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進言(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3888 字 2021-04-12

「罪人便是高慶裔。」高慶裔微微俯首。「也確乎有此事。」

「你何德何能,能做副相?」兀術語氣陰冷。

「可能只是因為與都元帥親近,所以有此一戲言吧?」高慶裔叉手誠懇答道。

「那你與粘……你與都元帥,到底親近到什么程度?」兀術依然躺在那里不動。

「都元帥身死尚書台,設也馬(粘罕長子)在府中聞到官兵圍住府邸,一邊哭泣,一邊拉著罪人的手說,恨他們父子不能早聽罪人的言語,以至於有今日之禍……」高慶裔平靜做答。「大概也就是這種親近程度吧?」

不知道是不是面巾已經變涼,兀術終於將那玩意從臉上扯了下來,然後露出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來瞪此人。

而高慶裔只是叉手肅立。

就這樣,雙方僵持了片刻,大金國的執政親王再度開口,語氣卻稍微怪異起來:「據杓合說城內高都統有私密言語只說給了你,讓你私下轉達?」

「不過是罪人請杓合將軍引薦的由頭罷了。」言至此處,高慶裔微微一頓,方才嘆氣道。「至於高都統,他不過是讓罪人告訴魏王殿下,他受大金國二十年知遇之恩,是絕不會給金國丟臉的……這種話,算不得什么私密言語。」

兀術聽到這里,反而黯然,卻是在榻上同樣一聲長嘆,繼而喟然:「高景山最起碼比王伯龍強些……」

「罪人有一言。」高慶裔忽然插嘴,而兀術也冷冷瞥了此人一言,卻並無有什么反應,而前者見狀,也就繼續講了下來。「王伯龍罪無可赦,誤國誤事,這是當然的。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依著罪人來看,高都統其實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身為大名府行軍司都統,居其位而不能豎其威、約其眾,從此戰一開始便不能控制王伯龍,也是王伯龍此番誤國的一個重大緣由。何況,此戰以來,高都統行事保守,也是岳飛能成事的一個重大緣由。恕罪人直言,高都統也有重大責任。」

聽得此言,兀術在炕上深呼吸了數次,居然有些釋然。

要知道,高慶裔這個言語,居然正是兀術從昨日到現在一直悶在心里的一個念頭。

王伯龍誤國是肯定的,但他已經死了,罵上一萬遍,也不可能解恨的。

高景山昨天陰差陽錯的燒氣球什么的就不必提了,真怪不到他,但他從此次戰端開啟後就軍略保守,現在看來也是導致如此局面的一個重大緣由。

而且說句誅心的話,高景山真的是沒法約束王伯龍嗎?他有沒有借王伯龍這個混賬做靶子,來拉攏杓合、阿里這些人的意思呢?

很可能是有的,因為高景山本身也不是什么高尚人物。

甚至更進一步,王伯龍戰敗,軍心沮喪,這個時候把城內的精華軍隊,尤其是渤海籍軍隊給抓住時機送出城又是個什么操作?從小的說,固然是保存有生力量,但從大的來看是不想守城了?一個都統,這個時候還在考慮自己族中後路,而且還把沮喪寫到臉上,卻不想著守城,替國家維系大局,這像話嗎?

但問題在於,高景山不是還在城中堅守著嗎?兀術就算是有一萬個不滿,也不可能說出來,只能默然。或者說他心知肚明,昨日戰後,所有的責任,都得他這個魏王自己來抗!

拔離速都無法分擔。

非只如此,拔離速那些人,只會怨恨他兀術不能約束王伯龍,還會以此為理由,要求完顏奔睹等嫡系萬戶進一步無條件服從元帥的指揮。

當然,想歸想,釋然歸釋然,片刻之後,兀術翻身坐起,卻盯著對方眼睛冷冷開口:

「高慶裔,高都統對你有救命之恩,你就不要搬弄是非了,而王伯龍跋扈驕縱,歸根到底在於燕京不想讓大名府掌握太多兵權,所以故意縱容,何況還有渤海、遼地漢人這一說……高慶裔,俺明白跟你說,這件事情,如果非要在王伯龍之外找個擔責的,只能是俺這個魏王……懂了嗎?」

