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映雪映月(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4292 字 2021-03-14

這是一種典型的防守策略。

只能說,所幸張浚沒有繼續深入一步,再去討論這個禮部侍郎誰來補,不然就太明顯了。

當然了,趙鼎也最終沒有同意這個方案,他還是覺得此時撤換地方大員,會引起震動,再加上他也看出來張浚有些反應過度,所以有心擱置。

此事之後,還談及了東蒙古一事……陝西、寧夏方向最近聯合來報,都說得到草原訊息,東蒙古那里女真使節不停,再加上孛兒只斤合不勒之前始終不給答復,也不知道是真的被收買了還是在坐地起價,又或者是在觀望,所以須得朝廷速速委派重量級使者過去。

而趙張二人,不免又因為這個使者人選而起了一點爭論。

平心而論,這二人的爭執未必是什么黨爭,也未必是什么私心壓過了公心,甚至未必真的是黨爭……因為他們到底都能從國事考慮,而且趙官家的決斷也從來沒有失效過。

但是,趙官家又不是個超人,能事事決斷,尤其是這位官家又經常不在京城,呂好問又是個日益愛惜羽毛的,平素不摻和這些事情,這就導致了趙張二人手上的權力空前集中和強大之余卻沒有更高一層的壓制。

說白了,這兩個人,某種意義上而言已經算是一種相對的『最高權力』持有者了,而最高權力的對立,自然要不可避免的引起爭執,然後形成對立與分野。

尤其是秘閣決議制度下,想要做事,必要的拉人頭也是免不了的,這也進一步激化了這種對立。

只能說,這種情況,從二人五年前一開始秉政就有,然後趙官家一出去轉悠就會激化,唯獨二人都算是趙官家的心腹,對官家的服從是沒問題的,所以官家一回來又會漸漸平息。

可這不是這一次趙官家離開的特別久嗎?不是趙官家一回來沒待兩天就出了突發事件,提前開啟了北伐嗎?

結果就是所謂水木兩黨的黨爭根本來不及消弭,便被諸多軍國之事給淹沒了,然後事情一多,又反過來讓兩家對立的更嚴重起來。

某種意義上來說,趙鼎今日設宴,固然是真的為老家光復而高興,所以叫兩個好友來敘舊,但多少也有一些跟張浚弄得焦頭爛額,想搞一個私下息兵,共圖國事的君子之約意味。

不過,瞅著張德遠眼下小心翼翼的樣子,卻是怎么看都難成這個君子之約了。

「三百個日本國武士已經到濟南了……」

「三百個人上戰場無用,用處在於安撫人心和外交上,讓他們來京城走一趟,在高麗使節前面露個臉,就速速去河東,充當儀衛。」

「此事倒是沒什么可說的。」

「陝州河道交通不便,有人提議物資走陸路到關中,從蒲津轉運。」

「可以試試,但若是如此,要不要多設一個轉運副使?還是讓劉侍郎兼任?」

「這……此事不是工部的職責嗎?明仲……」

「元鎮兄喚我?」正在啃一只『建炎御鴨』鴨腿的胡寅愕然抬頭,認真發問。「我以為兩位兄長已經把愚弟給忘了呢……」

趙鼎張浚二人齊齊尷尬,卻是趕緊攏手正坐。

而趙鼎慚愧之余,看著被吃了小半桌的菜餚,到底是咬了咬牙,擺出了主人公的姿態:

「德遠、明仲,今日乃是因為愚兄此生終可死葬鄉梓,落葉歸根,心中委實高興,然後想起當日靖康中咱們三人藏身太學時的言語,才召你們過來,喝一杯酒,敘兩句舊的……這樣好了,從此時起,什么國事,什么政略,都不要多提,咱們只論舊誼,只說風月文章,公事全都扔到明日如何?」

張浚當即含笑應許,說著甚至擼起袖子,當場吟了一首詩出來遮掩氣氛,據說是他前幾日拜訪呂好問呂公相時順勢拜謁了呂公相家中新擺起來的祠堂,然後應勢而做的。

所謂:

「三相經年鎮廟堂,江山草木亦增光。

一時主宰權衡重,千古人間姓字香。」

這三相,當然是指呂家那三位史無前例的平章軍國重事,但用在這里卻也有打趣的意思,因為在座三人,只有胡寅還沒當上宰相。

孰料,胡寅聞得此事,卻只是搖頭:「德遠兄的能耐都在儒學上,佛學上也不差,近來原學也鑽研的不賴,但詩詞風月卻委實不足,跟愚弟一樣,都過於庸俗了些,等不得大雅之堂。」

張浚一時無趣,偏偏人家胡明仲也說了『跟愚弟一樣』,也不好罵的。

「那愚兄的詩詞風月如何?」趙鼎趕緊湊趣。

「只論風月文章,咱們三人,還是元鎮兄成就最大。」胡寅昂然相對,出口從容。「不過,這不是因為元鎮兄是個有才的,而是說元鎮兄平生不專做文章,稍有文學之作,皆是真情實意……而風月文字這些東西,一旦有了真情實意,便勝卻人間無數了。」

且說,趙張二人如何不曉得胡明仲是個認真的角色,他這般說,便是真的這般認為,所以趙鼎當即微微笑,捻須自得,心中愜意,而張浚卻一時大急,便欲說些言語……他還是想證明自己的那份《檄文》是不賴的。

但也就在這時,胡寅根本不理會趙張二人姿態,反而也仿效剛剛的張浚,直接拎著鴨腿、敲著酒杯,用那張在燭火下分外油亮的嘴,吟了一首詩出來:

