在是過於奪目,以至於折合怔了很久方才在下屬的催促下回過神來,並下達了軍令。

號角聲連迭響起,不僅驚醒了很多女真騎兵,也驚醒了關礙西南方向大約二十里外的一群人。

「好生無趣!」

騎著馬的韓世忠也從那面人造火山上回過神來,扭頭笑對身側的牛皋。「你家節度和俺都以為自己才是這場雜劇的主唱,結果他上的早,只唱了個暖場的艷段,俺來的晚,只唱了收尾的散段,主戲卻被這馬總管居高臨下,給當眾唱了出來,而且唱的是這般狀況……好活!該賞!」

事涉三位節度,被抓來帶路的牛皋一聲不吭,裝聾作啞。

倒是解元在旁是在忍不住了:「五哥!你當是長安跟宇文相公一起看雜劇呢?!金軍必然要撤了,但絕對疲敝不堪,速速點起火把,追上去吧!絕對有斬獲!」

韓世忠仰頭哈哈哈大笑,卻陡然變色,直接在夜色中回頭對著身後數千精騎下令,然後全軍放開禁制,一起點火,又一條火龍憑空出現,與那面火山相映成輝的同時,卻又以一種讓金軍措手不及的速度直撲過來。

號角既發,完顏折合毫不遲疑,打馬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