「懂了。」高慶裔回復極速。

「說吧,你來找俺,到底想說什么?」見到對方應聲,兀術也懶得計較太多,只是催促。

「殿下。」高慶裔立即認真出言。「我聽說,昨日王伯龍戰歿,繼而總攻失利,以至於軍心震動,人心思變……有人干脆建議趁著黃河封凍,南下去攻東京,行圍魏救趙之策……是也不是?」

「是有此事……你要進言?」

「罪人哪里敢進言?」高慶裔輕聲答道。「不過有幾個事情幾個疑慮,若不能當面與魏王說一說、問一問,心里總覺得不安……」

兀術嗤笑一聲,狀若不屑,卻也沒有開口阻止。

「當先一事……南下東京,且不說戰事風險,只說趙宋那個官家人在河東,依著那位的性情,和這個岳飛用兵做事的果決,果真能圍魏救趙,將元城下面這六七萬宋軍調度出來嗎?」高慶裔見狀也不廢話,而是毫不猶豫,進入問題實質。「而若不能調走岳飛,就勢野地集合騎兵大隊截擊……南下是圖什么?自己不過了,也要讓宋人不好過?那是小孩子賭氣,還是軍國計略?」

兀術看了對方一眼,雖然還是沒吭聲,但表情已經稍緩。

「其次一事。」高慶裔不由嘆了口氣。「我大金固然是女真當先,完顏為主,可自起兵以來就來源駁雜,除了女真之外,軍中渤海人、高麗人、遼東漢人、燕雲漢人、奚人、契丹人,最近還在拉攏蒙兀人……其中,渤海人與女真頗有淵源,素來混雜,以至於頗為得用……但如今,大撻不野戰死、大?戰歿、罪臣也算是絕了前途,只剩下高都統和杓合……若是連高都統也被棄了……」

「如何言棄?」兀術突然打斷對方。「若南下,其實不也是為了救高都統嗎?王伯龍兵敗,死不足惜,卻也使得圍攻之勢難復……結冰期就這些天,誰也不知道還有幾日能戰,軍心一鼓不成,接下來只會一次不如一次,繼續留在這里強攻,豈不是也等同於坐視元城困守?依著俺看,不如南下,行圍魏救趙的計略,那才是真救!」

「或許也是救。」高慶裔平靜對道。「但問題在於,元城中那些漢兒軍士卒會以為魏王是在救他們嗎?當日岳飛臨城,當場便有漢兒軍作亂,如今高都統將城中許多謀克送了出來,剩下的力量想再壓制城中漢軍、民夫就已經很艱難了,到時候高都統決定為國盡忠,城中其他人還會想著為國盡忠嗎?魏王就不怕自己前腳一走,後腳元城內便作亂獻城?到時候,岳飛占據元城,再無約束,就不怕他反過來將監視軍隊吃掉?然後斷我後路糧道?使我軍速敗?」

兀術一時不能答。

「除此之外。」高慶裔繼續認真講道。「軍中這些渤海籍貫的猛安、謀克,素來服膺高都統,尤其是此番被高都統拼了命送出來的人,幾乎人人感激涕零,他們難道也會覺得魏王南下是在救高都統嗎?便是其余諸族軍士,這些人到底懂什么大的軍略,見到魏王棄元城南下,怕是都會覺得魏王這是要棄了高都統吧?消息傳到河東,耶律馬五將軍、耶律奴哥將軍又會怎么想?他們可是有耶律余睹前車之鑒的……當此大局,魏王就不怕人心反噬嗎?」

兀術本能看了眼立在高慶裔身後的太師奴,然後又去看高慶裔,滿心滿臉都是疲憊:「俺聽出來了,你根本不是杓合說的那般想在俺這里謀個身份,而是感激高景山,想勸俺留下來,努力救他……是也不是?」

「是。」高慶裔直接在門內下跪叩首,然後坦誠以對。「罪人生平最恨的事情,就是不能救都元帥,而都元帥全家既歿,高都統於罪人又有這般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卻斷不能再負他了……但魏王,這跟罪人說的話有沒有道理,沒有關系!」