「殘蟾衰柳伴牢愁,把酒悲歌汴水秋。

契闊死生俱淚下,功名富貴此心休。

殺雞為黍思前約,問舍求田愧本謀。

又向春風話離別,此生生計日悠悠。」

一詩吟罷,胡寅捏著鴨腿,對著早已經色變的二人搖頭感慨:

「元鎮兄,你說今日只論舊誼與風月文章,可若論咱們三人的舊誼兼風月文章,還有比這首詩更貼切的嗎?十年前,咱們三人一起藏在太學里,一起逃出去,在城外汴水旁議定,元鎮兄家小多,所以往南,德遠兄則往北,我孤身順汴水向東,分三路去打探消息、尋找行在,以防路遇不測,被人一窩端了……可為何我先動身前你沒有詩興,偏偏是我走了,你二人南北作別時有了此詩呢?為何這首詩是《別張德遠》,不是《贈胡明仲》呢?」

張浚一時愣在那里,趙鼎勉力含笑,方欲言語,但剛一開口,卻也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復,反而有些痴了的意味。

至於吃了一整晚的胡明仲,卻是繼續拿鴨腿在桌上敲個不停:「元鎮兄、德遠兄,若論咱們三人舊誼,別的倒也罷了,唯獨這件事情愚弟始終耿耿於懷!你們說,百年之後,詩詞汰舊出新,咱們三人又不是什么大家,那些什么三相鎮廟堂之類的庸俗之作怕是都要被遮掩的,到時候只剩下這首詩傳世,豈不是讓天下人以為只有你二人曾生死契闊,我胡明仲卻只是一個路人?當日定下生死情分的,難道不是趙鼎、張浚和胡寅,也就是今日在這里坐著的三人嗎?!」

話到最後,幾乎有些激烈之態,便是相隔兩扇門的外廳,也有些慌亂響動,只是無人敢進來窺探罷了。

至於說趙張二人,胡寅一詩吟出,他們便有些漸漸黯然,等到胡寅作勢指摘質問之時,二人期間其實皆有作言語回應之意,但幾乎是剛一開口,卻又都不免三分羞慚,三分酸澀,又有三分反覆之慨然,以至於無言以對……

畢竟嘛,曾幾何時,國破家亡,三人既曾生死扶持,又曾死生契闊,那是何等交情?而如今,大局翻轉,卻各生羽翼,相互對立,以至於這般相聚,都要猶疑試探。

當此尷尬之態,胡明仲這般嘲諷,既有諷喻之意,又有幾分真情實態,表達親近之心,著實難對。

且不說其余二人心中何等五味雜陳,只說胡明仲,一詩吟罷,一番言語脫出,便繼續低頭對付那條鴨腿,片刻之後,將那鴨腿對付的差不多了,這位工部尚書卻又干脆對著二人起身拱手:

「二位兄長,舊誼風月愚弟只有那一番話,也已經說完了,若有得罪,那自然是你們忘了咱們生死之交的舊誼,不是愚弟說的不中聽……日本國的三百個武士既然都到濟南了,我就先回去安排一下調配文書,走蒲津轉運的事情,我也會安排的,就不耽誤兩位兄長了……你二位且論風月。」

言罷,竟然是頭也不回的負氣走了。

而趙張二人,相顧伶仃,也都心生慚愧,卻是趕緊出去相追,卻不料胡明仲年輕腳快,一路追到院中,也未見胡尚書回頭,再加上此時外廳坐著的一堆子侄跟出來,又不好當眾喊叫的,也是一時羞慚入地。

不過,已經停了微雪的院中,不顧倉促追出來的弟弟與侄子的胡寅卻又忽然主動駐足,然後回頭相顧:

「有了。」

「有什么了?」

張浚見到對方停下,趕緊上前,准備拖拽對方回去。「明仲,外面雪停,有些寒冷,且隨愚兄回去用些酒水再說。」

趙鼎也趕緊上前欲言。

「不必了。」胡寅抬手擋住對方,然後當著三家子侄的面恭敬朝二人依次行了一禮。「剛剛兩位兄長各有一詩……愚弟也得了一首庸俗之詩,可以相和,正當這雪月風花之舊誼。」

趙鼎和張浚齊齊頭大,卻又只能在各自子侄身前肅立。

而此時,微雪已停,一彎新月閃出,映照的地上、屋檐上稍顯晶瑩,胡明仲便在院中負手踏雪,一步一聯,當眾做了一首詩出來:

「河出昆侖墟,江出岷山底。

涵涵受百瀆,滾滾經萬里。

水惟准之平,而德鑒之比。

離堆與砥柱,何事中流起。

坐令平者傾,復使明者滓。

臣門雖如市,臣心要如水。

勿為砥柱激,乃作天地紀。

在家而有怨,惟舜處父子。

在邦而有怨,惟旦憂室毀。

夫豈忿欲哉,過是非天理。

蕭曹貧賤交,隙自將相起。

迄能除芥蔕,至死相推美。

彼亦何所監,覆轍有余耳。

同時秦漢人,異趣百代史。」

一詩吟罷,言辭簡單易懂,誰都知道這是胡明仲在苦心勸二人團結一心,共操國事的意思。

周圍趙張兩家子侄也都齊齊去看自家長輩,弄得趙張二人愈發郝然。

而另一邊,胡明仲一首庸俗之詩做了出來,更兼吃了肚飽,卻是直接踩著小雪大踏步離去了,其弟胡宏在後,也不打個燈籠則個,直接追出。

而趙張二人目送對方出去,卻見月從對方頭頂映來,雪從地下反光,照射得胡明仲滿身生輝,直到忽閃不見於門外。

「胡明仲這飯量,遲早要做相公。」立了半日,張浚一口咬定,然後狀若無事,當眾拽著趙鼎回身喝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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