兀術搖頭反駁:「那咱們就事論事……照你之前那般說,漢兒軍要反,契丹人不可信,你們渤海人眼瞅這也不滿起來……大金國豈不是早已經千瘡百孔,什么都不能做了?」

「這正是罪人今日要說的關鍵。」高慶裔在地上言辭懇切。「魏王……時代變了!之前國勢蒸蒸日上,十余年而合萬里大國,那時候做起事來自然如勇士縱馬平原,可肆意為之;而如今,國家是守勢,趙宋傾國之兵來襲,一旦敗退,便要有盡墨之危,此時做事,便如高坡負重,自然要小心翼翼……殿下,罪人沒有危言聳聽。」

兀術一聲不吭。

而高慶裔也在地上繼續言之鑿鑿起來:

「殿下,咱們大金起於關外偏遠之地,卒成萬里大國,根基當然是女真鐵騎。可所謂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這固然是稱贊的言語,卻也指明了大金核心族裔偏少一事吧?故此,為成大事,為合大局,漢兒軍一日多過一日也好,引其余諸族為軍也好,都是免不了的事情。而這其中,諸族雜亂,文化不一,以至於各懷鬼胎,本就是素來常有的事端,也是不可免的事端……根本不是罪人今日來說才會有的,也不會因為罪人今日不說便沒有……罪人今日,也不過是勸魏王要注意人心罷了,這難道不對嗎?」

兀術冷靜聽對方說完,卻似乎鼓起什么勇氣一般,在炕上斬釘截鐵一般搖了下頭:「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大金還不至於到這份上,萬里大國,數十萬大軍,如何會因為丟掉一個萬戶就失了軍心?」

「萬里大國,數十萬大軍,如何會因為丟掉一個萬戶,便要棄忠臣名城而走?」高慶裔當場反駁,卻又再度叩首。「殿下,罪人還有兩個言語,請務必許臣說出來。」

「你說便是。」

「殿下……王伯龍一事,還說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咱們之前以為的鐵騎可以一當二,補充兵可以一當一,所以二十個萬戶,可當三十萬御營宋軍……是錯的!以後打仗,不能這么算!」高慶裔抬起頭來,盯著兀術,言辭急促。「而大金想要在決戰中求得勝算,只能求野戰合大股騎兵,利用大股騎兵的野戰優勢來求勝!」

兀術又一次無法反駁。

「最後,罪人其實還想說,接下來大軍是要去東京圍魏救趙,還是繼續在這里嘗試救援元城,其實根本並不在於東京和元城,也不是在於什么圍魏救趙,或者奮起余勇……而在於另外一件事情……」

「何事?」

「罪人想問魏王一句,若事不協,必須要決戰……魏王拿著這十幾個萬戶還有燕雲新軍,是准備在河南決戰呢,還是准備在河北決戰?!是在河北南頭的大名府決戰,還是在河北北面的真定府、河間府決戰?」高慶裔抬起頭來,語氣激烈。「現在這個時候,魏王難道還只想著如何勝,不想著若敗了該當如何嗎?魏王,謀勝是應該的,但也該准備傾國一擲了!」

兀術悚然而驚,直接從炕上跳下,光腳站到了地上。

而高慶裔也再度叩首:「所以,罪人懇請魏王不要南下……努力救一救元城,救一救高都統……這樣的話,即便是真到了事情不諧的時候,咱們也可以穩妥後退,或去協助守太原,或在河間、真定一帶,背靠燕雲,於野地中決一死戰!而不是將大軍拋到河南,一旦失措,都不知道該將手中幾十萬大軍擲到何處!甚至連漸漸集結起來的燕雲新軍都不能與手中兵力匯聚!那不是直接將國家葬送到底嗎?」

說完此話,高慶裔便低頭不語,而卧房內也久久無聲。

ps:感謝新盟主氣吐萬里如虎,感謝水長東大佬的又一萌……也感謝其余諸位大佬的打賞。

最後解釋一下,這幾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睡眠出現了大的問題……特別嗜睡,連續好幾天,忽然就犯困,然後一躺下就是十幾個小時,醒了之後還不是那種精神煥發,而是頭疼的那種。

稀里糊塗的。

望見諒。